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寒煙順水推舟問他:“你三番五次提及此人,他既要你製蠱,又向你打探玄都印的消息——他究竟是何人?”


    玄都印三個字於她而言極為陌生,溫寒煙暗暗記下,麵上不動聲色盯著巫陽舟。


    巫陽舟瞥一眼裴燼,“我不殺你們已是看?在夫人的麵子上,其它?再多的,恕我無可奉告。”


    他話音落地?,便聽見衛卿儀道:“事到如今,你還不願說實話?”


    巫陽舟身體一僵,少頃,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那?人麵見我時,也並未以?真麵目示人,我並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隻知曉千年前?他便已是羽化境修為。事成之後,我同他再未碰麵。”


    巫陽舟淡淡道,“眼下他究竟在何處,是死是活,又是何修為境界,我一概不知。”


    這話一出,幾人間靜默下來。


    半晌,衛卿儀冷不丁道:“既然?與陣法?有關,那?便回歸本質,去想陣法?。裴氏以?製蠱聞名,這人便找到了?陽舟,那?麽這九州之中,哪一家的陣法?最為出名?”


    溫寒煙猛然?抬起眼:“東幽司氏。”


    衛卿儀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她:“隻是,我並不建議你繼續查探此事。這蠱牽扯眾多,背後恐怕掩藏著什麽令人一時間難以?承受的真相?。有些時候,蒙在鼓裏比清醒要讓人舒服得多。”


    “可我想知道。”溫寒煙定定地?看?著她,“我寧可痛苦地?清醒,也不想做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傻子,任人擺布。”


    衛卿儀看?見那?雙眼睛,又冷又沉,仿佛承載著一些令尋常人難以?想象的重?量,然?而卻又什麽要執拗地?衝破那?些重?量,像烈火一般點燃一切。


    “既如此,待這件事了?了?。”她看?著溫寒煙,唇角彎起一抹真心的笑意,“去東幽看?一看?吧。”


    溫寒煙心頭猝不及防跳了?一下,她下意識反手去抓衛卿儀的手腕,然?而對方動作更快。


    虛空之中七弦古琴猛然?一震,悠然?琴聲四麵八方而來,靈光大盛似水波般圈圈瀲灩,交織成一道結界將她和裴燼牢牢阻隔在外。


    衛卿儀袖擺在罡風中獵獵狂舞,幾乎與周遭搖曳的白玉薑花叢融為一體。


    她轉過頭來朝著他們暢快一笑:“我的時間不多啦,最後這些時間,就讓我自己來了?結自己的因果吧。”


    巫陽舟犯下殺孽無數,不管他究竟為了?什麽,這雙手也終究占滿了?血腥的罪孽。


    他是她教養出的。


    他的罪,也該由她來終結。


    潺潺琴聲裹挾著滔天殺意轟殺而來,無形的波紋所過之處,地?麵寸寸龜裂,飛沙走?石。


    巫陽舟迎著狂風,卻絲毫不曾反抗,反倒伸開雙臂,像是在擁抱什麽。


    “這一日,我等了?好久。”他閉上眼睛,唇角竟然?染上笑意,“這麽多年了?,我也很累了?。夫人,能與您死在一起,這也很好。”


    轟——


    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虹光衝天將周遭徹底湮沒進去,溫寒煙耳邊驀地?一靜,再次睜開眼睛時,又看?見那?片竹海。


    衛卿儀這次沒有靠在軟椅上小憩,而是坐在亭中蒲團上烹茶,像是一早就知道她會?來,特意在這裏等她。


    似是察覺到她的氣息,衛卿儀抬起頭,笑意盈盈:“你來了?。”她拍拍身側的位置,“快來坐。”


    茶香嫋嫋,在竹林之中蔓延的清香之中,格外沁人心脾。


    就仿佛方才血池旁撕心裂肺的一切都從未發生。


    她剛一坐下,手中就被塞了?一杯茶。


    “這次不吃白玉薑糕了?,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衛卿儀笑眯眯道,“嚐嚐?”


    溫寒煙指尖微微用力,攥緊了?茶杯,卻沒喝:“您要離開了?嗎?”


    “是哦,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嘛。”衛卿儀手肘支在茶桌上,“所以?,我才留在這裏,好好地?和你道個別。”


    和她道別?


    溫寒煙愣了?愣:“不同裴燼道別麽?”


    “他?該說的話早已說了?,方才我了?卻的不光是我和陽舟的因果,還有他的。”


    衛卿儀望著竹林,倏地?開口,“其實,你和裴燼有幾分相?像。”


    她彎眸一笑,“隻不過,你比他更合我的口味。”


    溫寒煙訝然?抬眸:“像?”


    見她反應,衛卿儀忍不住笑出來:“你果然?不信。”


    她上半身前?傾,動作柔和地?撫了?撫溫寒煙發頂,像是春風在撫摸一朵幹枯了?的花蕊。


    溫寒煙下意識否認:“我與他並非同路之人。”


    就像裴燼說的,他們一正一邪,根本無法?相?融。


    頓了?頓,她回想起眉心那?抹印跡,補充了?一句,“最多短暫迫於形勢,共走?一段路。”


    衛卿儀支著下頜,袖擺垂落下來,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臂。


    “一段路也有一段路的好。”她眯著眼睛拖長音道,“一段一段地?走?,便是很長的一條路了?。”


    溫寒煙愣了?愣。


    衛卿儀似是困倦了?,長長地?打了?個嗬欠,起身往軟椅走?。


    “我在這裏睡得太久了?,在我死後,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大事,我一概不知情。”


    她傾身湊到溫寒煙耳邊,“但我相?信,裴燼絕不會?做惡人。他隻是有點笨,不太會?表達。”


    溫寒煙怔然?抬眼,衛卿儀朝她小幅度地?眨了?下眼睛,“自小就是。”


    起了?一陣風,周遭景致想被風吹皺的紙麵,衛卿儀的聲音逐漸散入風中。


    “這麽多年了?,沒想到還有機會?,能再回來看?一眼。”


    “謝謝你。”


    悠揚的琴聲緩緩散去,結界四分五裂,崩碎成無數殘影遁入虛空。


    一片廢墟狼藉之中,玄衣女子氣息已絕,闔眸躺在殘破的冰棺裏,唇角微微上揚,像是做了?個美夢。


    冰棺上拖拽出一條長長的血痕,巫陽舟渾身浴血,艱難地?直起身,朝著他們看?過來。


    這一眼仿佛望穿了?許多年,他看?見寧江州的雪,燭火燃燒得劈啪作響,裴珩坐在窗邊看?書。


    衛卿儀光著腳蜷縮在軟榻上靠在他身邊,時不時伸手掩住書頁,惹得裴珩無奈含笑側臉去看?她。她像是得了?逞,得意地?笑個不停。


    他安靜地?抱劍站在陰影裏,透過窗柩去看?天邊的月亮。


    這時候耳邊傳來裴燼不耐的聲音。


    “整日縮在屋裏,憋得無聊。”


    一柄冰冷的劍鞘抵上他腰側,黑發黑眸的少年眉眼囂張。


    “喂,我說你。”裴燼揚起單邊眉梢,“敢不敢出去比一場?”


    ……


    巫陽舟艱難地?喘息著,溫度和生機從他身上極速流逝。


    他就要死了?。


    一定是因為這個吧,他自嘲一笑。


    都說人死前?會?走?馬燈,如果不是這樣,他怎麽會?想到裴燼。


    視野逐漸模糊,巫陽舟仿佛看?見那?道朦朧的黑衣身影,不疾不徐地?靠近。


    他們曾經?不是兄弟,但勝似兄弟。


    如今卻自相?殘殺,落了?個兩敗俱傷的下場。


    或許不該是這樣的。


    巫陽舟竟然?在這一刻恍惚間去想,如果他當年能多信任裴燼一點,會?不會?不一樣。


    那?個人……告訴他在司星宮的占言中,裴燼終將鑄成大錯。


    所以?要提早防患於未然?,那?人讓他製蠱,還給了?他墨玉珠,告訴了?他昆吾刀煉刀的方法?。


    巫陽舟曾覺得可笑,這墨玉珠何其多餘,想來那?人也不過是被裴燼虛名嚇破了?膽,太過草木皆兵。


    被九州五大仙門合力鎮壓在寂燼淵下,裴燼以?那?樣強弩之末的重?傷之軀,怎麽可能回得來。


    但現實是,一千年過去,當年那?人所說的一切,都一一成真應驗。


    就仿佛這天下事沒有什麽不在那?個人的掌控之下,千年來運籌帷幄,算無遺策。


    或許真正毀了?這一切的,是找上他的那?個人。


    ……是那?個被輕而易舉動搖了?的自己。


    巫陽舟眼睛猛然?睜大,一瞬不瞬地?盯著裴燼。


    他唇角不斷地?湧出鮮血,喉嚨裏卻傳來斷斷續續的、微弱到辨不清的音節。


    “我……謊……”


    “你……根本……不是……”


    “……鷺……”


    溫寒煙距離巫陽舟更近,聽見巫陽舟氣若遊絲的聲音,連忙扯了?一把裴燼衣擺:“他好像有話要說。”


    下一瞬,巫陽舟瞳孔逐漸放大,嗓子眼裏的聲音漸漸淡了?。


    裴燼低眸睨了?巫陽舟一眼,便收回視線:“死了?。”


    溫寒煙蹙眉回想方才勉強分辨出的那?幾個音節。


    “你根本不是”?


    不是什麽?


    這個“你”指的到底是她,還是裴燼?


    溫寒煙眉間緊鎖。


    路?


    陸?


    這與巫陽舟口中提到的“那?個人”有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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