賀蘭香咕嘟不停咽著水,頭上發髻被水波衝散,烏發如墨散開,氤氳在池水中,成?了張密不透風的羅網,將她整個?人往深處拖拽。


    隨著嗆入口中的水越來越多,她的身軀漸漸下?沉,桃花粉麵被冷水泡成?慘白,呼救聲也越來越弱。


    兩個?丫鬟瘋了般到處呼救,卻遲遲未能等來救援。


    就在賀蘭香的呼救聲赫然打?住,身體沒入水中時,一道飛來身影徑直躍入水中,猿臂撈起?她的軀體,三下?便帶人遊到了岸上。


    賀蘭香咳出好幾?口水,胸口大?起?大?落,朦朧的意識逐漸回歸,兩耳所聞皆是丫鬟的呼喚,睜開眼,卻對上一雙漆黑濕潤的黑瞳。


    水珠順著謝折的眉峰滴落,沾染他身上的溫度,砸入她的頸窩中,冰涼又灼熱。


    賀蘭香抖了下?身子,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眼神都是狐疑的,艱難開口,虛弱猶豫地道:“謝折?”


    謝折眼睫略動,攔腰抱起?了她,大?步走到李噙露的跟前?,神情冷沉,“幹淨衣服。”


    李噙露被他身上的陰森氣勢嚇到失語,連質問?他因何擅闖山莊都忘了,隻知點頭。


    謝折略過李噙露,找地方供賀蘭香更衣,未再言語一句,剩身後隨從解救困在橋上的眾人。


    閨秀們被救下?橋,惶恐不能自已,再不敢多行一步路,紛紛差人往家中送信,一個?時辰過去?,山莊門外寶馬雲集,皆是前?來尋找女兒的高門貴婦。


    賀蘭香更換完李噙露的衣物,臥在暖閣歇息,等待身體回溫。


    原本?她還在擔心?自己會被人追著把脈,頭疼該如何遮掩過去?,後來發現,著實是她自己想太多。


    每位母親都在關心?自己女兒的安危,一顆心?緊緊懸掛在親生骨肉身上,沒有人在意她的生死,甚至沒有人留意她的存在。


    暖閣是與廳堂相連而又隔開的房間,坐在裏麵,可清晰聽到堂中動靜。


    或泣,或嗔,或斥。


    都是別人的,和她沒什麽關係。


    賀蘭香呷了口盞中熱茶,壓下?不該生出的酸楚,在茶霧繚繞中輕啟唇,“盧妹妹那邊情況如何了。”


    兩個?丫鬟隻惦記她的生死,並未留意旁人,聞言忙打?探了一番,回來道:“崔家人原本?想將她接回家生產的,可等人來到已是來不及了,隻能就地接生。”


    賀蘭香聽後緘默未言,片刻後放下?茶盞,“走,去?看看。”


    *


    接連不斷的慘叫自臨時產房中傳出,門開門關,一盆盆血水從裏往外端,崔盧兩家要緊人物皆聚門外,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若非當著外人的麵,定要斥出幾?句粗話才痛快。


    崔氏的老祖母拄著鳩杖顫巍踱步,指著兒孫便罵:“從古至今,便沒有哪家婦人挺個?大?肚子走親訪友的道理?!我一說話,你們便拿郎中的話壓我,什麽多走動好讓孩子入盆,什麽生產時下?來的快,現在可好,大?人受了驚嚇,孩子也跟著遭罪,這?都生了一個?多時辰了,連頭都還沒出來,這?可如何是好,都怪她沒事來這?莊子做什麽!”


    李氏族中也來了人,因理?虧在先,此時幹站著不敢吭聲。


    盧氏族人聞訊來時便憋了一肚子的火,聽此言論火氣一大?,當即便與崔氏對吵起?來,隻道自家好好的女兒,沒被他們家照顧妥帖,突遭此橫禍便算了,眼下?大?人孩子皆危在旦夕,他們不趕緊去?請佛陀誦經保佑,還在這?互相埋怨,行為?做事毫無風度,真與破落寒門之戶無異。


    崔氏是出了名的眼界高看不起?寒門,世家百年來往,彼此知根知底,最懂如何戳對方心?窩子,一經口舌交戰,場麵一度控製不住。


    賀蘭香來到時,看見的便是如此亂象。


    謝姝站在外圈,本?蒼白著一張臉發呆,無意瞥看到賀蘭香,眼圈頓時便紅了,想開口問?又不敢,咬著唇直直瞧著她的肚子發怔。


    賀蘭香走向她,撫摸著小腹,扯出抹憔悴的笑,“放心?吧,你家小侄兒命大?,不至於被兩口水要了命。”


    謝姝哇一聲便哭了出來,撲抱住賀蘭香道:“嫂嫂我對不起?你,我以往待你那麽不好,可你為?了救我,連命都差點搭進去?,我對不起?你,我剛剛,我還連見你都不敢,我都不敢打?探你的消息……”


    賀蘭香輕拍著謝姝後背,溫柔安慰:“好了,我這?不是沒事嗎,再說你哪裏待我不好了,我覺得?你待我挺好的。”


    對於十幾?歲被保護極好的少女而言,所能想象的最大?的“不好”,興許便是自己在心?中那暗搓搓的討厭了。


    謝姝聽她這?麽說,哭更狠了,憑一己之力給亂成?粥的場麵添磚加瓦。


    這?時,王氏的聲音赫然出現,逢人便問?:“我家姝兒呢!我的女兒呢!”


    謝姝這?才收回神,抽噎著鬆開賀蘭香,揚聲回應:“娘,我在這?。”


    王氏踉蹌跑來,一把將謝姝摟到懷中,又哭又罵,直道以後再不準她出門,再出門便要將腿打?斷。


    謝姝連聲應下?,隨著哭了一場,哭完張口想道:“娘你不知道,當時的情況特別危險,差一點掉下?去?的人就是我了,還好有嫂……”


    王氏淚意洶湧,後怕到根本?聽不下?去?謝姝的話,也看不到除了女兒外的任何一個?人,抓緊了她的手道:“老天保佑!幸虧有老天保佑,姝兒聽娘的話,城北之地克你厲害,以後再不能往北踏上一步了,現在就隨娘回家,餘下?半年不可再出家門一步!”


    謝姝再想解釋,王氏便已不由分說將她拉走,丫鬟婆子齊上陣,輕鬆便將她一個?嬌小姐搡了出去?。


    就在這?時,房中傳來女子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尖叫,旋即便是嬰兒響亮的哭聲。


    “恭喜老太太!賀喜老太太,是位小千金!母女平安!”


    霎時間,吵鬧聲靜下?,再響起?聲音,便已變為?歡聲笑語。


    方才還差點動起?手的兩家人,此刻開始互相道喜,其樂融融,一派祥和。


    賀蘭香穿著不合身的衣裳,頂著未幹透的濕發,看著被帶走的謝姝,耳後是嬰兒的啼哭,大?人的歡笑。


    她不言不語,麵無波瀾,站在無邊熱鬧裏。


    像極了一縷無家可歸的幽魂。


    第46章 初吻


    入夜, 軍營燈火未歇。


    謝折在燭下察看各地送來的情報,皺緊的眉頭從開始便沒有展開過。


    藩王叛亂,蠻匪肆虐, 各地揭竿起義的百姓,長?白山後蠢蠢欲動的異族。


    大周王朝三百年來壓在太平繁華下的種種憂患, 在此時全部擺在了台麵?上,一樁一件, 隨便一條都能給朝廷捅上重重一刀。


    這時,燭爆蠟芯, 呲啦一聲急響, 冒出危機四伏的輕煙, 嫋嫋上升。


    嚴崖入內, 麵?朝謝折拱手,“回稟將軍,京城東西南北四地郊野, 全部都找過了,未見刺客蹤跡。”


    謝折頭也不抬,“接著找。”


    嚴崖應聲, 退下時又頓住腳步, 猶豫道:“屬下不明?白, 那刺客的屍體分明?都——”


    謝折掀了下眼皮,嚴崖立刻收了神色, 俯首道:“屬下告退。”


    等人走了,謝折盯著燭台上獵獵燃燒的火紅燭點,腦海中再度浮現那“刺客”屍體上的傷口?。


    傷正中心口?, 一擊致命,很狠辣的招式。


    而在遼北的那些年, 夏侯瑞沒握過一次刀劍。


    他?有從娘胎裏帶出的咳疾,遼北冰雪是他?的催命符,他?除了整日蜷縮在冰冷成鐵的紙被裏咳嗽,什麽?都做不了,最大的用?處,是被所有人當成樂子打?賭,賭他?還有幾口?會咽氣。


    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提刀,是麵?朝他?的父皇,因為沒有力氣,砍了三十多刀才將人砍死。


    謝折從看見屍體的第一眼起,便知其中有詐。


    一帳之隔,帳中陰翳密布,帳外是喜氣洋洋的恭賀聲。


    崔懿手提食盒,眉開眼笑,嘴角快咧到後耳根子,一隻腳踏入帳中,還不忘朝外拱手回禮:“喜,喜,大家同喜,我小?侄女滿月酒那日,兄弟們都得過去啊,不去我可跟你們急!”


    笑聲裏,崔懿進入帳裏,四下無人,索性哼起了曲兒,放下食盒揭蓋端碗。


    謝折思路被打?斷,神情不善,“一個孩子而已,就這麽?高興?”


    崔懿:“那是,攤上這麽?驚險的情況,最後還母女平安,誰家能不高興?更不說我那侄女剛生下來便有七斤多重,真真一個大胖丫頭,瞧著別提有多討喜,就是苦了我弟媳了,產婆後來跟我們說,也幸虧是在這時候生了,再晚點,羊水都要幹了,孩子不憋死在肚子裏算是好的。”


    說話?間,一碗麵?落在了謝折的麵?前,冒著騰騰熱氣,上麵?還蓋了兩顆蛋。


    謝折瞥著麵?,不冷不熱,“現在生孩子,興給?外人送麵?了?”


    崔懿嘁了聲,“都哪跟哪,今日是你生辰,不吃長?壽麵?吃什麽??快點趁熱吃,這可是我親手做的。”


    十年前崔懿初入遼北,掌長?史一職,手頭握著整個遼北軍營所有在冊人員名單,上麵?不僅詳細標記出身,還有出生年月。


    謝折那時候是個喂馬的小?卒,隻有十二歲,個頭不及成人的腰高,豆芽菜一般,加上耳朵不靈敏,總會挨欺負。崔懿對他?印象深刻,於是每年在他?生辰那日,他?都會偷塞給?他?兩個糙麵?饅頭,現在條件好了,糙麵?饅頭變成了長?壽麵?,豆芽菜也長?成了參天巨樹,在最苦寒的地方,紮下了最深的根。


    謝折瞧著麵?,未置一詞,端碗大口?吃起來。


    崔懿因家裏新添的小?侄女,一時間慈父心腸泛濫,坐下倚著桌案,捋須感慨:“二十多年前我大抵不過十歲,還在習四書五經?,若能回到那個時候,我一定去見你娘,告訴她,她將來會生一個很了不起的兒子,打?得蠻人不敢再下長?白山,是個大英雄。”


    “你不如告訴她別去宣平侯府做事。”


    謝折三口?便解決了半碗的麵?,驀然突兀地道:“別那麽?好心替別人夜值,別去扶醉酒夜歸的宣平侯,不要因為不忍心便留下那個孩子。”


    “若終究將那孩子生下,不如出生立刻掐死,那孩子是個禍害,養大了隻會害死她。”


    帳中靜了下來。


    謝折視若無聞,專心吃麵?,連湯都未有剩下。


    崔懿光張嘴,一句話?說不出,平複半晌方轉移話?題道:“哎對了大郎,我家侄女與你同日生辰,想來與你有緣,你不如給?她取個名字,也算借你謝大將軍一點好運,護她平安到大。”


    謝折咽下最後一口?麵?湯,脫口?而出,“在莊子裏出生的,不如就叫崔莊吧。”


    崔懿:“……若如此,還是不麻煩你了。”


    他?居然忘了謝折是能給?匹馬取名叫“小?蟲”的奇葩之人,昏了頭了才會把譜打?到他?身上。


    臨退下,崔懿想起來了賀蘭香,管謝折問起她的近況。


    謝折的回答簡潔粗暴,三個字:死不了。


    崔懿更後怕了,回憶起白日情形,撫著心口?窩道:“還好大郎恰巧帶人搜到那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想來這賀蘭香與你也是有些緣分的,你今晚回去也別閑著,你二人還須盡快——”


    後麵?的話?沒說出來,被謝折一記眼神給?堵了回去,崔懿咳嗽一聲,恭敬退下。


    帳中空無一人,謝折重新細看軍務,可興許是熱湯麵?作怪,他?渾身發?汗,熱得難受,心也由此躁動起來,難以專注,亂七八糟想了很多東西。


    他?揪了揪眉心,闔眼想靜下思緒,卻越靜心越亂。


    終於,他?睜開眼,沉聲吩咐:“來人,備馬回府。”


    *


    月朗星稀,難得的好夜色,皎潔一輪明?月懸掛墨盤當中,傾下清輝繚繞,薄紗般籠在窗欞,穿過縫隙,灑在貴妃榻上的美人身上,照見一身冰肌玉骨。


    賀蘭香身著透肌紗衣,手舉白玉酒壺,櫻唇對著壺嘴,飲下一口?接一口?,偶爾沒對準,酒水全澆在了頸窩中,順著頸線流淌一身,遍體酒香。


    門?被推開,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她歪頭望去,費力睜開眼眸,醉醺醺地軟聲道:“來了啊。”


    房裏未曾掌燈,唯有月光照明?,伴隨步伐靠近,成年男子身上渾厚的雄性氣息與香烈酒氣撞在一起,又熱又烈,教人口?幹舌燥。


    謝折啟唇,聲音在昏暗中顯得越發?疏離寂冷,“你在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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