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嵇白見他不再作聲,正作揖後欲離開,而傅沉硯卻忽然再度將他叫住。


    嵇白默默無語,心底咆哮,卻不敢頂撞。


    他們殿下什麽時候能做個人。


    “孤有一個問題。”


    這句話不清不淡,輕飄飄的在紫宸殿說開,不染半分戾氣。


    他依舊在轉那枚玉環,視線也不曾看向嵇白。


    “近日,孤可有怪異行徑?”


    “啊?”


    傅沉硯後背離開大座,微微施力使整個人瞧著嚴肅些,麵目沉色,換了個問法:“意思是,前幾個月突增的那幾次昏迷和沉睡,這期間,孤可有做出什麽……令人誤解的事?”


    嵇白蹙眉,聽得此語才細細思量,半晌後仍舊搖搖頭。


    其實他很想問,那一天在霧春湯,他們看見太子殿下穿著娘娘的衣物從娘娘的湯池側壁的窗戶翻出來這件事,算不算令人誤會的事。


    但想了想,這般夫妻情.趣.事似乎敞開說出口讓殿下害羞也不大好。


    他自己也有些不太好意思說……


    轉念又好想扇自己一巴掌,嵇白的手幾乎蠢蠢欲動。


    自己幹嘛在那時候火急火燎去找殿下啊!人家倆人沒準好好在浴湯裏戲水打鬧呢,硬是被他給叫停了。


    可話說回來,他本以為經曆了小時候那件事以後殿下會永遠堅不可摧像一隻刺蝟一樣,可是自從娶了那人,好像有些不太一樣了。


    嵇白自小陪伴太子左右,是他的影衛。


    無論是最初曾在貴妃娘娘身邊時,還是那件事以後,到了皇後娘娘膝下,他始終都在傅沉硯身邊。


    想到此,嵇白不由得抬眸偷偷打量那個頑劣地玩著指環的太子,確定他現在異常的惱怒悉數來源於一個女子。


    第一個讓他多次失態的女子。


    傅沉硯在得到嵇白肯定的答複後才鬆了一口氣,如此便更加認定溫泠月的一番話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惹下的禍而誕生的托辭。


    指尖倏然一股暖流襲來,他垂下頭望去,卻見撫著玉環的手不知何時落在左手虎口偏上的那顆紅痣上。


    宛若觸及烈火,他猛地撤手,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零星碎片閃過,他狠狠闔目,畫麵卻更肆。


    耳畔幾乎要被那一聲聲尖銳的女聲磨碎,又化作碗碟摔碎的聲音和其中糕點落地音。


    有模糊到不記得聲質的一句話:“怎麽,嫌棄母妃做的難吃了嗎?本宮叫你撿起來全部吃掉!”


    他猛地蹙起眉,撒手擰著眉心。


    霎時,那一個熟悉的聲音再度在他腦中響起,驅散了母妃的淒厲叫喊,化作春風,令他恢複平靜。


    那聲音他沒有聽錯,是他自己。


    是幻覺吧。


    而待他微眯著眼徹底鬆懈下來嘲弄似的作笑時,嵇白卻出乎意料的開口提起一句:“隻是……”


    “隻是您,有時昏迷後會忽然不見蹤跡。”


    “殿下,這件事您可知嗎?”


    *


    與此同時,躲在亭中正大光明看著那被罰了肉的兩個侍衛吃她打包回來的糖醋魚的溫泠月笑得沒心沒肺,絲毫不知不遠處紫宸殿內風雲四起。


    當著並不嗜甜的侍衛歡暢誇讚糖醋魚時,她絲毫不知不過幾個時辰後自己會麵臨什麽。


    *


    次日將近晌午,溫泠月望著忽然出現在自己宮中的不速之客發懵。


    隻得緊緊扶著南玉的臂才免得跌落坐上,眼前的糕點甜酒也無半分食欲。


    她再次重複了一遍今日清晨已經重複多次的一句話,期望聽到對方三十幾次中不同的一個回應。


    “你、你再說一遍,你來本宮這兒是幹嘛的?”


    視線顫抖,抬眼望向眼前那個熟悉卻又不該熟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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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第三十二顆杏仁


    對方一臉淡漠,卻不卑不亢,負手而立,垂著眼不曾看她,隻是默默重複那個回答了三十多次的答複:


    “回稟娘娘,奉太子殿下之名,派屬下來您身邊保護。”


    溫泠月終於受不住,跌在椅子上,一臉死了夫君的悲慘模樣,憤憤地撅著嘴又吸吸鼻子。


    掀起眼皮看向那個……一身青衣的侍衛。


    卻說今晨她正換上喜愛的桃粉羅裙愉快地等待早膳時,這人就忽然來了。


    她當時還納悶,瓊婲樓的好心公子怎麽就出現在她這了,照傅沉硯那死脾氣也不管管?


    誰知這人下一秒就半跪在地上給她行了個大禮。


    嚇得她栗子餅都掉了半塊。


    他說:“參見太子妃娘娘,屬下伏青,奉太子殿下之命,特來保護娘娘安危。”


    而後便反複開展了三十餘個回合的單調問答。


    她雙手托著兩處額頭,不可置信地垂著頭,雙目驚得半天沒眨過一下。


    怪不得昨天去瓊婲樓被死閻王知道了,原來把她從扶岐手下救出來的小青人,就是他的人。


    可她哪裏需要什麽人保護……


    還是不敢置信。


    她保持著那個托頭的動作良久,久到覺得兩手酸澀才鈍鈍地抬起來。


    那人竟還保持著彎腰垂首的姿勢,畢恭畢敬的模樣令她覺得什麽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了。


    於是細細打量起來。這人瞧著精瘦精瘦的,腰上一柄長棍子,看來是他的武器不錯。


    “你方才說……你叫什麽來著?”


    “回娘娘,屬下名喚伏青。”


    嗯?怎麽有些熟悉。


    她試探著開口,遲疑道:“你這名字該不會也是殿下給取的吧?”


    快說不是。


    “是。”


    好吧,她還是高估傅沉硯了。


    還好意思說她喚身邊女使的名字奇怪,東南西北哪裏怪了,好像他給侍衛起名五顏六色多好聽一般。


    於是她不再詢問,伏青也識趣地退回到門外,一樽木雕般挺立不動。


    溫泠月戳戳掉在地上複被拾起的栗子餅,悄悄打量著門邊露出半個身子的青衣,轉而問向南玉:“傅沉……殿下在哪?”


    對方收拾著什麽,不假思索隨口答道:“今兒那個扶……就是那勞什子使者要走,這會兒估摸著殿下在見他呢。”


    “哦對了。”她這才提起神,專心與溫泠月說:“再過幾日便是冬祭了,今年到底與往年不同,娘娘不隨溫大人一道,也該提早準備些才是。”


    說著,目光挪向溫泠月,卻見她雙臂托腮,百無聊賴地撐在桌邊,不知在想著什麽。


    *


    扶岐亮銀色的半臉麵具服帖地隨麵容曲線流暢至鼻尖,邊緣泛起銀芒,唇幾乎抿成一道線。


    黑袍與步伐一同前進,一步步地,走向紫宸殿。


    快到那棵斷樹時,一晃神,看見流荒到禹遊邊界的少年,衣衫襤褸,連腳上努力鉤住的鞋尖破了個小洞,在嚴寒的禹遊大地上無處可去。


    他頓了頓,畫麵愈發清晰。


    第一步,熟悉到刻入心底的舊巷裏,大雨滂沱。


    不足十歲的少年被幾個差不多大的少年圍聚,拳腳雨點般落在瘦弱的身軀上,他仿佛分不清砸在身上的是雨還是拳。


    第二步,刺耳的辱罵宛若刀子。


    小少年不明白,身高、年歲都相仿,為何他的血脈就卑劣低賤,因為他沒有流著禹遊人的血,就比他們低一等,因為他的皮膚微紅,就不配和他們說話嗎?


    那一次,他臉上多了那道被銳利碎片劃破的傷疤。


    從額中蔓過左眼,側至左側顴骨為止。


    一直到傷口結痂,凝固又留痕,直到再也感受不到痛,直到他深深記下那時的痛覺。


    耳邊有斷杏樹殘枝與風相攜的摩擦聲。


    第三步,回到故鄉寧州的少年,第一次獲得尊重。


    那是來自所謂的同類,來自外貌血脈都和他一般的人。結束了十年的異鄉流浪,他回到所謂的故鄉,帶著全部仇恨。


    又花費約莫十年,當初的少年一步步爬到主領身邊最值得信賴的位置,仇恨不會湮滅,隻會在漫無目的的時間裏愈發濃烈。


    扶岐抬眸,原準備走上階梯的腳步倏爾頓住,他在偌大宮殿前的階梯下看見了那個人。


    總是有些詫異,因為這人原本應當在高台最上方的殿門外等他。


    故而腳步也隻剩下最後一步。


    最後一步,他隻看見了那個禹遊尊貴無比的皇太子。


    可這個人,不是在高位俯視他一步步朝他邁來,而是在階梯下,正如此刻,平視著他。


    扶岐良久不曾開口,他好像看見了另一個人。


    透過傅沉硯漆黑的雙眸,看見那天執意抵住他麵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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