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天光塌陷,在眼睛裏揉成辨不清的色澤。


    裴燼意識不斷下墜。


    一切仿佛回到千年前的某一天。


    回到陰濕冰冷的囚牢之中。


    “你說,乾元裴氏當真甘心交出玄都印嗎?”


    “你怕什?麽?有裴少主在此,何愁他們不鬆口。”


    “正?是!若裴珩還想負隅頑抗,你且問他,狠不狠得下心舍下這個兒子?!”


    幾名逐天盟弟子一邊嬉笑一邊回眸去?看,角落的陰翳之中,依稀蜷縮著?一道遍體鱗傷的身影。


    少年一身黑衣破碎不堪,騰龍紋被各式利刃般的痕跡撕裂,一張俊美的臉上血痕遍布,雙眸緊閉,儼然出氣多進氣少了。


    看了這慘狀一眼,眾人滿心唏噓地收回視線,克製不住“嘖嘖”了兩聲。


    “要我說,逐天盟的動作還是得快一些。”


    “是啊,若裴燼魂燈盡滅,裴珩哪裏還肯交出玄都印?怕不是要同我們拚個魚死網破!”


    有人醉醺醺從角落的桌案上醒過來,“嗐”了一聲,不甚在意地擺擺手,“你們放心,他骨頭硬的很,沒這麽容易咽氣。”


    這話一出,幾人都忍不住回想起這些天來,發生在這囚牢裏的一切。


    起初他們以為這趟差事很快就會告一段落,畢竟能?夠扛得住逐天盟一百零八道刑罰的人,他們在這裏待了這麽久,還真是一個都沒見過。


    饒是剛被抓進來前如?何叫囂,如?何硬氣,但凡一道刑罰落下去?,不出一炷香的時間,絕對是該說的不該說的,什?麽都說了。


    那些刑罰,那些血腥殘忍至極的畫麵,他們就連回想起來都心驚肉跳,更別提想象這些東西落在自己身上。


    一人目光沉晦地注視著?地麵上毫無聲息的身影,緩緩動了動唇瓣,“乾元裴氏還真是淨出硬骨頭。”


    先前醉醺醺那人聞言,“哈哈”笑了聲。


    “隻能?希望他的命,能?跟他的骨頭一樣硬了。”


    其餘幾人歎息一口氣,“也罷,這幾日讓他好生休整一番便是。”


    “但說到底也是裴氏少主,即便是休整,咱們也得日日前來相?陪,給?他找點?樂子。”


    說著?,那醉醺醺的領頭人不懷好意踏步上前,湊近裴燼身側,傾身往他臉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沾染著?濃重酒臭味的粘稠唾液“啪”一聲墜在少年發間,順著?向下滑落在他眉間。


    “怎麽了,死了?前些日子不是囂張得很嗎,怎麽現在反倒沒動靜了?”


    那人冷笑一聲,又啐了幾口,直到口幹舌燥,再也吐不出什?麽東西來了,才?悻悻轉身。


    “大哥,您盡興了?”


    “算了,沒意思。像個死人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


    “要不……給?他點?傷藥?”


    “不要命了啊你?改日再來唄。”說到此處,那人嗤笑一聲,滿是惡意,“反正?,來日方長。”


    “是是是,大哥,您說得對。來日方長嘛,嘿嘿!”


    動靜逐漸平息,幾人關上牢門?遠去?。


    裴燼緩緩睜開眼睛,片刻又重新?閉上。


    他視野一片模糊,幾乎什?麽都看不見。


    鼻腔裏盡是血腥氣,還夾帶著?些古怪腐朽的臭氣,在整個密閉而潮濕的空間裏發酵。


    身上的傷口已經?疼痛到麻木,若有若無的,他能?夠感受到有什?麽東西穿透他的血肉皮膚,透過破碎的衣料,漫無目的地鑽來鑽去?。


    這樣活著?,究竟有什?麽意義。


    被當作人質扣押在逐天盟牢獄之中,每日受千萬道酷刑折磨,他咬牙悶聲扛下來了。


    但究竟何時是盡頭。


    他的堅持,真的有意義麽。


    那些雜碎說的或許沒有錯,眼下他不再是昔日狷介桀驁,意氣風發的裴氏少主了。


    他隻是個令人左右為難的累贅。


    角落裏的身體沉默著?,仿佛在一片汙穢之中化?作一枚堅硬的頑石。


    良久,他終於動了動。


    黑暗的囚牢之中,陡然騰起絢爛的靈光。


    下一瞬,靈光陡然湮滅。


    但並非潰散,倒更像是被人一口吞入腹中。


    裴燼雙眼緊閉,咬緊牙關將?冰冷的玄都印一點?點?咽下去?。


    所有人都以為玄都印在裴珩手中,所有人都去?找裴珩威脅警告,勒令他交出玄都印。


    卻從未有人想過,或許玄都印自始至終便不在裴珩手中,不在乾元裴氏。


    裴燼第一次慶幸,玄都印出世之後,他好奇將?它私自取出。


    後來一陣兵荒馬亂,這玄都印也便一直留在他身上。


    許是它的特性?,落在他掌心之後,玄都印便消失無蹤,就連氣息也湮滅一絕。


    故而過去?這麽久了,逐天盟竟無一人察覺,他們想要的東西,其實從頭至尾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


    這道靈光太過耀眼,在昏暗陰冷的牢獄之中,顯得尤為刺目。


    幾乎是同時,不光是方才?遠去?的幾人,還是前來換崗巡邏的逐天盟弟子,眼神皆是一變。


    “那是什?麽?!”


    “難、難道——”


    玄都印入腹,仿佛全身都被一點?點?打碎了骨頭,接著?被扔在烈火上炙烤。


    這簡直是世間最痛苦的死法,裴燼心底一笑。


    說到底,玄都印他不該私拿。


    他更不願裴珩和衛卿儀為難。


    他犯了錯。


    所以他來還。


    最後一個念頭閃過,裴燼徹底失去?了意識。


    但與他想象中不同,原來黃泉路沒有那麽安靜,他仿佛能?聽見來來往往的腳步聲。


    裴燼昏昏沉沉醒過來,聽見有人說話,聲音朦朧,忽遠忽近,像是隔著?一層薄薄的水麵。


    “玄都印就在他身上!”


    “你確定?”


    “……即便如?此,玄都印怕是也已認主……”


    “那又如?何,你怕什?麽?隻要殺了他,玄都印就是我們的了!”


    緊隨而來的,是一陣幾乎撕碎他的劇痛。


    周遭動靜一亂,絮絮低語聲漸強,似乎有人心神大亂。


    “怎麽回事,他、他竟然……不死?”


    “怎麽可能?,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不死之人,別說是他,歸仙境的尊者都無人能?做得到!”


    “讓開!定是你下手不夠果斷狠絕,換我來!”


    “……”


    那一天,是裴燼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天。


    他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原來他根本?無從解脫,他救不了裴珩,更救不了自己。


    死亡也成了一種奢望。


    在不斷的痛楚煎熬之中,裴燼漸漸覺得自己剝落了皮相?,露出可怕的本?相?。


    他為何不會死?


    或許他本?就是個怪物。


    不,他不該這麽想。


    他隻是恨。


    好恨。


    他恨裴珩,為何偏偏自視甚高,要將?這個邪性?至極的東西顯露於人世。


    他恨雲風,麵是心非兩麵三刀,冷漠殘忍至極,不顧他們往日情誼,將?他害到如?今這般境地。


    他也恨自己。


    恨自己為何那麽傻那麽蠢。


    為何輕信了旁人。


    害裴氏滿門?慘遭滅頂之災。


    恨太濃烈,那種沒頂的情緒和痛苦一起將?他湮沒。


    最後他徹底平靜了。


    以至於他能?夠很平淡地接受,他右手被烙下荒神印,從今往後,再也無法拔劍。


    而動手的那個人,是他曾經?最信任的摯友。


    痛。


    實在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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