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燼看她神情,猜到她在想什麽。


    他單手托著她,閑庭漫步向前,兩?側梧桐蔭濃,萬佛林立。


    “你也說了,禍害遺千年,連我這?樣的禍害都還好端端活著,那個人不會死得如此?輕易。”


    裴燼懶洋洋道,“說不定你先前對那幾個無趣的禿驢所提的要求,又能救我一命。”


    他步伐不疾不徐,速度卻不慢,暫住的院落很快出現在道路盡頭。


    溫寒煙突然回想起空青,安靜了一路的身體又開?始掙紮起來。


    這?一次,裴燼沒再困著她,順水推舟將她放到地上。


    “調息得還挺快。”他唇角扯著不正經的笑意,揶揄她,“這?麽快便恢複了?”


    溫寒煙白他一眼,頓了頓,又道:“空青的事?,我會盡快解決。”


    她抿了下唇角,“他對你其實並無壞心,隻?是……”


    “我不在乎。”


    裴燼沒什麽所謂一笑,他垂眼看她,“我在意的不多,你算一個。”


    俯身欺近,“比起空青空黃空藍,我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


    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在視野中急速放大,溫寒煙下意識向後仰。


    她這?樣動作,裴燼反而不開?口,偏要再欺近一分。


    他每靠近一寸,她便向後仰倒一分。


    溫寒煙的身體柔韌,常年修習瀟湘劍宗劍法令她姿態愈發靈活,眼下身體幾乎向下仰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她雙腳卻依舊定定站在那裏,動也沒動。


    很柔軟。


    就像是朦朧的記憶之中,某些滾燙的時候。


    裴燼喉結上下滑動一下,倏然站直身,順勢伸手一把將溫寒煙扯了回來。


    “先前倒是我看走了眼。”他薄唇微翹,“原來美人撒起謊來,也別有?一番風姿。”


    溫寒煙沒注意到裴燼方才一瞬間的失神,她甩開?他的手,又將墨玉腰牌一同扔回去?。


    “那時我隻?能出此?下策。”


    裴燼抬手將腰牌接在掌心,冰冷的墨玉染著熱度。


    那是屬於另一個人的體溫。


    “先前那樣著急問我一塵禪師的事?,我還以為你審美清奇,偏偏喜歡這?群禿驢。”


    裴燼環臂倚在樹邊,故作惆悵幽然歎道,“女人心果然善變,這?才短短一日都不到,竟然這?麽快便膩煩了。”


    溫寒煙:“……”


    她稍微正了正神色,撇開?臉道,“莫非你愚鈍至極,到現在還看不出?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


    裴燼眉梢微動,撩起眼睫來。


    “聞禪所見的那麵水鏡之上,並非空無一物?。”


    話?音微頓,溫寒煙神情複雜,委婉道,“除你之外,當年乾元裴氏當真無一人幸免於難麽?”


    裴燼皺了下眉頭,沒說話?。


    溫寒煙見他不欲回答,也不強求,接著講自己的猜想和盤托出。


    “真正奪人性命的,想來並非深淵斷壁,恰恰是那麵水鏡。”


    溫寒煙緩緩道,“若我並未想錯,那麵水鏡必定是由陰邪之物?鑄造而成,能夠反照出人心深處的恐懼,再以恐懼本身令修士走火入魔,最終自殘而亡。”


    她抬起眼,“你應當一早便猜到了,你認識聞禪?”


    溫寒煙起初並未完全?明白,裴燼當時那一句“他不會死”,究竟是什麽意思。


    直到她借聞禪的眼睛看到了一切。


    即雲寺弟子死狀各異,大概是因為內心恐懼不一。


    之前的事?情不提,隻?說他們到達即雲寺之後發生的怪事?。


    一人死在夜間無光之處,兩?人死在起夜之後的被窩裏,還有?一人更加離奇,掃著落葉便陡然身首分離,暴斃而亡。


    有?人怕黑,有?人怕鬼,有?人怕像落葉一般脆弱。


    而聞禪的恐懼則與他們都不同。


    聞禪怕死。


    所以他所經之處,無論如何安全?穩固,都會莫名出現各種殺機,而他又偏偏能僥幸次次死裏逃生。


    於是,聞禪不會死在水鏡之中。


    但?裴燼又是如何得知聞禪怕死的?


    裴燼一聽?,閑散道:“我被封印了一千年,他連活都還沒活上這?麽久,我怎麽會認識他?”


    “不過?,我與將他帶回即雲寺的人,有?過?幾麵之緣。”


    溫寒煙想了想:“你是說觀空禪師?”


    她對觀空禪師有?所耳聞,即雲寺並非自始至終從?不過?問俗世,而是在他做住持時逐漸避世。


    觀空禪師一生鑽研佛法,普濟群生,在他尚在人世時,即雲寺內大多數弟子都是他撿回的流浪乞兒。


    不止聞禪。


    就連如今的一塵禪師也在其中。


    隻?是或許修仙界好人當真難以長命,觀空禪師境界困於煉虛境便不得寸進,後來莫名隕落了。


    裴燼撥弄了一下腰牌,墨玉在衣袂間反射著瑩潤的光暈。


    “乞兒最恐懼的事?情——”


    他語調懶淡,“就是死亡。”


    “那為何一定是聞禪長老?”聞思長老應當同為觀空禪師帶回的乞兒。


    裴燼:“因為他倒黴。”


    溫寒煙:“……”


    “能夠破碎虛空,將水鏡置於即雲寺各處,此?事?定是歸仙境修士所為。”


    溫寒煙思索片刻,“如今九州歸仙境修士僅有?三位,若是除去?你,便隻?剩下雲風和一塵禪師。”


    她看向裴燼,“你覺得會是一塵禪師嗎?”


    裴燼偏頭看她,忽地一笑。


    “既然認出了乾元裴氏家紋。”他似是覺得有?趣,手肘搭在樹幹上,手指支著額角,饒有?興致問她,“你就不懷疑是我做的?”


    溫寒煙毫不猶豫搖頭。


    “不。”她注視著裴燼的眼睛,透過?那層曖昧不清的薄霧,定定地看向最深處。


    “我相信你。”


    裴燼眼神一頓,許是初春天氣還染著涼意,他再次感受到那種呼吸微滯的感覺。


    他不自覺就攏緊了手指。


    這?動作太過?細微,溫寒煙並未留意。


    她的注意力依舊在唯二?的兩?個選擇上。


    “你還沒有?回答。”溫寒煙盯著他的眼睛,“一塵禪師此?人,你了解多少?”


    裴燼挪開?視線。


    “一塵禪師啊。”他扯了扯唇角。


    風吹動梧桐枝木,同一片蒼穹中的同一片暮色,宛若千年未曾改變。


    裴燼自認對一塵禪師了解並不多。


    說到底,他不了解任何人。


    浮嵐中皆是各大世家仙門嫡係子弟,未來即將繼承大宗大派的天之驕子,人人周身都帶著點倨傲清高,盛氣淩人。


    浮嵐是一個方寸之間的九州,卻遠比九州現實得多。


    在這?裏,不止要比修為,比天賦,更要比家世,比資源。


    裴燼一日偶然聽?見有?人靠在假山後麵說閑話?。


    說他們見到一塵禪師那副清高悲憫的模樣,就渾身惡心。


    說他隻?是一個被撿來的野種,憑什麽在他們這?些世家子弟麵前耀武揚威。


    雲風勸他少管閑事?。


    “一個即雲寺的弟子而已,和我們又不算熟悉,咱們何必去?蹚這?趟渾水?”


    雲風向來含笑的臉上,神情很嚴肅,“長嬴,你這?毛病真的該改一改。”


    “修仙界裏愛管閑事?的人都活不長。”


    裴燼原本沒想管。


    雲風所言不差,即雲寺不過?問九州事?,又遠在鷺洲,而他們乾元裴氏位於寧江州,天南海北。


    離開?了浮嵐之後,此?生下一次得見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裴燼被雲風勾著肩膀,半拉半拖地帶走了。


    他真的沒想管。


    但?後來雙腿又不聽?使喚走了回來,裴燼抱劍一腳將假山踹了個大窟窿。


    縮在後麵聊得正歡的幾人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抬起頭來,驚魂未定地看向他。


    “裴、裴少主?”


    “英雄不問出處。”裴燼眉目冷冽,氣勢凜然,“如今他憑實力做了觀空住持嫡傳弟子,難道不配同你們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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