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看在你說我是仙人的?份上,要多少?有多少?。”衛卿儀吃飽了,托著下巴看著他?吃,“吃了這麽久,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巫陽舟胡亂搖頭。


    “這是白玉薑糕。”衛卿儀翻身從牆頭一躍而下,輕盈落地。


    她指尖探出一道靈光攏住巫陽舟的?身體,感?知片刻後稍有些訝然地挑起眉。


    “小孩,你每天活得這麽辛苦,卻還是想活著,是為什麽?”


    巫陽舟盯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一對布衣夫妻牽著一個男孩,歡聲笑語遠遠飄過來。


    他?沒?聽清衛卿儀的?話,隻是道:“我想要一個家。”


    衛卿儀又買了一包白玉薑糕,巫陽舟一邊捂著臉,一邊本能伸手去接,她卻又收回手。


    “每天都給你一塊白玉薑糕。”


    話音微頓,衛卿儀又掏出一枚玉珠一般的?丹藥,卻並未強迫他?撒開手露出那張臉,隻輕聲道,“還有一粒幻形丹,要不要跟我走?”


    巫陽舟根本沒?有猶豫,他?跟她走。


    他?服下了那枚玉珠般的?丹藥,清清涼涼的?,然後他?的?臉便?發生了變化。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潮洶湧,他?身邊第一次這麽近地站了一個人。


    也是第一次,沒?有人用?異樣的?目光盯著他?。


    沒?有奚落,沒?有謾罵,沒?有毆打。


    他?甚至沒?有感?受到饑餓,白玉薑糕的?熱度依舊殘存在胃部,仿佛能夠一直這樣到永遠。


    陽光肆意傾落下來,不知是不是那一天的?陽光太耀眼,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溫度。


    是很暖的?,也很輕很軟,漾著一點清甜的?花香。


    玄衣女子大搖大擺走在他?身邊,冷不丁想到什麽,睜大眼睛問他?:“都快跟我回家了,我還不知道你究竟叫什麽?”


    “不知道。”巫陽舟茫然,下意識從懷中?掏出一枚玉墜,那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自從有記憶便?戴著。


    他?也不知道這東西從哪裏來的?,但是莫名覺得它很重要,所以哪怕快死了都沒?想過用?它去換吃的?。


    小小的?圓玉上,刻著一個更小的?字,小得不起眼。


    “巫?”衛卿儀不必靠近,隻掃一眼便?看出來,“這應當是你的?姓氏吧?”


    巫陽舟把玉收回來。


    他?在想,如果因?為他?沒?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她反悔了該怎麽辦?


    可她決定要帶走他?,便?已經遲了。


    這輩子都甩不掉他?了。


    那些晦暗如墨的?情緒被?他?小心地藏好,從眼眶中?溢出來的?隻剩下無害的?忐忑,仿佛生怕她拋下他?:“不知道,你會嫌棄嗎?”


    “當然不會了。”衛卿儀眯起眼睛四周環視一圈,“今天陽光不錯,你看,那邊還有一葉扁舟。這樣吧,你以後就?叫’陽舟‘,巫陽舟。”


    說著,她又自言自語道,“陽關道,獨木舟,日後你一片坦途,但也要記得獨善其身。還真是個不錯的?名字,我難不成真是個天才?”


    巫陽舟。


    這三個字在他?唇齒間?無聲流淌過一遍,像是一種烙印,深深刻在骨髓裏。


    衛卿儀陶醉了半天,這才想起來本尊就?在自己?身邊,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連忙問:“這名字你喜歡嗎?”


    巫陽舟點點頭:“喜歡。”


    怎麽會不喜歡呢。


    從今往後,他?也是有名字的?人了。


    他?有家了。


    衛卿儀笑笑,越琢磨“陽舟”兩個字越覺得韻味悠長,半是玩笑半認真道:“頂著這樣一個好名字,你以後一定要做個好人。”


    後來巫陽舟無數次慶幸,他?那時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以至於根本沒?有過任何忌憚和懷疑,就?這樣順應著本能,稀裏糊塗地跟著她回了家。


    在後麵那些不需要忍饑挨餓的?日子,巫陽舟才逐漸明白,白玉薑糕是真的?不好吃。


    但是他?還是愛吃。


    因?為她喜歡。


    可他?終究還是讓她失望了。


    他?再也做不成好人了。


    第51章 舊事(七)


    在衛卿儀身邊的那?些年裏,巫陽舟一直在學著怎麽做一個好人。


    就像是一柄利刃心甘情願收歸於鞘,他願意在她身邊做最聽話最安靜的影子。


    但若是刀鞘沒了?,他收斂鋒芒之後的那份沉默的好,還有誰會?在意。


    幻形丹對於尋常修士而言可遇不可求,可對於高階修士而言,根本不是什麽珍貴的東西?。


    在衛卿儀死後的那?些年裏,巫陽舟找到了?無數種更好的遮掩容貌的辦法?。


    但他還是想要那?枚幻形丹。


    他們明明說好了?的。


    怎麽不知道哪一天起,突然?就沒了?呢。


    一千年過去了?,巫陽舟卻至今都忘不了?。


    那?夜裴氏三百五十八人盡滅,他跌跌撞撞闖進火海之中,跪在屍山血海間,一夕之間天地?驟變,他的世界仿佛徹底傾頽崩潰。


    裴燼為何要這麽做,那?時的巫陽舟茫然?地?想了?很久,怎麽也想不出一個答案。


    後來歲月呼嘯而過,巫陽舟想明白了?許多事,卻獨獨想不通這緣由。


    但這並不妨礙他對裴燼的恨日夜滋長,逐漸深刻入骨髓之中,再也揮之不散。


    ——都是因為裴燼。


    如果不是裴燼,他的生活還會?和從前?一樣。


    沐浴著晨光讓裴珩教他習劍,之後吃上一口甜得發苦的白玉薑糕,再去衛卿儀房中找她要一枚幻形丹。


    然?後,如果能借著這個由頭在她身邊多待上那?麽一會?,那?就更好了?。


    哪怕隻是坐著,什麽都不說,也已經?很好很好了?。


    鑄成冰棺的那?一日,巫陽舟望著裏麵沉睡的女子,忍不住問她:“夫人,我的白玉薑糕呢?”


    “你不是說了?,隻要我跟你走?,每天都會?有嗎?”


    騙子。


    一千年前?,寧江州就再也沒有白玉薑糕了?。


    一千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巫陽舟哪裏也不想去,隻想守著他曾經?的家,守在寧江州。


    他也想守著曾經?的那?個人,所以?找了?各種辦法?。


    引魂燈,搜魂陣……每一次期待迎接每一次的失落,周而複始。


    在近乎絕望之際,他才無意間找到一種邪術,能夠以?滿月嬰兒的心頭血滋養屍身,召喚神魂。


    但代價是他必須自廢引以?為傲的修為,墮入魔道,以?自己的神魂為獻祭施展禁術,從此做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巫陽舟覺得沒關係。


    反正他本來就是個沒人要的怪物。


    除了?衛卿儀,誰還會?要他。


    自廢修為的疼痛比烈火焚燒、野狗啃噬還要難捱千萬倍。


    渾身虛脫地?感受著體內靈力最後一分靈力散盡,陌生而洶湧的魔氣逐漸撕裂經?脈的時候,巫陽舟竟然?感覺到一絲解脫。


    做好人實在太累了?。


    他前?半生都在努力地?裝成一個好人,結果到頭來,他在乎的一切都沒有守住。


    做個壞人多簡單,像裴燼那?樣,他可以?肆意妄為,可以?什麽都不用在意、不用顧忌。


    他想要什麽,都可以?得到。


    他們的相?遇起始於他去搶她手裏的白玉薑糕,說起來好像很美好,實際上卻一點都不美好。


    在與野狗爭食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他骨子裏從來不是個好人。


    “我的確不是個好人,你看?錯我了?。”巫陽舟凝視著衛卿儀,突然?緩緩笑了?,語氣卻仿佛比流淚更悲傷。


    “可我在乎你,遠遠勝過我自己。”


    他又看?向裴燼,神情扭曲一瞬,遍布滿麵的傷疤扭動起來,更顯得毛骨悚然?。


    “可他呢?他殺了?你之後,可曾有過一天記得你,記得複活你?”


    裴燼眼睫低垂立於陰翳之中,沒說話。


    巫陽舟諷刺一笑,重?新看?向衛卿儀,“夫人,你可知道我究竟做了?多少事?我已經?拚了?命阻止這一切了?,但是它?還是發生了?,簡直像是一種逃不開的詛咒!夫人,我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衛卿儀擰眉看?著身前?陰沉的青年,幾乎無法?將他和記憶中那?個沉默卻乖巧的養子聯係起來。


    她靜默片刻,開口時問的卻是另一個問題:“當年玄都印的消息,竟然?是你透露出去的?”


    巫陽舟眼底浮現起一抹慌亂。


    他抿抿唇角,遲疑片刻才道:“我本意並非透露玄都印的消息,但有人找到我,開口便提起了?此事……我以?為他知曉內情,才並未設防,後來才知道他不過是猜測,但那?時候為時已晚。”


    “但他對我說,若不將此事全盤托出,裴燼定會?釀成彌天大禍,你也……會?死。”巫陽舟語氣一急,“我都是為了?救您。您看?,現實不也正是如此嗎?那?人根本沒有騙我。”


    衛卿儀不置可否,冷笑著道:“後來的事不提也罷,隻是那?時裴燼與你朝夕相?處多少年,竟然?還比不過那?人沒頭沒尾一句話。”


    巫陽舟聞言不再開口,掙紮良久才低聲道:“我當年又何嚐想信他,隻是那?人給我看?了?一樣東西?,讓我不得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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