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密給羅飛等人安排在緊鄰著自己住處的一間屋子裏。屋子分內外兩個房間,原本分住著那四個隨從,現在便成了羅飛等人睡一間,隨從們睡一間。雖然略擁擠了些,但總比前兩天露宿叢林要好多了。


    在羅飛的要求下,他們住在了裏屋,這樣四名隨從就把他們與外界隔了開來,在某種意義上起到了護衛的效果。


    羅飛在後窗邊站了很久,不時有冷冷的雨點借著風勢撲打到他的麵龐上。他卻並不躲閃,因為這種感覺時他的大腦保持著敏銳的思維能力,現在,他確實有太多的東西需要細細地分析一番。


    曆經諸多險難,他們終於抵達了這片山穀,抵達了所有怪事發源的中心。答案似乎已近在眼前,可是越來越多的謎團卻又在此時接連湧現。剛剛過去的這一天,用驚心動魄四個字來形容毫不為過。從禰閎寨始便若隱若現的神秘“惡魔”終於現身了,“他”殺死了趙立文,擊暈了周立瑋,頗有手段的白劍惡也被“他”嚇破了膽。在那個叢林中,“他”似乎真的具有某種無可阻擋的力量。


    而自己也感受了這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可怕經曆。那種籠罩一切的恐怖,現在回想起來也仍然心有餘悸。這便是傳說中那“惡魔的力量”嗎?它在數百年前李定國的軍隊現,現在不僅在恐怖穀一帶死灰複燃,而且足跡竟跨越到千裏之外的龍州,那究竟是什麽?


    從夜宴時索圖蘭的講述中似乎可隱約窺到一些端倪,不過羅飛還是希望能得到更加權威的解釋。


    “周老師,你對那個所謂的‘蠱術’是怎麽看的?”羅飛此時轉過身來問道。


    周立瑋此時正和其他兩人一樣,坐在床鋪上發呆,似乎各有心事。聽見羅飛的問話,他顯然一時尚未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心不在焉地喃喃嘀咕著:“蠱術?蠱術……”


    “是的。”羅飛加大音量,往前走近了兩步,直到周立瑋抬起頭看著自己,這才繼續說道,“在龍州時,你曾給我做過一堂關於‘恐懼症’的講座。今天聽到索圖蘭提起蠱術,我立刻便把兩者聯係了起來。也許我們要揭開龍州案件的真相,關鍵的點就在這個地方了。”


    周立瑋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那些恐懼症的患者,其實都是某種蠱術的受害者?”


    “很有可能!李定國當年也正是通過這種蠱術來控製他手下的軍隊。現在我想知道,這蠱術到底是什麽?通過什麽樣的手段能夠控製一個人的精神?我希望你能從專業的角度給我一些答案。”羅飛的雙目中閃動著炯炯的光芒。


    “那我就從‘蠱’這個字開始講起吧。”周立瑋添了添嘴唇,拉開篇幅說了起來,“‘蠱’,上麵是個‘蟲’字,下麵是個器皿的‘皿’,這是一個典型的會意字,表示養在容器中的蟲子。古人認為蠱具有神秘莫測的性質和巨大的毒性,所以又叫毒蠱,可以通過飲食進入人體引發疾病。患者如同被鬼魅迷惑,神智昏亂。傳說中製造毒蠱的方法,一般是將多種帶有劇毒的毒蟲如蛇蠍、晰蠍等放進同一器物內,使其互相齧食、殘殺,最後剩下的唯一存活的毒蟲便是蠱。”


    “這麽說來,‘蠱’其實是和‘毒’緊密相連的?”羅飛若有所思地說道,“那麽,蠱毒究竟有沒有可能造成人精神上的疾病,比如說,極度恐懼之類的。”


    嶽東北此時也被兩人間的對話吸引住了,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周立瑋,畢竟,中午的那場經曆對他來說同眼也具有刻骨銘心的效果。


    周立瑋點點頭:“當然有可能。‘毒’,從科學上來解釋,就是人體所不適應的化學物質。在龍州時我就講給,任何精神上的疾病歸根結底都是由人的化學分泌失衡造成的。所以通過特定的化學毒素,完全可以造成把人嚇瘋的效果。這是實實在在的科學,與巫術、鬼怪之說毫無關係。”


    “是這麽回事?”說話的卻是嶽東北,他搖晃著那碩大的圓腦袋,“化學毒素,聽起來倒是有些道理。”


    羅飛略感奇怪地看了嶽東北一眼,嶽東北明白他的意思,咧開嘴一笑:“我所有的研究有一個準則,就是以事實為依據,決不會死抱著對自己學派有利的觀點不放手。在剛才的問題上,我認同周教授的說法。而且這並不代表你們推翻了我的學術。惡魔以下蠱投毒的方式作惡,這也完全講得通。否則,那蠱術已經消失了三百多年,為何會伴隨著血瓶的破裂而重新出現?這一路以來,與李定國相關的種種神秘征兆和趙立文等人的死亡,又怎麽解釋呢?”


    羅飛低頭不語。的確,這些問題現在仍是撲朔迷離。他們本來是為了調查在龍州出現的神秘病症,目前剛剛有了一些頭緒,可是卻又牽扯出一片更大的危機和謎團。


    “難道是那個人下的蠱?從龍州開始……”羅飛輕聲說著,像是自言自語,隨即他又搖搖頭,再次沉默片刻後,他拋出了心中那個最大的疑問,“他究竟是誰呢?”


    “那個人”顯然就是指在中午出現的神秘魔影。聽羅飛提到“他”,眾人的臉色都是一變,各自回憶起自己的那段遭遇。


    “白寨主,也許你能夠解答這個問題。”周立瑋忽然冷冷地說道,“所有的人中間,隻有你在清醒的狀態下,和‘他’有過接觸。”


    羅飛也凝起目光看向了白劍惡,他其實也早想這麽問了,隻是在安密等人突然出現後,一直都未找到合適的機會。


    白劍惡苦笑了一下:“我已經說過了,我隻看到‘他’的眼睛,根本分辨不出‘他’的容貌。”


    “那你怎麽會那麽輕易就把‘他’放走了?”周立瑋追問道。


    “我攔不住‘他’。你根本不明白‘他’有多麽可怕。”白劍惡的聲音打著顫,完全不像是叱吒一方的寨主,“‘他’的力量,‘他’的仇恨,全都在‘他’的雙眼中,不會有人敢與‘他’對抗的。”


    羅飛冷眼打量著白劍惡,這個人滿臉都是瀕臨絕境的表情,但偶爾目光閃動,卻又透出心底仍然殘存的一絲僥幸。


    “他為什麽不殺了你?”周立瑋對白劍惡的回答很不滿意,步步緊逼,“你的手下全都死光了,而他們隻不過是給你賣命而已!”


    白劍惡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嶽東北突然“嘿嘿”笑了兩聲:“這的確是一個有趣的現象。不過你們想一想,在索圖蘭描述的那場聖戰中,李定國最為仇恨的人應該是出賣他的白文選吧?他當時已經把劍架在了白文選的脖子上,可最後卻沒有下殺手。所以重生的‘惡魔’同樣不會殺了白寨主,這其中的原因嘛,那就很難說了。”


    白劍惡看著嶽東北點了點頭,似乎很感激對方替自己解了圍。然後他又對周立瑋說道:“那個人行事如此怪異,來無影,去無蹤的,誰能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


    “怪異?”嶽東北搖了搖頭,“我倒覺得‘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複仇而來。投敵的部下,哈摩族人,都是‘他’的仇敵。否則為什麽你的手下都死了,而我們三個卻安然無恙?‘他’隻是嚇唬了我們一下,並沒有要致我們於死地的意思。這是‘他’在展示那可怕的力量,或許也算個小小的警告吧。”


    羅飛突然接茬問了一句:“龍州市的那些受害者該怎麽解釋?”


    嶽東北伸手撓著腦袋,滿臉通紅的憋了一會後,頗為尷尬地喃喃道:“這個……這個……還有待考證研究……”


    “好了,還是討論些實際的東西吧。”羅飛擺了擺手,然後轉頭看向周立瑋,“如果是蠱術的話,那一定需要通過飲食來下毒嘛?”


    “基本上是這樣,不過也不絕對。也可能通過皮膚滲入,甚至口鼻等等。但是必須存在某種接觸,這是肯定的。”周立瑋的回答簡單而又明了,從這一點上顯示出了他作為教授的良好的素質。


    羅飛“嗯”了一聲,繼續問道:“那你覺得,我和嶽先生今天中午是怎麽中的毒?”


    “你們?”周立瑋先是露出詫異的神情,然後似乎一下子反應過來,失聲叫道,“難道你們中午是中了蠱術?”


    羅飛神情嚴肅:“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釋。當時我感覺到了巨大的恐懼,並且出現了一些幻覺。這應該就是那個傳說中神秘蠱術造成的效果。嶽先生,你當時的遭遇也和我差不多吧。”


    嶽東北咧咧嘴,頗為後怕地說道:“厲害,確實是厲害,如果在持續幾分鍾,隻怕我現在也和那些關在水牢裏的瘋子一樣了。”


    “對,在我往叢林裏跑之前,你們的確有些反常。”周立瑋輕輕拍著自己的腦袋,回憶當時的情形,“後來我被打暈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你們已經沒事了啊。那你們是怎麽恢複的呢?”


    “我也正想問你這個問題呢。事實上,我們什麽也沒做。就像是一場惡夢,醒來之後,一切又都正常了。你從專業的角度分析一下,這會是什麽原因?”


    周立瑋沉思良久,最後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難道這蠱毒的作用還分為長期和短期的效果嗎?我沒見到製作蠱毒的材料,不清楚它的致病原理,這些也都無從分析。”


    羅飛理解地點點頭:“是啊。你是搞科學的,讓你憑空想象,實在是強人所難……我們明天去恐怖穀中察看,希望能夠有所發現。”


    嶽東北一拍巴掌:“對對對,從哈摩族人的傳說來看,這製作蠱毒的材料多半就在‘恐怖穀’中。嘿嘿,周教授,如果你能搞清楚其中的秘密,那在醫學上,也倒是個不小的成就呢。”


    周立瑋哼了一聲,不領情地反駁:“這裏是熱帶叢林,稀奇古怪的動植物數不勝數,哪會有那麽容易?”


    羅飛皺起眉頭,知道周立瑋說的情況的確是個棘手的難題。可今天自己莫名其妙就中了招,不把其中的原委搞清楚,實在是讓人有些膽寒。想到這裏,他忽然心中一動,回憶起另外一件事來,對周立瑋說道:“周教授,你在龍州時曾經研究出一些藥物,專門用來治療那種恐懼症的,這藥物你帶了沒有?”


    周立瑋明白對方是擔心再次中了蠱術,想用那些藥物防身。他攤了攤手,做了個遺憾的表情:“那種藥物還沒經過試驗,我隻是根據原理合成了一瓶,而且後來還丟失了……”


    “丟失了?”羅飛有些奇怪地追問道,“怎麽丟的?”


    周立瑋做了個苦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反正這次出發之前就不見了。在龍州的那一段特別忙,好多事情都有些亂。”


    羅飛搖頭歎息了一聲,掩飾不住心中的失望,然後他看著眾人說道:“好了,大家早點休息吧。明天去‘恐怖穀’中,可一定要打足了精神才行。”


    接連兩天沒有好好休息過了。今夜,應該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一覺了吧?


    雖然四人各懷心事,但這一路上連驚帶累,實在是身心俱疲。在床鋪上躺倒後,他們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一夜無事,隻有雨越下越大。眾人直睡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方才起來。沒過一會,已有隨從送來早飯。羅飛心中暗讚:哈摩族人果然是熱情好客,與此相較,李定國和那個“周”的行為便顯得愈發令人不齒了。


    飯後,索圖蘭與迪爾加如約而至。安密的四名親隨也得到了首領的吩咐,專門分出兩人來陪赴“恐怖穀”之行。外麵雨勢正急,眾人出發前都披上了哈摩族人自己製作的雨衣。這雨衣是用一片片表麵油光鋥亮的樹葉層疊穿連而成,穿在身上舒適輕飄,而起防水效果也非常好。


    一切準備妥當後,迪爾加當先帶路,一行人紮入了雨幕之中。他們在村寨中穿行了片刻,不過時,又經過了那片山池邊。卻見索圖蘭此時停下腳步,望著不遠處的池麵,神色頗為憂慮。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羅飛發覺了他的異常,及時問了一句。其他人也先後停住,紛紛把臉調轉了過來。


    “水漲得很快啊。”索圖蘭輕聲說道,“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兩天,岸邊的房屋就會被水淹到了。”


    羅飛等人昨天進村寨時走過這條路,依稀還有些印象。聽索圖蘭這麽一說,他也立刻看了出來:果然,水麵比起昨天傍晚高出了許多,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原本長在池邊的一些樹木現在已經被池水淹沒了。


    眾人正看著那雨中的山池唏噓,忽聽“撲通”一聲,一個黑黝黝的東西從樹枝上彈射下來,落入了水中。那東西不大,但去勢甚急,拍起了一片水花。


    “那是什麽?”羅飛好奇地問著,同時目光向著那樹枝掃了過去。隻見樹枝上尚掛著四五條形容相似的物事,雨中模模糊糊地看來,一串串地像是黑色的大辣椒一般。


    哈摩眾人早已見怪不怪。索圖蘭淡淡一笑,回答說:“那是魚。”


    “魚?”羅飛三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心中充滿詫異,這“魚”怎麽會長在樹上?


    “這是雲南山間特產的一種魚。”白劍惡在一旁解釋到,“我們漢族人叫它‘大頭魚’。這種魚平時生活在淺水的石縫中,用的吸盤吸在石頭上,所以也有叫‘石帖子’的。遇到大雨天氣,水麵漫過了樹木,它們會沿著樹幹往上攀爬,懸掛在樹枝上。如果受到驚擾,就會立刻彈回到水中。”


    “嗬,這倒有點意思啊。”嶽東北好奇心大起,往著池邊的樹下走了過去,仔細地看了一會後,又有了新的發現,“嗨,這兒有一條正往上爬呢!”


    羅飛也上前幾步,果然,就在離岸邊最近的一顆樹上,有一條“大頭魚”正附在半人多高的位置。近距離一看,這魚大概一乍來長,黑背黃胸,頭大尾小,背鰭長而寬闊。身體則是渾圓,顯得勁力十足。


    嶽東北伸出胖乎乎的手掌,慢慢向那魚兒靠近,顯然是想把它捉住。不過那魚兒甚是靈敏,突然間身體一弓,然後便像隻壓緊的彈簧般出去,嶽東北連忙揮手一撈,手掌與卻隻是魚兒相擦而過。那魚一下子鑽進水裏,無影無蹤了。


    “差一點,差一點。”嶽東北遺憾地搖著頭,先是惋惜,然後又“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哎唷,我的手!”


    羅飛被他嚇了一跳,凝目看過去,原來他的食指中部出現了一道傷口,像是被銳器割過的一樣,已經用血液滲了出來。


    其他人此時也圍了過來,見到嶽東北的狼狽樣,白劍惡嘿地一笑:“這魚背鰭鋒利,就像刀子一樣,你們可得小心點。”


    嶽東北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顯然是嫌他說得晚了,現在又來幸災樂禍。好在傷口並不算深,壓迫了一會後,血液漸漸凝固,倒也沒有大礙。


    這似乎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眾人沒多在意,便又踏上了行程。隻有嶽東北尚嘰嘰咕咕了幾句,見沒人搭理他,很快自己也就把這茬事給忘了。


    出了村寨後,一行人往著西南方向而去。沒走多遠,地勢漸漸陡峻,樹木叢林也變得繁密起來。羅飛曾遠眺過這一帶的地貌,知道已攀上了寨子邊上的那座矮山,而矮山的另一麵,就是傳說中充滿了神秘色彩的“恐怖穀”了。


    這段路雖然也是崎嶇難行,但是與前兩日他們剛出禰閎寨時翻越的那座山峰相比,卻有些小巫見大巫的感覺。不僅坡度緩了很多,而且叢林中有著明顯的小路可循。


    “這條路好像也經常有人走動?”因為行進得並不吃力,所以羅飛有閑勁一邊走一邊提出心中的疑問。


    同行的哈摩人中隻有索圖蘭精通漢語,問題自然也隻能由他來解答了:“我們的族人以漁獵為生。‘恐怖穀’一帶鳥獸很多,因此常有族人到那邊的林子裏去打獵。隻是半年前,接二連三有人在‘恐怖穀’中被嚇瘋,去的人才少了。”


    “這種狀況持續了多長時間?我是說出現有人被嚇瘋的事件。”


    “真正出事也就三四天吧。後來安密大人在村寨裏做了告示,便幾乎沒人敢往那邊跑了。”


    “安密大人沒有去山穀中巡視一下嗎?”羅飛認定了這種種怪事都是人禍所致,而以安密的性格,在族人受到傷害的時候,應該不會畏縮不前的。


    果然,索圖蘭的回答印證了他的猜測:“當然去過,而且不止一次。那幾次搜山迪爾加也都參加了,不過並沒有發現什麽線索。安密大人雖然是了不起的勇士,對這樣的情況也無可奈何。後來搜山便停止了。隻是安密大人專門委任迪爾加作為護衛,有人要去‘恐怖穀’的時候,都要由他陪同才行。”


    哦,難怪今天也是迪爾加在最前麵帶路。羅飛一邊思忖,一邊打量著不遠處迪爾加虎熊般的背影。顯然,這可不是什麽好差使,需要有過人的膽量才行。


    索圖蘭似乎看出了羅飛的心事,說道:“迪爾加是我們族中難得的勇士,當初他是自告奮勇接受這個任務的。而且有他陪同,後來也確實沒人再被嚇瘋。安密大人十分欣賞他,經常說:似乎連惡魔也畏懼他的力量呢。”


    安密對迪爾加的青睞,羅飛在昨天夜裏就已經看了出來。奇怪的是,索圖蘭對這個勇士似乎並不感冒,即使是現在,他嘴裏說著誇讚的話,可臉上卻一沉似水,沒有出現相應的讚賞表情。


    迪爾加隻顧埋頭開路,對身後發生的交談充耳不聞,看來,他也是一點漢語也聽不懂的。


    “大祭司,你的漢語說得真好。不但語音純正,而且遣詞用句也很精妙,隻怕很多漢人都比不上你呢。”羅飛的思緒到了此處,順帶誇了索圖蘭幾句。


    “要成為祭司,必須懂得漢語。這是從聖戰之後便流傳下來的不成文的規矩。”


    “哦?”羅飛繞有興趣地追問,“為什麽?”


    “因為在族規中,聖女是必須向祭司們學習漢語的。實際上,聖女的繼任者在被選出來之後,首先要送到祭司們那裏進行學習,隻有在熟練地掌握了漢語的讀寫之後,才能回到前任聖女身邊,完成聖女傳承的儀式。”


    “聖女必須掌握漢語?”羅飛沉吟道,“我記得你昨天說過,聖女的衛士卻嚴禁學習漢語,你們的族規倒是很有意思啊。”


    “這些都是首任聖女赫拉依傳下來的規矩。她是老首領的女兒,當時在族中的地位比阿力亞還要更高一些。所以有很多事情雖然大家並不理解,但一代一代下來,從沒有人違抗過,在這一點上,即使是部落首領也是不例外的。”提到兩個聖戰英雄的名字,索圖蘭神色肅穆,語氣也十分尊敬。


    “你的漢語這麽流利,應該也是經常和漢族人打交道吧?”周立瑋此時也了兩人間的交談,而接下來做出回答的人卻是白劍惡:“索圖蘭大祭司可是我們禰閎寨的常客。就在前不久,他還經過寨子,往外麵去呢。”


    索圖蘭點點頭:“我們的族人很少外出。與外界打交道的事情,一般都是由祭司們完成。”


    卻聽羅飛又問道:“那這次大祭司出去,是為了什麽原因呢?”


    索圖蘭沉重地歎了口氣:“我是去尋找一些離開了部落的人。”


    “離開的人?”羅飛突然想起禰閎寨中的房東老王說起過的事情,脫口而出,“是不是那些被‘惡魔’嚇跑的族人?”


    “你也知道這些事?”索圖蘭詫異地看了羅飛一眼,躊躇片刻後,才說道,“不錯,聖物丟失的消息傳開,又接連有人被嚇瘋,的確有一些族人從村寨中跑了出去。”


    羅飛看出來對方有所避諱,便不再深究。眾人換了些無關的話題,一路邊走邊聊,直到前方的迪爾加突然停下了腳步,大家抬頭一看,才發現在不知不覺中,竟已來到了那座矮山的頂部。


    恐怖穀應該已在眼前!眾人登在高處,向山的西南方向眺望,隻見矮山在這一麵的坡度非常平緩,不像是山區,倒有些丘陵地帶的感覺。


    “李定國的軍隊就曾經駐紮在這裏。”索圖蘭手指前方說道,“當時他們砍伐樹木,把整個山坡變成了一個大兵營,這片林子應該是聖戰之後又重新長起來的。”


    果然,山坡上的林木雖然茂密,但卻鮮見參天的大樹,看起來樹齡都不算很長。羅飛掃動目光,俯視著整片山林。隻見這片平緩的山坡連綿悠長,直到數裏地之外,才與偏西方向的兩座險峻山峰相接,這兩座高山分立左右,卻在中間留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遠遠看去,像是一道渾然天成的山穀之門。


    羅飛禁不住在心中暗暗感慨:李定國的確是深諳兵法之道,兵營紮在這裏,背靠著哈摩族人的村寨,前方則占據天險,難怪清緬軍隊苦戰三年,最後還是靠哈摩族人前後夾擊,才能將其擊敗。


    索圖蘭此刻又轉了個身,麵向東南方向而立,抬手遠指:“你們看,那邊的懸崖上就是懸湖了,一夜的大雨,現在湖水一定又滿了不少,從瀑布的水勢就可以看得出來。”


    羅飛等人昨晚在聽聖戰傳說的時候,便已經知道了懸湖在那段曆史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在此地遠眺,雖然看不見懸崖頂上的湖水,但一汪瀑布從陡峭的懸崖上直奔而下,氣勢亦十分迫人。


    由於那片懸崖前後相錯,因此瀑布也形成了雙疊的上下兩段,上段湖水尚是貼壁而下,到了下段,水勢急猛,已形成了一條明顯的拋物線,憑空飛落近百米之後,打在矮山的東北坡上,最終匯入山腳下的池水中。


    羅飛在禰閎寨中見識過山洪的厲害。可以想象,如果上段懸崖被炸開,整湖的大水傾泄而下,立刻便可將禰閎寨衝了個無影無蹤。他輕輕搖了搖頭,自語道:“水淹山寨,這一招確實是非常狠毒。”


    “李定國熟知水性,所以才能想出這樣的招術。”嶽東北找到了機會,又在一旁誇誇而談起來,“早年李定國在雲南治軍的時候,專門興修過水利,對水極為了解。嘿嘿,否則,禰閎寨的村民也不會世代尊他為‘雨神’了。”


    羅飛心中一動:這話聽來倒不假,李定國在數百年前就能準確地預測到雨情,他對“水”應該確實有過頗深的研究。


    白劍惡皺了皺眉頭,顯然不願意聊起“雨神”的事情,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把話題引開:“我們還是趕緊到下麵的林子裏去看看吧。”


    索圖蘭點點頭,衝迪爾加說了句哈摩語言。迪爾加聽從吩咐,帶領眾人紮進了那片“恐怖穀”中的叢林。這裏林木十分茂密,像一把把撐開的巨傘,在擋住了雨水的同時,也遮蔽了原本便已昏暗的天色。林子裏光線微弱,如同夜幕初墜,大家摸索適應了片刻後,視力才恢複過來,勉強能看見周圍數米內的景物。


    氣氛如此陰森,又是來到了傳說中“惡魔”出沒的恐怖穀。眾人的神經全都繃直了起來,安密派來的那兩個親隨更是手按刀柄,保持著如臨大敵般的警戒狀態,看來半年前“惡魔”的那番肆虐至今仍在他們心中留存有一定的陰影。


    眾人在林子中緩緩穿行。一路上除了植被繁盛之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發現。如此漸行漸遠,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林子的深處。就在大家的精神剛剛有些放鬆之時,走在最前麵的迪爾加突然停下腳步,右手則無聲而快捷地拔出了彎刀。


    其餘人立刻跟著凝住身形,唯有心跳抑製不住地“咚咚”加速,他們順著迪爾加的視線看過去,不知出現了什麽異常。


    迪爾加把左手探到身後,中指和食指彎曲,拇指、無名指和小指豎起,然後輕輕搖動了兩下。


    索圖蘭臉色一變,附耳對羅飛低語:“有敵人藏在前麵。”


    羅飛的右手早已搭在槍上,聽到此話,立刻拉開了保險。最後麵的兩個勇士識得迪爾加的手語,明晃晃的彎刀也拔了出來。嶽東北、周立瑋、白劍惡三人則屏息皺眉,顯得迷茫而緊張。


    雨點撲簌簌地打在樹葉上,發出焦躁密集的聲音。除此之外,所有的聲息在一瞬間全都消失了,就連空氣仿佛也要隨之而凝固住。


    然而這沉寂卻又如此的短暫,僅僅片刻之後,伴隨著一陣“嘩啦啦”的響聲,前方不遠處的樹叢突然擾動了起來。


    羅飛心中一緊:果然有人!便在此時,迪爾加已由靜轉動,如脫兔般向著那片擾動的樹叢撲了過去。有了趙立文慘死的前車之鑒,羅飛不敢怠慢,拔出槍緊跟上迪爾加的步伐,而聽得身後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料是其他人也都跟了過來。


    前方,樹叢中嘩啦啦的響聲連綿不絕,似乎有人正在其中急速奔跑。由於枝葉濃密,奔跑者的身影卻始終難覓端倪。眾人緊追不放,跑了一會之後,腳力漸漸顯出了差距。嶽東北氣喘籲籲,速度最為緩慢。索圖蘭年齡較大,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不過拉在最後的卻是那兩個哈摩勇士,他們按照安密的吩咐,無論如何,都嚴格執行著護衛的任務。周立瑋和白劍惡並肩而行,處於中間位置。羅飛和迪爾加各持武器,跑在一行人的最前方,可惜與被追蹤的目標相比,他們的速度還是稍稍慢了一些。


    叢林裏出現的擾動迅捷無比地向前方延伸,不斷打破林子深處的靜謐。奔跑者總是很輕鬆地便拉開了與身後追趕者的距離,可“他”看起來又不願意將對方完全甩開。有時,“他”會明顯放慢了速度,似乎在等待羅飛等人。


    如此兩三次之後,羅飛已有所警覺:不對,“他”是有意在引著我們往前走!想到這一點,羅飛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他想把心中的顧慮告訴迪爾加,但語言卻不通,正有些著急時,迪爾加自己停了下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前方仍在嘩嘩作響的樹叢,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這一次前方的奔跑者沒有停留,那片響動的樹叢漸漸遠去,等後麵的周立瑋和索圖蘭等人先後趕到時,“他”早已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林子裏又變得死一般的沉寂。


    “怎……怎麽回事?那……那個……”嶽東北最先沉不住氣,急吼吼地問道。可他實在累得夠戧,話沒說完便隻剩喘氣的勁了。


    羅飛已明白他的意思,手指前方回道:“往那個方向跑了。”


    “為……為什麽,不……不追了?”嶽東北頗為不滿地翻著眼睛。


    羅飛低聲但是鄭重地說道:“敵暗我明,不可冒進。我們一塊往前走,大家都跟著我,不要散了。”


    說完,羅飛已搶到迪爾加的身前,正要邁步繼續往樹叢深處走時,忽聽得身後索圖蘭開口道:“羅,請你等一等。”


    羅飛回過頭,隻見哈摩族諸人都是神情肅穆,氣氛顯得有些異樣。這使得他禁不住皺了皺眉,不安的詢問:“大祭司,怎麽了?”


    “再走下去,前麵……”索圖蘭眯起眼睛,停頓了片刻後,才一字一字,極為莊重地說道,“就該到古墓場了。”


    “古墓場?”以前雖然從沒人提起過這個地方,但羅飛一聽這個名字,心中已隱隱明白了七八分。


    索圖蘭的接下來的解釋與羅飛的猜想不謀而合:“那是李定國當年埋葬陣亡將士的地方。有數以千計的死難者在那裏安息。我們不應該輕易去打攪他們。”


    古人雖然講究屍骨還鄉的風俗,但李定國當年被困於山穀中,自然顧不了太多,能給陣亡者一掊黃土,已屬難得。因此在這個地方,形成一個集中的大墓場,也是清理之中的事情。


    難怪迪爾加會停下腳步,原來是有所顧慮。羅飛心中暗想,他知道哈摩族素來尊重死者,躊躇了片刻之後,在心中想好了措辭,這才又說道:“死亡都是發生過的事情,現在已無法改變。仍然存在的罪惡才是我們應該關心的。我們為了消滅罪惡而來,死者也不會去庇護那些施虐的惡魔。”


    索圖蘭顯然被羅飛的話說動了,他堅定地點了點頭:“羅,你說得對。如果惡魔確實是跑到了墓場中,那我們就得義無反顧地追過去。這個地方,就讓我來帶路吧。”


    索圖蘭一邊說著,一邊走上前。迪爾加看出他的意圖,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袖,然後說出一句哈摩語言,語氣焦急憂慮,顯然是想要阻止對方進入墓場。


    索圖蘭麵無表情地看了迪爾加一眼,不怒而自威。迪爾加悻悻地退了下來,跟在索圖蘭身後。


    索圖蘭回頭,用歉意的口吻對羅飛等人說道:“請原諒迪爾加的失禮和膽怯。在哈摩族的流傳的民謠中,這片土地在很久之前,曾是惡魔交戰的地方,充滿了邪惡的可怕力量。”


    “哦?”羅飛極感興趣,立刻追問,“民謠是怎麽說的?”


    索圖蘭把那段民謠用漢語唱了出來:“惡魔在這裏交戰,留下一片地獄般的廢墟。濃煙從地縫中冒出,熾熱的惡魔之血在土地上流淌。”


    “有意思。就讓我們去親眼見識一下這片土地吧。”


    “請隨我來。”索圖蘭右手合胸,緩步向著前方墓場方向而去,每走兩步,便會微微一禮,同時口中念念有詞,禱告那些至今未能魂歸故裏的亡靈。在他的帶領下,一行人沒走多遠,便突然穿出了叢林,來到一片空曠的土地上。


    羅飛驀然一怔,他甚至訝異地使勁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因為在他的眼前,竟出現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小世界。


    這片空地大約有數十畝之廣,四周被密密疊疊的叢林包圍著,但空地上卻見不到一株高大的喬木。在稀稀拉拉的灌木中,有一種植物卻遍地生根,生長得極為繁盛,儼然成了這塊土地上最為優勢的物種。


    那是一種草本植物,高不足一米,莖幹挺直,分支很少。在每株植物主幹的最高處,都長出一朵花兒來。花朵的葉瓣,形態也很簡單,但色彩卻非常紮眼:那是一種極為濃重的暗紅,隱隱透出些黑色的光芒。


    現在似乎正是這種植物的開花期,空地上一株緊挨著一株,所有的花兒都盛怒地開放著,在雨水的滋潤下,閃爍著一片黑紅的詭異色彩。


    不知為何,羅飛心中突然產生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他皺起眉頭,問索圖蘭:“這些是什麽花?”


    “亡靈的血液。”索圖蘭幽幽地說了一句。


    羅飛咧了咧嘴:“亡靈的血液?”


    “是的,翻譯成你們漢族人的語言,就是這個名字。”索圖蘭略頓了頓,又補充說,“群山無比廣袤,但隻有這個地方,才能生長出這樣的花朵。”


    羅飛輕輕籲了口氣,他知道自己不舒服的感覺是從何而起了。的確,那種紅中發黑的顏色,像極了死者陳腐的,混雜著泥土的血液。而眼前大量的花兒連成了一片,空氣中又彌漫著一種淡淡的腐腥味,眾人就像是身處在一個巨大的血池中一般。


    “亡靈的血液。有意思,有意思……”嶽東北似乎對這個詭異的名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俯,輕摩著眼前一朵盛開的花兒,然後又舉目四眺,若有所思的自語,“古墓場,死人地上生出的花朵……難道這裏就是所有恐怖力量的源頭嗎?”


    他這句話一出,羅飛、周立瑋和白劍惡三人同時有了反應。根據他們昨晚對“蠱術”的那番討論,這突然出現的神秘而又獨特的植物確實是太可疑了。


    羅飛轉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周立瑋。周立瑋明白對方的意思,沉吟片刻後,他搖了搖頭:“現在沒法說,要帶回去化驗分析才行。”


    “嘿嘿,那我們就不好意思,要做一次采花賊了。”嶽東北一邊開著玩笑,一邊握住了花幹的下部,手上發力,想把那植物連株拔起來。但嚐試了幾下之後,那植物附近的泥土卻毫無鬆動的跡象,看來它枝幹雖不粗壯,但根卻紮得甚牢。


    “拔不行,得用刀。”周立瑋衝身邊的一個哈摩勇士借過彎刀,上前兩步,手起刀落,將那株植物從枝幹齊齊地切了下來。


    羅飛在一旁說道:“多砍幾株吧。我也要送一些到我們局裏的鑒定中心去做分析。”


    周立瑋點點頭,又一氣砍下四五株來,分送給羅飛和嶽東北,自己也留下一株,拿在手中仔細端詳。


    那花兒的不多,但每一片都很寬闊厚實,羅飛伸手在上搓了搓,立刻有汁液滲了出來,將他的食指和拇指染成了暗紅色。


    羅飛把手指頭湊到鼻子下麵,輕輕地嗅了一下,味道很淡,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植物氣息,和空氣中彌漫著的腥腐味截然不同。


    那這腥腐味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羅飛躬著身體,像獵犬一般抽吸著自己的鼻子,同時銳利的目光亦四下掃動,很快,他的眉頭一跳,似乎有了什麽發現。他橫跨出一步,伸手輕輕撥開一片雜草腐葉,從中翻揀出一塊灰白色的東西來。


    其他人此時也湊上前,關注著羅飛手中的物事。那是一塊弧形的骨骼,中間列著一排顆粒物,很明顯能夠看出正是人類的牙齒。


    羅飛把骨骼稍稍舉高,讓大雨衝刷掉表麵的浮土,一邊看一邊說:“人類的下骸骨,死者為男性,年齡在三十歲左右。死亡時間……至少在百年以上。”


    “這些應該是當年李清之戰時死難者的遺骨。死者既然入土,靈魂便已經安息,他們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打擾。”索圖蘭微微欠著身體,用肅穆的眼神看著羅飛,語氣中頗有勸慰之意。


    “死者……”羅飛輕歎一聲,搖了搖頭,“他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而我們,卻正處於一個漩渦中。有些事情的答案,也許還需要死者來告訴我們。”


    說到這裏,羅飛略停頓了一下,有些話似乎欲言又止,然後他把骨骼遞到周立瑋手中:“周老師,你來看看。”他自己則歪過腦袋,開始思索什麽。


    周立瑋將骨骼翻轉了兩圈,衝羅飛微微一笑:“羅警官,你雖然不是專業學醫的,但你的判斷非常的準確。”


    羅飛卻有些失望地瞥了周立瑋一眼:“這骨骼有個比較奇怪的地方,你沒發現嗎?”


    “奇怪的地方?”周立瑋凝目再看。羅飛用手在骨骼某處一指,提示道:“這個印痕是我剛剛用指甲劃上去的。”


    “哦?”周立瑋也用指甲在骨骼上用力劃了一下,然後恍然道,“硬度,硬度有問題!”


    “不錯。”羅飛點點頭,“我在警校學習以及多年的刑警生涯中,也接觸了許多死者的骨骼。每一塊骨骼都像是一本書,我學會了與它們交談。”


    “交談?”嶽東北嗤地一笑,“它們會說話嗎?”


    “不是用嘴巴,而是用眼睛,用你的心靈。”羅飛嚴肅地看了嶽東北一眼,“它會告訴你很多關於死者的事情,有些是生前的,有些則是死後的。沒有一件事是可以被忽略的,因為對於我們警察來說,這可能就是打開血案秘密的鑰匙。”


    嶽東北在羅飛的目光下有些發怵,他撓撓頭,給自己找了個圓場:“好吧,那這塊骨頭,它告訴了你什麽?”


    “它的質地明顯比正常的骨骼要軟了很多,這是典型的鈣質不足的表現。我開始以為是死者生前患有‘軟骨病’一類的症狀,但這個想法隨即被我自己否定了。首先,李定國覺不會讓一個軟骨病人加入到他的軍隊中,因為這種病人毫無戰鬥力可言;其次,死者的牙齒形狀非常齊整,這與缺鈣的軟骨病人的症狀是相互矛盾的。所以我換了一個思路,這骨骼中鈣質應該是由於在死後產生了流失。”


    “死後鈣質流失?”嶽東北有些茫然地看著羅飛。周立瑋也凝起目光,靜待羅飛的下文。


    “是的,土壤奪走了骨骼中的鈣質。”羅飛從指甲縫裏剔出一些剛剛嵌進去的土壤微粒,輕成粉末,讓雨水將其衝走,“正是因為這樣的土壤,這片土地上的生物群落才會如此與眾不同,高大的喬木無法生長,成了這‘亡靈血液’的樂園。”


    “哦!”嶽東北這下明白了過來,用手一拍腦門,“你的意思是:這裏的土壤是帶有酸性的?”


    “不錯。”羅飛看著手中那紅黑色的花兒,“所以隻有極度耐酸的植物才能在這塊土地上存活。這樣極端的生存環境,必然會孕育出一些獨特的物種來。”


    周立瑋俯,搓起一撮泥土,端詳片刻後,歎服一聲:“精彩。原來不需要進實驗室,我們就可以知道這些土壤的屬性。”


    “當然,這隻是我根據一塊骨骼,以及生物群態做出的推斷,要進一步驗證它,我們還需要更多的證據。”羅飛一邊說,一邊用目光四下搜尋,“這裏,應該還可以找到更多的骨骼吧。”


    “這還不好辦。”嶽東北大咧咧地鑽入了花叢中,伸手在地麵上翻找。不一會兒,他就有所發現了。


    “看,我又找到一塊,這應該是人的骨吧?”嶽東北舉著一根長長的棒骨,咋咋呼呼地說道,“有好多骨骼都散落在地上呢,看來這李定國對戰死的部下並沒有好好掩埋啊。”


    “來,給我看看。”羅飛從嶽東北手中接過那根腿骨,用指甲劃了劃,然後滿意地點點頭,“質地仍然很軟。”


    “現在基本可以肯定,這是一片酸性很強的土地了?”嶽東北心中仍有一些疑問沒有解答,“為什麽這一大片山林中,隻有這一塊土地是這樣的呢?”


    羅飛笑了笑:“這就要從索圖蘭大祭司剛才唱過的那首民謠中尋找答案了。”


    剛才羅飛等人討論骨骼鈣質和土壤的時候,索圖蘭一不上嘴。此時聽見羅飛突然又提及了自己,他訝異地張大了嘴,問道:“你是說,惡魔的戰爭?”


    羅飛搖搖頭:“和惡魔無關,你們族中的先人隻是目睹了一次小型的地熱爆發,然後加入自己的想象,將其編成了民謠而已。”


    索圖蘭對羅飛所言並不太理解,但周立瑋和嶽東北二人卻立刻明白了過來。


    “對!對!濃煙從地縫中冒出,熾熱的惡魔之血在土地上流淌……這的確是地熱活動的跡象。”周立瑋連聲說道,“一點都不錯,這個猜想非常的合理。”


    “所謂‘熾熱的惡魔之血’,指的應該就是溫泉。”羅飛進一步做著解釋,“有些溫泉自身的酸性是很強的,這就是使得這片土壤酸化的原因。”


    “原來如此。”嶽東北此時也由衷地讚道,“能從民謠傳說中尋找到如此重要的線索。你俱備了成為一個傑出曆史學家的素質。不過你是一個警官,可惜了,可惜了……”


    羅飛沒有理睬對方的這番感慨,他此時正入神地看著手中的那根腿骨,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麽。片刻之後,他才抬起頭說道:“嶽先生,你之前說過的話,現在看起來,也是有問題的。”


    “之前?什麽話?”嶽東北茫然地撓著腦門,要跟上羅飛敏捷跳躍的思維,對他來說顯然是有些吃力了。


    “這些骨骼散落在地麵上,並不是李定國沒有認真掩埋死去的部下。而是因為後來有人把這些骨骼挖了出來。”


    白劍惡已許久沒有說話,聽到這裏,他似乎也壓製不住心中的好奇,插口問了一句:“這,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羅飛舉起腿骨,向眾人展示:“你們看,骨骼上有被砸碰的痕跡,在這裏。這應該是鐵鍬一類的挖掘工具留下的。當然,在戰爭中,士兵的骨骼受傷也是常事。不過如果是生前被利器擊中,由於那時骨骼堅硬,損傷時一定會有碎裂產生。而這根骨頭隻是出現一道深深的印痕,並且在印痕部位發生了彎曲形變,這隻有在鈣質流失,骨質變軟的情況下才有可能。還有,你們聞不到骨骼上濃重的腐腥味嗎?這說明這些骨骼暴露在空氣中的時間並不長。”


    “的確是,我剛才也聞到了,隻是沒想那麽多。”嶽東北晃晃腦袋,“這麽說,骨骼是近期才被挖出來的?”


    羅飛略一沉吟:“也不會很近,至少是在今年開春之前。因為這批‘血花’群落完整,並沒有遭到挖掘破壞的痕跡。”


    “那是誰挖的?他又為什麽要挖這些骨骼?”嶽東北一眨不眨地看著羅飛,期盼他能解開所有的迷惑。


    不過羅飛也隻是一個凡人而已,這次他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現在,我還回答不了這些問題。”


    “不管是誰做的,這都是對死者極大的不敬和褻瀆。”索圖蘭鄭重其事地說道,“羅,如果我們要追趕的人並不在這裏,那還是……”


    大祭司的話剛說了一半,突然停了下來。他抬起頭,臉上掛滿了驚愕。不光是他,羅飛等人也是神色大變,紛紛調轉目光,看向遠處的山坡高處。


    一聲淒慘的悲嗥正從那個方向傳過來!


    那悲嗥充滿了絕望仇恨和痛楚的情緒,和著連綿冷雨,在山穀間回蕩著,良久之後,方才慢慢止歇。聽了這聲嗥叫,眾人的心口如同被利爪抓撓過一般,刺疼刺疼地極不舒服。


    正惶恐之時,迪爾加忽然抬起手,口中嘰哩呱啦地叫嚷著。緊接著,白劍惡麵頰上的肌肉也起來,顫著聲音說道:“是他,他在那裏!”


    大家順著迪爾加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在大約四五百米開外,接近山坡頂部的地方,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正矗立在風雨中,剛才的那聲嗥叫,應該就是從他口中發出的吧?


    羅飛心中一凜,記憶中某個模糊的片斷被喚醒,雖然相距甚遠,雨勢又大,那人的具體相貌看不分明,但他還是強烈地感覺到:這正是曾出現在自己恐怖幻境中的那個神秘黑影!


    嶽東北顯然也有相同的感受,他愣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語:“是他,他在看著我們,他想幹什麽?”


    片刻的沉寂之後,白劍惡突然“嘿嘿嘿”地發出一陣絕望的笑聲,然後他陰森而又無奈地說道:“他在欣賞獵物。我們全都是他的獵物!就像現在的形勢,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黑影所站的位置,正是高處一塊向外凸起的土階上,所以他可以俯瞰整個山穀,形成一種居高臨下的迫人氣勢。而在墓場中的眾人,也全都因此感受到了一種某名的壓力。


    還是羅飛最先恢複了思維能力,他手指那塊土階,對索圖蘭說道:“大祭司,請趕快把我們帶到那個地方!”


    索圖蘭也正有此意,他對迪爾加說了句什麽。迪爾加咬咬牙,揮舞著手中的彎刀,率先衝了出去。


    眾人緊緊跟隨,很快出了墓場,又進入了叢林之中。此時由於樹木的遮蔽,已無法看見山坡上方的情形。大家由熟悉地形的迪爾加帶領,向著那土階處快步趕去。


    這一段路途雖不算很長,地勢也不陡峭,但在密林中穿行,還是需要費些氣力的。約十分鍾後,眾人終於來到了目的地,那塊凸出的土階上。


    可是此時,這裏早已是空蕩蕩的,剛才的黑影又不知遁向何處去了。


    迪爾加見此情形,卻不停留,一轉身,向著與土階凸起相反的方向走去。索圖蘭一邊移步相隨,一邊對羅飛等人說道:“那邊有一個山洞,我們過去看看。”


    果然,走出十多步遠,一個三米來寬的山洞出現在眾人眼前,那被茂密的樹枝灌木遮蔽的大半,不走近了,還真是難以發現。


    “這山洞是當年李定國開鑿的。與清兵交戰時,這裏就是他的指揮部。”索圖蘭對這山洞的來曆做了簡短的解釋。而羅飛此時則更關心另外一些事情,他拉住正想往洞內闖的迪爾加,然後伸手指了指處地麵附近的一些藤蔓。那些藤蔓枝葉,有被踐踏過的痕跡,顯然是有人剛剛從進出過。


    迪爾加提高警惕,放緩了腳步。羅飛緊隨著他身後,相互間形成護衛的姿態。就在最後的兩個哈摩勇士也想跟著大家進入山洞時,索圖蘭卻對他們吩咐道:“你們在外麵守候,不要進來了。”


    兩人應了一聲,各自持刀,分立在兩旁。


    由於這並非天然形成的岩石洞穴。所以洞內的地麵仍是土壤結構,踩在腳下時,頗有潮濕的感覺。剛走進三兩步,原本就微弱的林光便已完全消失,洞內隻見黑乎乎的一片。好在羅飛等人隨身都帶有便攜式的手電,此時正好派上的用場。


    隨著電筒的光芒亮起,眾人終於可以一窺洞中的情形。洞並不大,縱深隻有五六米的樣子,一眼便看了個幹幹淨淨:這裏現在並沒有其他人存在。


    羅飛忽然想到什麽,招呼了一聲:“大家先不要走動。”然後他把手電壓低,照向身前的地麵,一些腳印呈現了出來。


    腳印雖然雜亂,但看得出是由一人所留,羅飛蹲,乍開手粗略地量了下腳印的大小,說道:“這是個健壯的男子,他的身高應該在一米八以上。”


    洞內空蕩蕩的,實在沒有什麽可看的東西。周立瑋和嶽東北此時也把手電的光柱掃向了地麵,很快,一些異常的情況出現在了光圈中。


    在離眾人兩三米遠的地方,地麵上出現了一個大坑,坑周圍的泥土蓬鬆雜亂,顯然是剛剛被挖開的。


    迪爾加一聲驚呼,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羅飛警覺地抬起頭,目光剛剛離開那片腳印,便看到了前方不遠處的土坑。


    “這是怎麽回事?”羅飛詫異地問了一句,同時回過頭來看向身後的索圖蘭。


    索圖蘭麵沉似水,神色極為凝重。羅飛還從未見他有過如此表現,可見這土坑的出現一定是意味著發生了某種極不尋常的事情。


    “怎麽了?”羅飛加重語氣,又問了一次。


    半晌之後,索圖蘭終於緩緩開口:“這個地方,原本應該是一座墳墓。”


    經他這麽一說,羅飛等人再看那土坑時,心中都是一緊。這土坑的形狀隱隱看出,正與一個人的身形相吻合。這,會意味著什麽呢?


    “墳墓?這是誰的墳墓?”羅飛的思維急速轉動,立刻抓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索圖蘭苦笑了一下:“哈摩族人都知道,這個山洞中埋葬的,正是當年的‘惡魔’李定國。”


    “李定國?”羅飛等人同時驚訝地叫了起來。


    索圖蘭點點頭:“當時大祭司封存了李定國的血液後,特意把他的屍體單獨埋葬在這個山洞中,並且也下了相應的詛咒。”


    “各類史料中,對李定國最後葬在哪裏,從未有過記載。沒想到今天竟讓我有了如此重大的發現!”嶽東北興奮的撮著手,可隨即又露出遺憾的表情,“那李定國的屍骨怎麽會不見了?”


    的確,這個墳墓現在被挖開了,隻留下一個空空的土坑。


    “他帶走了洞裏的死人?他到底想幹什麽?”羅飛緊鎖起眉頭,像是在自言自語。


    索圖蘭深深歎了口氣,向著洞外走去,迪爾加緊跟在他的身後。過了不久,周立瑋和嶽東北也厭煩了洞內幽暗陰森的環境,先後出去了。隻有羅飛仍在洞中,一點一點地細細搜索,希望能發現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他甚至徒手把坑旁邊新堆積的土壤都翻動了一遍。可是除了腳印,他在這個山洞中,沒有任何其它的收獲。


    當羅飛帶著一身泥土走出洞外的時候,索圖蘭正盤腿端坐在一株大樹下,他的雙眼緊盯著前方的不遠處,仿佛入定了一般。


    羅飛走上前,順著對方的目光看過去,隻見在灌草中橫臥著一段枯敗的死樹殘軀,正是這個吸引了哈摩族的大祭司。


    “大祭司,你在想什麽?”見索圖蘭的表情如此莊重,羅飛非常小心地輕聲問道。


    索圖蘭的眼睛微微閃動了一下,似乎是中斷了沉思的狀態,然後他探過身,從枯樹上密密麻麻生長著的菌菇中采下一隻來,遞到了羅飛的手中。


    “羅,死亡絕不意味意味著結束。相反,它是另一段輪回的開始。”半晌之後,他迎著羅飛詫異的目光,幽幽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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