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以自?商州輾轉返回寧江州。


    逐天盟中人?宛若手眼通天,玉流月那時時常感覺困惑,為何?天地間?發生的事情,他們?一概知?曉。


    就仿佛一片葉落這樣細微之事,於逐天盟而言,都?在掌控之中。


    每一次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玉流月便抱緊了懷中那枚冷冰冰的靈卜。


    它的溫度已經變得冰涼,這或許是一件好事,這至少證明,她依舊存有體溫,依舊保有一線生機。


    玉流月努力地蜷縮起來,想要?將靈卜捂熱,這樣一來,她就好像能夠感受到流華的溫度。


    “流華,我好想你。”


    被迫撐起一片天地的少女緊緊地攥著那枚靈卜,“流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究竟應該怎麽做?”


    一片混沌間?,玉流月仿佛真的聽見玉流華的聲音。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流月。”


    不,還?不夠好。


    流華從前總是笑話她。


    她長高一寸興衝衝跑去?告訴流華,流華會將她按在懷裏,用力壓她的頭,然後比到自?己小腹的位置,喊她“小矮子”。


    她引氣入體,第一次在冬夜穿夏日的涼裙,流華會拿著絨毯把?她裏三層外三層地裹起來,然後把?動彈不得的她翻過?來,在床上滾來滾去?。


    流華那麽壞,怎麽會這麽簡單地承認她做得好?


    夜幕星辰低垂,無聲俯瞰著人?間?掙紮。


    “流月,隕落沒有什麽可怕。”


    “我們?玉氏和?天上的星辰有約定,這天上總有一顆星是屬於我們?的。活著的時候,我們?作為星星的使者來到人?間?,死後,便會回到星星上去?了。”


    “流月……咳,即便我死了,我也會在屬於我的那顆星星上看著你。”


    “我會幫流月選一顆最漂亮的星星。”


    “流月,別怕。”


    玉流月閉上眼睛,兩行清淚滑落。


    她現在是司星宮宮主了。


    她一定要?將恭和?恭順帶回去?。


    如果流華此刻真的回到了一顆星上去?,她一定在看著自?己。


    玉流月不想讓她將自?己看扁。


    她終歸做到了,這一路上,她展現出了比玉流華更?甚的天賦,自?引靈至馭靈,又?自?馭靈至天靈。


    司星宮和?他們?離開時,幾乎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


    除了空無一人?,除了滿地淩亂狼藉。


    除了沒有流華。


    玉流月重傷昏厥,蜷縮在她曾經的床榻上,可她眼下已經長高了不少,躺在那張床上竟然感覺逼仄。


    身邊的位置空落落的,再也沒有人?會輕拍著她的背,唱著悠揚溫柔的歌,陪著她安穩入眠了。


    玉流月昏迷不醒,口中喃喃著玉流華的名字,恭和?恭順守在旁邊,看著她神智愈發混沌,急的團團轉。


    偌大的司星宮,如今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即便隻有他們?兩人?,他們?也要?照顧好小宮主,否則流華宮主即便在天上,也會難過?的。


    兩人?思來想去?,決定闖一闖司星宮禁地。


    九州傳言司星宮先祖玉氏,曾機緣巧合得了天道傳承,此言並非完全空穴來風。


    玉流華先前解開的那重重禁製,便是通向禁地的必經之路,每一道禁製皆是曆任宮主以神魂之力加固,非玉氏子弟不得解。


    但陰差陽錯,機緣巧合,玉流華將裴燼隱蔽於禁地之外的最後一扇門中,這沿途的禁製,已被她悉數解開。


    兩個小豆丁站在那扇門前,望著被不知?什麽力量轟塌了一半的牆壁。


    “我們?真的要?進去?嗎?”恭和?輕聲問。


    恭順沒有說話,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盡是肅冷。


    “宮主這一路救了我們?無數次,她是為了我們?才變成這樣的,恭和?,我們?不能放棄她。”


    他第一次說這麽多?話,恭和?有些愣住了。


    空曠的斷壁殘垣之中,隻剩下兩道男孩的聲音回蕩。


    “可是恭順,如果我們?闖不過?去?,死在這裏了呢?”


    “沒關係,恭和?。”


    恭順認真地盯著他。


    “那司星宮的這一夜,便是團圓的日子。”


    恭和?死死咬住唇瓣。


    兩道小身影牽緊了彼此的手,緩步向前,被陰翳徹底湮沒。


    玉流月依舊躺在床上,眼睫極速翕動,似是陷入了夢魘,對?於方才發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突然被推開,一片死寂的殿中,傳來黏糊糊的腳步聲。


    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氤氳開來。


    兩個血人?輕輕托起玉流月的身體,將她連抱帶背地向外帶去?。


    每一步,都?在地麵上留下濕漉漉的血痕,兩道身影顫抖搖晃著,卻一步比一步堅定,穿過?長長的甬道,穿過?浮空的回廊,不偏不倚地走向那道暗門。


    他們?的動作很小心,沒有太多?地觸碰到玉流月。


    在滿是血色的房間?裏,她像是唯一一片幹淨的雪。


    房中靈光隔著一層薄薄的血色,忽明忽暗,宛若呼吸起伏。


    就在玉流月的指尖觸碰到那片光時,靈光陡然散開,在牆麵上繼續綿延成一條長長的光帶,好似星河流淌。


    最終,閃爍的光暈長明,遠遠望去?,仿佛一個巨大的繭,將三個緊緊依偎在一起的身體包裹。


    房間?正中央擴散開水波般的靈光,有什麽仿佛自?水麵之下浮上來。


    玉流月緊皺的眉恰在這時鬆開了些許,她似是做了什麽美夢,唇角緩緩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像是笑了。


    恭和?恭順注視著這一幕,反過?來落下淚來。


    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夜裏,司星宮得以星火延續。


    終究存活了下來。


    “宮主,您當年?身受重傷,若非這些年?有元羲骨續命,恐怕……”


    恭和?深吸一口氣,用力捏住了袖擺,平複片刻才道,“如今沒了元羲骨,您至少也該讓寒煙仙子知?曉,您究竟付出了多?少。”


    玉流月睜開眼睛:“若多?言一句苦楚,便多?一分可能使流華千年?布局功虧一簣,我死後如何?有顏麵見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那份苦,若肆意將這些苦四處傾倒,那麽苦便匯成了更?廣遼深沉的湖泊。


    但若是每個人?都?能守著自?己的那一點苦,終有一日,墨色總會褪盡。


    就像九州這如墨般深晦的濃雲,終將散去?。


    “再者,為了走這條路,誰又?犧牲的比誰更?少。”玉流月道,“寒煙仙子已失去?良多?,也付出良多?。每個人?都?在流華千年?前留下的那一條生路裏,盡其在我,眼下我所做這些,何?須多?言。”


    寒煙仙子並不比她更?容易。


    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她們?都?該恪守己任,盡自?己該盡之事。


    一切終歸為天命。


    玉流月手臂搭上恭和?恭順肩頭,輕輕撫了撫。


    “我玉氏一脈,於此輩無子嗣傳承,若我隕落,恐徹底斷絕生息。”她淺笑道,“你們?跟了我和?流華許多?年?,也學了不少本事。”


    玉流月話未說盡,言下之意卻已鑿鑿。


    恭和?下意識不願再去?想太多?,搖頭道:“宮主,恭和?才疏學淺,這千年?來隻知?混吃等死,什麽也沒學會。”


    恭順隻是沉默。


    玉流月轉頭看看兩人?神情,良久,淡淡一笑。


    “也罷。”她道,“還?不到時候。”


    一日前,她自?東幽折返後,腦海中總回想著溫寒煙決然而去?的背影,心神不寧間?,以無定輪又?為她卜一卦。


    卦象一出,她指尖的玲瓏棋倏然散落一地。


    玉流月不敢確信,又?以星辰軌以佐,占了數遍,殿外自?晦暗至初明。


    卦象每一次皆不同。


    天象竟在變化。


    一日之前,於象征著裴燼那顆星辰之上籠罩的迷霧盡散。


    千年?困死之局,今日竟顯露出一線生機。


    玉流月從未想過?,命數也是會變的。


    她轉身便往外走,她一定要?在山門前等,等一個答案。


    “宮主!”恭和?攔住她,“這些事情,您不應該再插手了。”


    說著,他聲音愈發低下去?,尾音染上幾分哽咽,“不然,恐怕您也要?像流華宮主那般,紅顏薄命……”


    玉流月堅定搖頭:“流華的遺願,我定要?完成,這也是我這千年?來苟活的唯一訴求。眼下,流華的占言已成真大半,既然我們?已尋到出路,我決不能讓她失望,更?不能讓我這麽多?年?的等待落空。”


    最終,她當真等到了山門下相攜而來的兩人?。


    如此,便足夠了。


    星月璃閃躍的光輝落在玉流月麵上,她的視線漫無目的望著漫天星辰,仿佛看見了很久很久的將來。


    “她必須要?去?即雲寺看一看。”玉流月輕聲道,“這是最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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