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想?,如果是她的話,其實也還不錯。


    開宴前刻,謝折回來。


    因二?人故意錯開了時間,故未引起旁人猜疑,他一入殿門,在場文武除了王延臣之外,皆俯首躬身。


    按照規矩,群臣應提前整齊入宴,恭候聖駕來臨。但謝折席位太高,幾乎與龍椅持平,若這?時入席,有藐視帝王之嫌,便入殿而不落座。


    他站著,群臣自然不敢坐著,除了女眷之外,無論?品階,一並陪同,場麵?宛若眾星捧月。


    鄭袖捏著帕子躊躇了一晚上?,眼見開宴以後便再無機會,狠了狠心,在諸多貴女的小聲奚落中款步走到謝折身後一丈之內,妄圖尋找搭話的時機。


    謝折不愛說話,但身邊不缺聲音,有的是人在猜測他的喜惡,忙著詢問?他方才去了何處,突然不見,讓他們好找。


    這?時,忽有宮人魚貫而入,將宴前果品奉到各席,謝折僅是略瞥了眼盛在金碟中的櫻桃,立刻便有官員親自捧來一碟,供他品嚐。


    秋日的櫻桃熟透通紅,顏色嬌豔欲滴,形狀小巧圓潤,甜香撲鼻。


    謝折捏起一顆櫻桃,未急著入口,就這?麽?用指腹碾玩著,也不知在想?什麽?,一直到把嬌貴柔嫩的櫻桃玩至破皮流漿,才放入口中,細細品味。


    鄭袖總算知道該說什麽?,忙不迭張口道:“將軍喜愛吃櫻桃麽??”


    謝折未答話,又?捏起一顆豔紅圓潤的櫻桃在指間把玩。


    幽深帶著絲絲灼熱的眼神穿過群臣,直白而隱晦地落在賀蘭香的身上?,同時,第二?顆櫻桃入口,犬齒硌入果肉,紫紅色的漿水流出,溢在嘴角,與未擦拭幹淨的殘留口脂融為一體?,給薄唇添色,俊美近乎妖冶。


    “是挺愛吃的。”他道。


    也愛玩。


    “細辛,扇子給我。”


    賀蘭香麵?紅耳熱,整個?人躁動不安,渾身冒著薄汗。


    細辛道:“奴婢想?著秋日涼爽,出門便沒備扇子……主?子您怎麽?了,臉怎麽?突然這?麽?紅啊?”


    賀蘭香將微涼的手背貼在臉頰上?,刻意沒再抬眼欣賞那大庭廣眾之下的豔糜一幕,強作鎮定道:“沒什麽?,隻是忽然有點熱罷了,沒帶就沒帶吧,我等會兒便好了。”


    心裏卻在暗罵:臭流氓,登徒子,我以往真是瞎了眼了才覺得?勾引你是件難事。


    現在哪還用得?上?她勾引他,這?謝折跟發了情的公孔雀一樣,就差當?著所有人的麵?朝她開屏。


    第83章 中秋5


    “陛下駕到——”


    太監尖細的聲音在殿門外響起的猝不及防, 群臣迅速歸位,跪地行稽首大禮,齊聲高?呼:“微臣拜見陛下——”


    聲音恢弘如山, 響徹殿宇。


    賀蘭香一並行禮,隻?不過命婦和官員家眷的席位皆在文武兩席後麵靠內, 不必如官員行禮那般渾然不苟,有個樣子即可。


    她在眾人之後, 仗著位置隱蔽,略抬眼眸, 用餘光看向殿門。


    隔了太遠, 沒看見?夏侯瑞的人, 隻?看到一截明黃華袍, 若隱若現遮擋在宮人持有的翠綠描金孔雀羽障扇後麵,華麗威嚴,令人肅然生?畏。


    障扇前行的同時, 一股濃鬱的藥澀氣在殿中?彌漫開,伴隨輕重不一的咳嗽聲,一點點擴開, 到處肆虐。


    中?秋宮宴, 何?等熱鬧喜慶, 生?生?被病氣藥氣籠罩,宛若烏雲團繞, 沉悶揮之不散。


    百官麵前,咳嗽聲踏上金階,落座龍椅, 總算得以平息一二?,用沙啞艱澀的嗓音道?:“眾卿平身。”


    “謝陛下——”


    百官平身, 在禮官一聲高?昂的“坐”字之後,方落座。


    此時便已算正?式開宴,樂伎奏曲,宮人傳布佳肴,夜明珠與宮燈高?掛,金殿璀璨如同瑤池仙境,酒香菜香逐漸蓋過苦澀藥氣,徜徉充斥在殿中?各處。


    賀蘭香本打算讓宮人將自己席上的酒水換成茶飲,未料低頭一嗅味道?,裏麵本就是溫和的飲子而非酒水,頓時心生?謝意,目光開始到處尋找王元琢的影子。


    找到以後,她對他微微頷首,他對她回以微笑,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謝折坐在右尊位上,俯瞰著那二?人暗中?的眉來眼去,有點後悔。


    後悔剛剛下口輕了,沒把賀蘭香咬壞,省得她現在還有心情?勾人。


    “長源在看什麽?”


    夏侯瑞咳嗽著,笑道?:“是有什麽趣事麽,指給朕,朕也想看。”


    謝折移開了視線,聲音肅沉,“回陛下,臣隻?是在想公?事。”


    夏侯瑞哎呀一聲,頗為苦口婆心,“朕知道?朕的大將軍公?務繁忙,但人除了勞碌,也得知道?及時享樂才是,今日中?秋佳節,長源此時不全心行樂,更待何?時?”


    夏侯瑞說話時也是咳嗽的,說到後麵又忍不住發笑,笑著咳嗽著,身體便如緊繃搖搖欲墜的弦,隨時有繃斷敗落的可能。


    他撐起病弱的身體,高?聲麵對群臣:“今乃闔家團圓之夜,朕不忍眾卿入宮伴駕缺席家宴,與骨肉分離而過,便辦此宴,將眾卿家眷一並宴請,故而今夜不必拘泥君臣之禮儀,隻?管上下同樂,隨心所欲!”


    話說完,體力已至極限,用力咳嗽起來。


    咳嗽聲中?,群臣起身行禮,“臣多謝陛下體恤——”


    宴席裏,賀蘭香聽著看著,隻?覺得好笑。


    真是見?鬼的上下同樂,分明是這小皇帝無父無母中?秋過起來也冷清,所以把別人都拉來陪他,現在又讓人家隨心所欲當在自己家,有毛病一樣。


    她掀起眼皮,看向?龍椅上那位。


    孔雀障扇交疊龍椅之後,翠色襯得椅上之人更加蒼白單薄,夏侯瑞癱靠在龍椅中?,胸口大起大伏,籲籲喘著咳嗽之後努力平複下來的氣息,身上華麗的十二?章龍袍裹挾一身瘦弱病骨,衣服也不像衣服,像風箏,能把穿衣服的人隨時挾持而起,騰風離開。


    不知是否是錯覺,賀蘭香覺得夏侯瑞比她上次見?他時更瘦了,五官在極度蒼白中?更加纖輕模糊,隻?有右邊臉頰上的紅色小痣依舊鮮豔如血,在灰敗中?點綴少許的生?氣,又流露帝王不該有的輕佻妖豔。


    招桃花的痣。


    倘若沒那副病骨,這個小皇帝,應該……挺能招人。


    待等賀蘭香收回視線,目光稍一傾斜,便冷不丁撞上一雙黑冷的瞳仁。


    她看了多久夏侯瑞,謝折就看了多久的她。


    賀蘭香什麽歪處都沒想,但莫名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立馬便將眼睛別了開,佯裝從容自在。


    也就是這視線的一別,她發現了蹊蹺之處。


    左邊尊位上是空的。


    為何?會是空的?蕭懷信沒到場?


    不應該啊,中?秋本就是與和自家人一起過的節日,他可是皇帝的親舅舅,文武百官缺了哪個都行,最不該缺的便是他蕭懷信。


    怪,古怪極了。


    就在賀蘭香思忖的工夫裏,樂聲起,眾多舞姬至大殿中?央,隨樂起舞,款揮羅袖。


    群臣爭先恐後獻上節禮,其中?最為矚目的,當為一人多高?的南海紅珊瑚。


    紅珊瑚在曆朝曆代都視為祥瑞,二?十年才生?長一寸,一人多高?,起碼已有千歲之齡,何?止價值連城,簡直是傳世之寶。


    “天地至寶當贈天下雄主,臣伏願陛下壽與天齊,大周江山千秋萬代!朝朝有今日,歲歲有此時!”


    夏侯瑞龍顏大悅,當場將送禮官員連進二?級,其餘官員見?狀,紛紛效仿抬上禮品。


    這時,有一人站了出來,當眾指責道?:“陛下,珊瑚長於深海,要漁民?下水生?生?鑿下,背到岸上方得,一寸珊瑚三條人命,如此高?大之珊瑚,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勞民?傷財之物,萬不可因此嘉獎,令百官引以為榮啊!”


    賀蘭香深為訝異,沒想到這屎包一樣的朝廷還能出根好筍,便抬眼張望了兩眼,又聽了身邊幾耳朵,方知這人名叫唐衝,過往一直在外地輾轉任職,新帝登基才將他調回京城,因資曆高?,便給了他個不高?不低的刑部給事中?一職。


    賀蘭香有點感到可惜,人是好人,官是好官,就是有點意氣行事,再?怎麽不滿,大可背後諫言,不能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就這麽說出來,何?況身邊還有家眷,一不小心,舉家都要被牽連。


    “唐愛卿的意思——”夏侯瑞肘靠赤金龍紋扶手?,單手?支頦,沾滿病氣的眼眸半眯著,意味深長地說,“是朕應該收回成命,撤回方才所有封賞?”


    輕飄飄一句話,將唐衝的矛頭瞬間對向?剛晉兩級的官員。


    “唐給事一派胡言!”


    官員怎會罷休,立刻便以“天子金口玉言”之由駁斥唐衝,更揚言他過往曾在任地私收賄賂,何?來顏麵出言進諫。


    唐衝原本是勸誡天子不可鋪張奢靡,助長百官勞民?傷財之風,這下不僅真正?的意願被曲解,還被扣上個子虛烏有的帽子,一時忙於解釋自證,連本意都忘了是什麽了。


    二?人吵得不可開交,夏侯瑞拍了兩下手?,不耐道?:“好了,朕宴請你們來是要你們與朕同樂的,不是看你們吵架的,再?吵,全部按殿前失儀處置。”


    場麵頓時靜下,鴉雀無聲。


    夏侯瑞轉臉,對謝折笑道?:“長源你看,老實下來了。”


    謝折麵無表情?,周身肅冷的氣勢把他襯成了石塑鐵像,有他在龍椅旁邊,即便一言不發,百官無人敢不匍匐。


    陸續仍有節禮奉上,為歌舞助興。


    酒過三巡,鄭袖之父,世襲的威寧伯鄭恪命人抬上一口黑布蒙罩的四方之物,外看像個箱子,高?寬皆在兩丈開外,奇沉無比,要數十名青壯侍從合力才能將其抬入殿中?,落地瞬間,金磚塌陷,轟響沉若悶雷。


    夏侯瑞頓時來了興致,詢問其中?是何?之物。


    鄭恪伸手?,將蒙在禮物上的黑布一把揭開。


    場麵嘩然。


    隻?見?黑布底下根本不是什麽箱子,而是籠子,一口玄鐵鍛造的四方高?籠,籠子裏麵是一隻?毛色黃黑交間的吊睛白額虎,體態雄偉強壯,遍體鞭痕血跡,兩隻?虎眸炯炯有神,重見?天日那刻,老虎全身毛發炸立而起,張開血盆大口便發出一聲凶猛虎嘯。


    殿宇仿佛為之搖晃,在場再?是得體端莊的貴女也不免發出尖叫,賀蘭香亦是白了臉色,根本沒想到這種生?長在深山老林的凶獸會有朝一日出現在皇宮金殿上,一時恍惚隻?以為是在做夢。


    “回陛下,”鄭恪道?,“此虎乃微臣北上返京之時途經秦嶺捕獲,經一路調-教,雖仍然野性難馴,到底滅了不少血性,隻?需稍加馴養,便能認人為主。臣思來想後,虎貴為百獸之王,地位尊貴,堪為其主者,天下唯陛下爾。”


    “說得好!”


    夏侯瑞一拍盤龍扶手?,蒼白的臉色因激動而湧上淡淡血色,卻顯得更為病態,是種強弩之末的生?機,像將敗的罌粟。他目光灼灼,盯著籠中?困獸,如孩童盯看一件新得到手?的玩具,聲音沙啞而興奮,“威寧伯的節禮深得朕心,說,想要什麽賞賜。”


    鄭恪立即叩謝,“臣謝主隆恩,臣年事已高?,自覺凡事皆已看開,功名利祿不過雲煙塵土。唯一一樁心事,是家中?小女鄭袖姻緣未定?,臣自知視野短淺,不敢輕易為女兒做主終身,故伏請陛下開恩賜婚,天定?良緣,成全為臣一個做父親的最大心願。”


    宴上有一瞬詭異的寂靜,所有貴婦貴女不約而同將目光轉向?安靜無聲的鄭袖身上,目光多少沾些鄙夷。


    鄭袖臉頰緋紅似血,手?攥緊裙裾,不敢抬頭與人對視。


    夏侯瑞一聲朗笑,“這個好說,京中?別的沒有,青年才俊是數不勝數,你隻?說想要什麽樣的女婿便是,從文從武,是否七姓之內。”


    鄭恪:“臣不敢欺瞞陛下,過往曾有得道?法師斷言,臣之小女夫星貴不可言,乃為獨當一麵的從武之材,年輕而權重,亦是望族之後,不出七姓。”


    就差把謝折的名字直接說出來了。


    鄭袖心跳如擂鼓,快要羞赧到將頭低到膝上,雖為父親之舉感到不齒,內心卻是期待著的。她覺得,若真有聖上賜婚,想必謝折是不會拒絕的。


    “從武之材,年輕權重,望族之後……”夏侯瑞眯了眼眸,沉吟著將在場武將一席全掃了一遍,最後收回目光,看向?身旁之人,別有深意地笑道?,“長源?”


    謝折眼波沉著,似乎誰都沒有在意,餘光卻落到賀蘭香身上,看她吃茶壓驚,粉膩的手?捋著高?聳成峰的胸口,指尖指著籠中?困虎,正?在專心與身旁丫鬟說著什麽,毫未留意他這邊隻?要點下頭,就能得到一樁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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