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瑞愣住,來不及反應,心一橫,咬牙答應。


    蕭懷信笑了,最後一絲力氣也在此時?用?盡,雙眸漸漸閉合,手上力度跟著散去。


    夏侯瑞不敢眨眼,眼睜睜看著蕭懷信的氣息一點點消失殆盡,即便?極力壓抑,渾身也在不自覺的發著抖,滿口血腥。他艱難啟唇,小心翼翼地?呼喚:“舅舅……”


    “舅舅……”


    “舅舅!”


    夏侯瑞語無倫次,一遍遍叫著舅舅,除此之外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有的隻是絕望至極的嗚咽。他趴在蕭懷信身上,如同幼時?跌倒受傷趴在母妃懷中哭訴委屈。


    可惜,沒有人可以?給他回應了。


    *


    夕陽如血,夏侯瑞失魂落魄回到宮裏,龍輦未行至幾?步,便?有內侍急匆匆趕來,麵色倉皇驚恐,麵朝龍輦跪下道:“不,不好了陛下,貴妃娘娘在您走後突發血崩,太醫院全力救治半日未果,如今束手無策,人已,已……”


    夏侯瑞頭腦眩暈無比,剛經曆完蕭懷信之死,他人都是木的,已經連下意識的震驚都沒有了,隻怔怔道::“人已如何了?”


    “已經……快要不行了。”


    昏黃落日下,一行飛鳥掠過,驚動了默然無聲的影子?。


    有風過,地?麵的影子?動了一下,僵硬微小的弧度。夏侯瑞聲音艱澀:“改駕涼雨殿。”


    *


    殿門被從裏麵拉開?,一身是血的產婆從中跑了出來,跪在夏侯瑞麵前?,瑟瑟發抖道:“貴妃娘娘血崩不止,已回天乏術了,陛下快進去看看吧。”


    夏侯瑞步入殿中,看到榻上臉色蒼白?的李萼,渾身顫栗一下,此時?才算如夢初醒,怒斥跪了滿地?的禦醫:“這是怎麽回事!朕走時?都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血崩了!”


    禦醫戰戰兢兢道:“貴妃娘娘體質羸弱,產子?本比常人艱難,產後血崩事發突然,微臣已經盡全力救治娘娘了,求陛下留臣等?一條性命。”


    夏侯瑞冷嗤,從唇齒間擠出狠話?,“留你們性命?都給我聽好了,救不活貴妃,朕砍了你們所有人給她陪葬!”


    這時?,榻上的李萼發出聲音,細若遊絲,虛弱呼喚著:“陛下……陛下……”


    夏侯瑞飛身過去,“李姐姐,我在,我在。”


    李萼衝他輕輕搖頭,“不要牽連無辜,我命既如此,不可強求。”


    夏侯瑞一直搖頭流淚,不願接受。


    李萼餘光看著夏侯瑞空蕩的身後,沒看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她的眼神?更加灰暗下去,酸澀小聲地?道:“他……還是不願意來見我嗎。”


    夏侯瑞眼神?躲了一下,強顏歡笑道:“舅舅他很忙,暫時?抽不開?身過來,李姐姐你堅持住,等?你身體好起來,一切都來日方長。”


    李萼無聲發笑,微微搖頭,“隻可惜,我已沒有來日了。”


    忽然,她胸口大肆伏動一下,張口吐出一口氣,兩眼便?渙散開?。她死死盯著空蕩的宮宇上空,用?盡全力笑說一句:“輕舟,你好狠的心呐。”


    說完,徹底斷氣。


    涼雨殿中哭聲一片。


    宮人的哭聲,嬰兒的哭聲,遲來的李噙露的哭聲,雜亂無章,繞在一起,攪亂腦漿。


    夏侯瑞坐在榻邊,握住李萼的手不言不語,,從天黑到天亮,坐了整整一夜。


    清晨,旭日東升,第一縷金輝刺破雲層,降落在涼雨殿的門前?,琉璃瓦熠熠生輝,萬物如新。


    夏侯瑞鬆開?掌中已經僵硬的纖手,仔細安放,柔聲道:“好好睡吧李姐姐,這些年,辛苦你了。”


    內侍小心翼翼圍上前?,大氣不敢出,“陛下要保重龍體啊……”


    夏侯瑞站起身,看向殿門的光亮,飛舞在光中的浮塵,雀躍歡快如若飛蛾,撲向命中注定的火。


    “傳朕旨意。”


    夏侯瑞道:“護國公世子?謝光年幼稚嫩,正是需悉心教導之時?,子?不教而父之過,護國公已不在人世,朕命禦史謝寒鬆將其抱到膝下教養直至成人襲爵,期間除卻生辰節日,不可與生母會麵。”


    /,


    長明殿裏死寂一片, 宮人屏聲息氣。夏侯瑞身上的龍袍不見,改為一身麻服,低頭?正在提筆寫祭文?, 絹布輕而筆鋒重,不知寫到哪個字, 墨漬浸透布料,暈染開, 像大團濃稠的血。


    殿門哐當大開,陽光忽入, 夏侯瑞的眉眼被光芒蟄到, 眉心跳動了一下, 抬起眼眸, 看到來者,蒼白的麵上浮現一絲戲謔的笑,道:“長源如此匆忙而來, 可是有要事?著急見朕?”


    謝折背對強光,周身氣勢冷沉,雙眸直直盯著龍椅上的帝王, 咬字堅決, “世子?謝光尚幼, 不可離開生母,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夏侯瑞落下筆, 笑聲依舊,笑後吐一口氣,似是有些無奈地道:“又不是什麽生離死別?, 不過是把孩子?交給他的叔公教養罷了,謝禦史為人清正, 長源難道還擔心你的侄兒會被他教壞嗎?”


    聽到“侄兒?”二字,謝折眼底的冷意更重了些?,啟唇反駁:“陛下——”


    夏侯瑞忽道:“丞相死了。”


    殿中光影驀然沉了下去,謝折頓了下,道:“臣已有所耳聞。”


    “將謝光抱給謝寒鬆撫養,是他的遺言,”夏侯瑞的指尖不自覺已撫上祭文?中的墨痕,歎息道,“他是朕的親舅舅,也是大周的丞相,他的話?,朕不能?不遵。”


    謝折麵不改色,道:“可臣若不願意呢。”


    夏侯瑞看著他的臉,唇上笑意不變,“長源有何身份不去願意?”


    “謝光是你的侄兒?,不是你的兒?子?。”


    謝折眼底未有波瀾,黑眸隻是冷冷看著夏侯瑞,殺氣油然而生,陰森駭人。


    夏侯瑞張口咳嗽了一聲,霎時?間,弓箭手堵滿殿門,將陽光遮蔽完全,殿中便徹底陰暗下來。他渾然不覺,動手將祭文?撥到一邊,擺上棋子?,雲淡風輕道:“過來吧,天?色尚早,大將軍先?陪朕下盤棋,不殺上一局,怎知後麵鹿死誰手。”


    謝折腳步未動,手已覆上腰間刀柄,直過去有半炷香,方強壓下身上殺氣,朝那尊位邁出步伐。


    *


    日頭?西斜,黃昏籠罩。


    賀蘭香坐在美人榻,抱著懷中已睡熟的孩兒?,看到細辛憂心忡忡的臉,平靜問道:“謝折還沒回來嗎。”


    細辛安慰道:“主子?不必擔心,將軍一定能?幫您將小世子?留在身邊,不讓您忍受母子?分離之苦。”


    賀蘭香聽後半晌未言,低頭?看著懷中孩兒?熟睡中的小臉。


    謝光隨她,皮膚雪□□嫩,加上喂得太好,一身肉乎乎,活像一顆小糯米團子?,身上滿是清甜的奶香。


    她溫柔摸了把孩子?的小臉,小家夥不知夢到了什麽,甜甜地笑了一下,賀蘭香也跟著笑了下,待等笑容斂去,她眼中的光芒亦跟著孤寂下來,沉默過後啟唇吩咐:“備馬套車。”


    細辛狐疑:“主子?要去哪裏?”


    賀蘭香順手扯起一塊氈毯裹在謝光身上,道:“謝家。”


    細辛這下懂了賀蘭香的意思?,著急道:“主子?不可啊!為何不再?等等呢?宮裏還沒有消息傳出來,再?說有將軍在,咱們就算抗旨不遵有有何不可,橫豎有他護著……”


    “你還沒看出來嗎?”


    賀蘭香道:“丞相已死,百官群龍無首,正是混亂之時?,謝折能?為了我和孩子?衝冠一怒,陛下卻不見得便如往常一樣對他的話?唯命是從。收回聖旨可大可小,可兔子?逼急了都能?咬人,何況帝王。”


    此事?若有轉圜餘地,早在謝折入宮不久便該傳出好消息,如今一天?下來毫無眉目,便已說明一切。


    怕是夏侯瑞反將一軍,故意困住謝折,逼她做出選擇。


    李萼和蕭懷信都死了,宮裏雖未傳出什麽大動靜,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賀蘭香其實挺害怕此時?的夏侯瑞。


    “可是主子?……”細辛看著謝光玉雪可愛的睡顏,一臉的於心不忍。


    賀蘭香低頭?,看著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眼底泛紅,口吻卻決然,“不必可是,去備馬。”


    *


    王氏自謝姝離家出走後便未笑過,此刻端詳著謝光的小臉,竟難得流露喜色,滿臉慈愛道:“生得真好,像你,仔細看眉宇間,又有幾分暉兒?幼時?的影子?。”


    賀蘭香呷了口茶,低頭?隻是微笑,餘光落在細辛懷中的孩兒?身上,眼底滿是苦澀。


    王氏對身後乳母使了個眼色,對方便款步上前,將謝光從細辛身上抱過。小謝光被動作所驚,迷迷糊糊便醒了來,醒來便哭,朝賀蘭香伸出兩隻胖乎乎的小手,咿呀呀地口齒不清道:“娘,娘親……”


    賀蘭香再?控製不住,兩眼通紅,手要抓住椅子?的扶手才不使自己站起來。


    王氏道:“你隻管放心,你以後隨時?能?夠上門看他,你叔父也定會好好教導他的,既是身為長輩的職責,也是對暉兒?的一個交代?。”


    賀蘭香點頭?,強顏歡笑,眼睛自始至終都在孩子?身上。她並不擔心謝光的安危,相反,除了在她身邊,沒有比把他養在康樂謝氏安全的的地方,加上有聖旨在,孩子?但凡有些?差錯都是牽連整個家族的大罪,王氏和謝寒鬆也不是傻子?,隻要有謝折一日在,謝光都是不可或缺的籌碼。謝寒鬆性情孤高了些?,品性卻無可挑剔之處,賀蘭香並不擔心他會把謝光教壞。


    可……這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啊,她怎能?割舍得下。


    謝光似乎也察覺到不對,哭得越發厲害,臉頰紅通通一團,拚命將手伸向賀蘭香,咿呀叫娘。


    賀蘭香實在堅持不住,生怕不顧後果奪過孩子?,遂起身朝王氏告辭,“天?色不早,侄媳回去了,從此以後,光兒?便托付給嬸母照料了。”


    王氏點頭?,“既如此,你路上當心。”


    賀蘭香邁出步伐,謝光的哭聲傳入她耳朵,她兩眼通紅,一路強忍眼淚頭?也不敢回,直到出了謝府,方淚如雨下,無論細辛如何安慰都無法?平複。


    *


    夜晚,房中酒氣彌漫,賀蘭香摸著孩子?未帶走的衣物,嗅著上麵的奶香氣,仰頭?不停飲酒,淚珠一顆顆從眼角滑落。


    一道高大的身影踏入房中,看到她的樣子?,步伐凝滯一二,緊接著上前,奪過她手裏的酒壺,略有些?慍怒道:“別?喝了。”


    賀蘭香抬眸,眼神墜入一雙深不見底的幽深黑瞳中,不由得輕嗤一聲,“蘭姨死了,我娘死了,貴妃娘娘死了,現在連我自己的孩子?也要假手於他人撫養,謝折,我發現我留不住人,我什麽人都留不住。”


    謝折看著她的樣子?,克製不住心疼似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手掌包住圓潤肩頭?,口吻鄭重,“有我在你身邊。”


    賀蘭香笑了一下,對他搖頭?說:“我不要你,我要我的兒?子?。”


    她昏睡過去,身體倒入謝折懷中,再?無力氣。


    *


    三年後,臘月三十。


    冰雪未融,氈簾阻隔了外界寒氣,房內溫暖如春,榻上小案擺滿了各式糕點果脯,散發清甜誘人的香氣。


    賀蘭香坐不住,望著氈簾來回走動著,時?不時?整理衣衽和袖口,焦急地問細辛:“我穿這身可顯得溫柔慈愛?發髻可有不對之處?我昨夜輾轉難眠,眼下臉可顯得憔悴難看?”


    正說著,外麵便傳來窸窣的走動聲,氈簾從外挑開,風雪湧入,雪花打著旋兒?飛落,融化在男孩白皙透紅的鼻尖。


    謝光身著寶藍色鹿同春紋綢襖,外罩金桂色白兔毛鬥篷,小小的一個,仙童似的粉雕玉琢,進門便雙手拱起,小大人似的恭恭敬敬朝賀蘭香行禮:“兒?子?見過母親。”


    賀蘭香喜笑顏開,三步並兩步地跑過去扶起他,將他抱到懷中好一頓親,親完握住他的手,竟皺了下眉頭?說:“手怎麽冷成?這樣,出門時?婆子?連個手爐都不知道給你備嗎?”


    謝光搖頭?,胖嘟嘟的一張小臉,卻學成?人一樣扳住五官,認真道:“母親休要氣惱,是兒?子?自己不喜揣手爐,與他人無關。”


    賀蘭香知道這定是婆子?疏忽,可憐這小小的孩子?還要幫忙開拓,頓時?更加心疼,眼眶便要發紅。


    細辛見狀忙提醒賀蘭香將謝光抱到榻上暖和,賀蘭香這才沒有失態。


    房中太過暖和,小謝光靠在母親懷中,沒多久便打起瞌睡,卻還堅持著,不願將眼合上。


    賀蘭香輕聲道:“困了睡便是,離太陽落山還早著,年夜飯要等天?黑才能?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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