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折忍受不住煎熬,將她從地上撈起,抱到榻上安放好,沉聲詢問,語氣透著股子焦躁,“賀蘭香,你到底怎麽了。”


    賀蘭香雙目死寂,看著謝折,鬼使神差搖起頭來,喃喃道:“我不是賀蘭香——”


    “我是王朝雲,鄭文君是我娘,王延臣是我爹,我……我是王朝雲。”


    謝折徹底無奈了,“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賀蘭香仍是搖頭,語氣是心死般的平靜,對他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不是王延臣的女兒,為什麽我的衣服上會有王氏的圖騰和代表名字含義的祥雲,如?果?我不是王朝雲,王朝雲為什麽要調查我的身世,甚至殺害蘭姨以絕後患。”


    她看著他,“謝折你告訴我,為什麽。”


    謝折沉默了下去。


    他討厭賀蘭香是王延臣的女兒。


    但賀蘭香無論是誰的女兒,賀蘭香都是賀蘭香。


    謝折起身,道:“走。”


    賀蘭香人與枯木無異,呆呆看他,“去哪兒?”


    謝折眼底複雜沉悶,冷聲道:“當然是去提督府了,現在就去。”


    賀蘭香以為自己聽?錯,傻傻看著謝折。


    謝折:“你既覺得你是他們的女兒,便要過?去表明身份,還要帶著東西,與他們當麵?對證。”


    賀蘭香渾身一抖,眼眶通紅發熱,積壓整晚的情感瞬間噴薄而?出,撲到謝折懷裏,痛快大哭了一場。


    *


    天寒地凍,殘雪未消,上元三日燈會,即便已至後半夜,依舊熱鬧無比,街麵?車水馬龍,行人摩肩擦踵,各式花燈美不勝收,宿衛軍竭力維持城中治安,喉嚨快要喊出火泡來。


    謝折親自騎馬引路,一路無人敢攔,即便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在往提督府前行。


    直到與皇城司列隊對上,兩者狹路相逢,互不退讓,隊伍才不得不停下。


    王元瑛位於最前,對謝折道:“上元佳節,謝將軍不在軍中與將士同樂,反在城中浩蕩出行,不知前往何處。”


    謝折瞥著王元瑛,黑眸冰冷,啟唇吐出淡淡的兩個?字:“你家。”


    王元瑛臉色一變,擠出抹不善的笑道:“如?此節日時分,將軍親自登門拜訪,敢問有何貴幹。”


    謝折眉心跳躍,顯然耐心耗盡,再出聲,便是惡劣二字:“滾開。”


    王元瑛強壓火氣,目光從謝折身上抽回,放到謝折身後的馬車上,“下官不是衝將軍你來的,隻是有些話想對賀蘭夫人說,事關?緊急,凡請將軍行個?方?便。”


    謝折挑起一邊眉梢,“我再說一遍,滾開。”


    話音落,周遭護衛的手已齊刷刷落到腰間刀柄,虎視眈眈盯住了王元瑛。


    王元瑛怒火攻心,死死看著謝折,內心卻在思忖要不要讓路。


    畢竟大過?節的見血,別?人幹不出來,謝折這瘋子,不一定。


    這時,馬車裏傳來聲音,細辛揚聲道:“回王都尉,我們夫人說了,願與您一見。”


    王元瑛眼眸一亮,立刻下馬恭候。


    少頃,賀蘭香在攙扶下下了馬車,緩步走到王元瑛麵?前,看著他的眼睛,淡淡道:“王大人,好久不見。”


    王元瑛對視上賀蘭香的注視,目光閃躲,神情頃刻複雜,欲言又止道:“此處人多眼雜,還請夫人與下官借一步說話。”


    謝折在馬上皺了眉,不悅之意溢於表麵?。


    賀蘭香看他一眼,輕聲道:“我去去就回。”


    賀蘭香與王元瑛就近走入酒樓,謝折留守在外?。


    等了約有三炷香的工夫,就在謝折耐心耗盡準備殺進去把王元瑛宰了時,賀蘭香的身影便已出現在酒樓門口?。


    她臉色蒼白,步伐飄忽無力,走到謝折跟前說:“不去了,回府。”


    。。。。。。


    “回府?”謝折以為自己聽錯, 皺眉看著賀蘭香,等著她來反駁。


    可賀蘭香再未多說一個字,轉身便經丫鬟攙上馬車, 沒有等謝折,旋即命令車夫調頭離開。


    酒樓門口, 王元瑛緊跟著出來。


    麵對謝折時尚且帶有氣焰的一個人,此?刻麵色蒼白?, 神情恍惚,眼神一直盯在馬車上, 表情複雜無比, 眼中隱有淚光閃爍, 張口欲要揚聲說些什麽, 聲音還?未發出,便將?雙唇抿緊,垂眸時雙肩塌下, 姿態頹然不已。


    謝折將?目光從賀蘭香的方?向收回,對上王元瑛那副樣子,漆黑無波的眼仁暗帶戾色, 仿佛在逼問他方?才都與賀蘭香說了什麽?。


    王元瑛感?受到危險, 不僅不退, 還?朝謝折走去,直走到謝折麵前, 竟一改方?才劍拔弩張,抬起雙臂便對謝折深鞠一禮,肅聲道:“夫人入京以來承蒙將?軍庇護, 以後也要有勞將?軍關照,元瑛在此?拜謝。”


    謝折聽著這番話, 想到賀蘭香剛才的表現,心上止不住一跳。


    賀蘭香此?去本就是?為了攤牌,可王元瑛身為她同父同母的兄弟,此?刻竟還?稱呼她為夫人?他是?不知道她的身份?


    還?是?……知道了,但不打?算認。


    謝折感?到煩躁。


    他最後冷盯了王元瑛一眼,不願與之多費口舌,轉身上馬,去追賀蘭香。


    *


    回到府中,賀蘭香一切如常,走到房裏如往日時由丫鬟給她更換衣物,梳洗過後上榻,睡前還?會特?地留意腹中胎動,待感?受到胎兒?的動靜才臥下躺好,毫無異樣之處。


    唯一的,便是?她什麽?話都不說了。


    從上了馬車,到回府梳洗上榻,無論周邊人怎麽?引她說話,她都一言不發,仿佛成?了啞巴。


    謝折見她如此?,心中自然沒底,但不上前礙她的眼,也不過分逼問,隻?安靜守在她身旁。


    夜色冷沉,孤燈如豆,上元節的熱鬧傳不到深宅之中,有的隻?是?灰暗寂寥。


    賀蘭香躺在床上,神情安靜,仿佛已經進入夢鄉。


    可無論她表現的如何鎮定,在她腦海中,王元瑛身處酒樓雅間裏說的話,始終都在不斷回繞——


    “琅琊王氏不需要一個流落風塵的千金,我的爹娘亦不需要一個與家族敵對的女兒?。”


    “如今皇後人選已定,若將?你認回,失去的將?是?整個王氏的前程,得到的是?全天下的恥笑。何況,即便為了娘,你也不能?將?身世全盤托出。”


    “你不知道,當年你失蹤以後,娘便如瘋魔一般,大雪天裏,她不吃不睡,好幾次都要衝出家門親自尋你,根本不顧及自己身上還?懷有老四。老四落地以後,她也從未將?心思分散,仍是?一心撲在你的下落上,我們兄弟三?人她一概不管,隻?知要將?你找回,因此?大病幾次,身體每況愈下。就這麽?一直過了七年,直到我三?妹拿著玉玨找上門,她才從此?恢複神智,變得與正常人無異,家裏也總算過上安生日子。”


    “你這個時候去告訴她,其實三?妹不是?她的女兒?,你才是?她的女兒?,你讓她該怎麽?活?”


    “更不說娘大病初愈,身體還?未好全,你真的想看到她因你痛不欲生,為你的事情再度病倒嗎?”


    “你忍心嗎?”


    這些話初聽時像一記悶錘,沉重悶痛,卻算不得錐心,此?時細細回想,它們便成?了根根細針,全部紮入了柔軟的心髒,疼若萬箭穿心,讓人魂飛魄散。


    賀蘭香再也承受不住,坐起來抱緊自己,壓抑著聲音抽泣。


    謝折從外間走來,步伐安靜,到她身邊坐下,伸出手?,輕撫著她顫抖的後背。


    情感?決堤,賀蘭香縮入謝折懷中,抱緊他大哭出聲,用眼淚發泄所有難過與委屈。


    謝折將?她抱緊,一直等她哭完,身體軟綿綿靠在他懷裏,他才道:“現在可以告訴我,王元瑛都對你說了什麽?嗎。”


    賀蘭香吸著鼻子,哭過之後的鼻音格外濃重,帶著孩子氣?的委屈,啞聲道:“他說,我不能?認回去。”


    謝折撫摸在她身上的手?頓了一下,皮膚下的青筋隱在跳動,殺意蠢蠢欲動。


    “其實我也一點都不稀罕他家。”


    賀蘭香的手?搭在謝折頸間,下意識摟緊了他的脖子,鴿子一般脆弱柔順,臉頰貼在他的胸膛道:“什麽?世家,什麽?豪門,說破天了不都是?人,肉體凡胎,哪個能?逃得過生老病死,有什麽?了不起的。我隻?是?,隻?是?……”


    賀蘭香的聲音低了下去,語氣?苦澀無比,“隻?是?,想去做王夫人的女兒?罷了。”


    “謝折,你還?記得我之前對你說的話嗎。”


    謝折手?掌輕輕摩挲她後背,未語,安靜聽著。


    “我說我娘可能?是?個不知事的閨中少女,被壞男人弄大了肚子,便將?我偷偷生下賣了。”賀蘭香苦笑道。


    “她也可能?和我一樣,是?秦樓楚館中的娼妓,往來恩客無數,肚子大了也不知道是?誰的,生下以後覺得掐死麻煩,索性賣了換錢。”


    “我恨她丟下我,我恨她一輩子。”


    “可謝折你看,”賀蘭香抬臉,看著謝折笑,“她不是?被騙的少女,不是?身不由己的娼婦,她那麽?好,那麽?美麗,溫柔,她思念我,在乎我,一直在找我,找了那麽?多年,痛苦了那麽?多年。”


    “謝折,我沒有理由去恨她,我真的沒有理由去恨她。”眼淚再度從賀蘭香眼眶滑出,破碎的星辰似的,在昏暗的燈影下閃著清亮皎潔的光,幹淨無暇。


    “我想要做回她的女兒?,我真的想啊。”


    哭聲顫然。


    謝折抱緊賀蘭香,由著她的眼淚將?胸膛衣料打?濕。


    *


    “眼下嚴崖叛變,皇城司又兼易主,禦史?台雖暫且未能?湊這個熱鬧,但不咬人的狗最凶,保不齊何時便捅來一記刀子,陛下如此?明目張膽修剪大郎羽翼,為今之計,大郎還?是?帶兵早回遼北,與前線匯合兵力,早做打?算為妙。”


    軍帳中,崔懿在案前來回踱步,唾沫橫飛,焦頭爛額。


    謝折端坐案後,神情冷沉,漆黑的雙眸略垂,不知在揣度些什麽?。


    “否則,”崔懿氣?喘籲籲道,“但等戰事告急,急需朝廷派出將?帥出征,王延臣絕不會放棄此?等天賜良機,定會使出詭計,逼迫大郎交出兵權,代大郎前往遼北禦敵,到那時候,騎虎難下,麻煩便大了。”


    崔懿停止踱步,目光炯炯看著謝折,“我的主意便是?如此?,不知大郎意下如何?”


    謝折起唇,正要說便依你之見,昨晚賀蘭香的聲音便赫然在他腦海中響起。


    “——謝折,我現在隻?有你了,好需要你,你不準離開我。”


    女人黏軟的哭腔如糖似蜜,纏在他脖子上的手?越發收緊,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將?身體緊緊貼著他,咬字決絕,柔弱地威脅著,


    “你若膽敢離開我,我一定死給你看。”


    ,


    金光寺, 雪後初晴,日光灼目,曬不化的寒氣縈繞殿宇內外?, 在?嫋嫋煙氣裏散發冷冽,連佛門都在?跟著?肅冷, 北風席卷殘溫,處處蕭瑟寂寥。


    雪亮的日光照入殿中, 正打在?一道?高髻金簪,身著?卍字紋紅狐披襖的背影上, 是寂冷中的唯一的鮮豔暖色。


    賀蘭香闔眼禮佛, 因小腹又?大了?一圈, 不方便跪拜佛, 便站著?合掌,對?佛頷首,內心祈禱佛祖保佑她娘鄭文君平平安安, 長?命百歲,即便這輩子她們母女都不能相認,但隻要她能平安順遂, 她賀蘭香便願意將這個秘密揣在心口一輩子。


    雖然……她真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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