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燼是她身邊的人。


    她不需要?任何人偽善的提醒。


    與他相遇,同他相知。


    她隻靠自己一雙眼睛。


    幻象之?中?,玄衣墨發的青年神情冰冷得近乎冷漠,緩步碾過屍山血海。


    衝天的火光像是蒼穹裏?最後一點?掙紮的亮色,在一片火海中?,痛苦的哀嚎聲中?,他每行一步,都麵無表情地碾碎一人脖頸。


    溫熱的鮮血飛濺至麵容,他自始至終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溫寒煙感受到鼻腔裏?鑽入濃鬱的血氣?。


    靈力洶湧而起,神識宛若被卷入無邊的漩渦之?中?,【形神和?】在技能欄裏?狂閃。


    在這一瞬間,溫寒煙看見截然不同的畫麵。


    周遭火海綿延,傾頽的屋脊之?上,黏連著沉重的墨色。


    那色澤仿佛比黯淡的蒼穹還要?更?厚重,染著不祥的死氣?,一點?點?地侵吞著這座榮華不再的府邸。


    啪嗒,啪嗒。


    黏膩的血肉撕扯聲忽遠忽近,像是有?什麽噬人惡獸正在啃噬著活人的身體,哀鳴聲越來越低。


    那種濃鬱的血腥味又來了。


    是它們?來了。


    溫寒煙感覺視野晃動得更?厲害,耳畔隻能聽見沉重的喘息聲,是裴燼的腳步變得更?快。


    地麵上橫七豎八皆是屍身,但身體上的傷口卻並不規則,不像是刀劍所致命,倒更?像是被野獸活生生撕扯開?來,大?多腹部都被粗暴地撕扯開?,內髒流了一地,上麵還依稀殘存著被撕咬過的痕跡。


    黏膩的撕扯聲越來越近了。


    溫寒煙順著裴燼視野抬起頭?,看見地麵上掙紮的人影。


    他渾身浴血,隻剩下半個身體露在外麵,腰部以下都被一團濃鬱的墨色蠶食,咀嚼撕咬的動靜聲聲入耳。


    “少、少主……”那個人在刺目的猩紅裏?看見極速而來的身影,眼底先是一喜,緊接著,濃重的絕望之?色湮沒了他。


    他張開?口像是想說點?什麽,但是開?口時先是一大?口黏連著內髒殘片的血水嘔出來,斷斷續續的慘叫聲中?,他艱難地請求,“求求您,殺了我……”


    清醒地感受著自己被吞噬,這該是一種怎樣?的絕望?


    溫寒煙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慍意,而這慍意背後,一種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之?感席卷而來。


    她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裏?仿佛燃著一團烈火,而那烈火愈演愈烈,就在即將迸射爆裂開?來之?時,陡然熄滅。


    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雙拳緊攥,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不知是刺痛還是別的什麽緣故,微微泛著輕顫。


    下一瞬,眼前這慘絕人寰的畫麵,連帶著血肉翻攪的聲響,慘叫聲,痛呼聲。


    一切都靜止下來。


    啃食著乾元裴氏弟子的粘稠墨色被虹光撕碎。


    那渾身浴血到近乎看不出原本模樣?的人微微一愣,緊接著,染血的嘴角扯出一抹釋然的微笑,整個人不受控製地跌落下來。


    溫寒煙感覺“自己”的身體瞬間動了,飛濺的血霧宛若傾盆暴雨落在衣擺上,“她”的手一把扶住他。


    她低下頭?,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在這個時候做起來卻那樣?艱難。


    ——那人的下半身就像是被一點?一點?剜下皮肉來,又像是被緩慢地品嚐,眼下已千瘡百孔,小腿之?下幾乎完全消失了,未被吃掉的血肉滴滴答答落著血,欲墜不墜地粘附在邊緣,露出森森斷骨。


    “我沒有?救了,少主。”那人痛得麵目扭曲,心態倒是坦然。


    “接下來那一程,屬下自己走。您快去找家主和?夫人,他們?就在前麵……”


    溫寒煙借著裴燼的眼睛,借著他的五感,在一片血海中?疾行。


    她眼睛裏?仿佛也染上血色,視野裏?盡是或昏厥,或清醒,被那些影子一般驅不散的濃墨啃噬的人。


    “少主,救命啊少主……”


    “啊……好痛!”


    “讓我死了吧,這到底是什麽怪物?!”


    “是玄都印——”


    耳畔聲音嘈雜,烈火燃燒的劈啪聲,飛簷傾頽而下的轟鳴聲,虛弱痛苦的慘叫聲,血珠滴落血肉撕扯的黏膩聲……


    她隻能感受到自己的靈魂被禁錮在裴燼的身體裏?,見他所見,感他所感,他們?仿佛在這一刻合二為一。


    她感覺到“自己”不知疲倦地出手,右手很快便似萬箭穿,萬蟻噬,再也用不上力氣?了。


    她沒有?劍,隻能全憑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本能。


    殺戮。


    殺戮。


    殺戮。


    終於,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


    溫寒煙隻能聽見裴燼的呼吸聲,她眼前一陣刺痛,不知是汗珠還是飛濺而上的血,刺得她眼睛生疼。


    可那些影子一般的怪物並無實體,它們?被撕碎,為何會有?血珠飛濺?


    那一瞬,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血液渾身驟然冷卻,仿佛寸寸冰封,渾身都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知覺。


    溫寒煙順著裴燼的視線,一點?點?地、緩慢而僵硬地抬起頭?。


    那些比夜色還濃鬱的墨色不知何時,宛若退潮的海浪,消失得無影無蹤。


    屍橫遍野。


    她感覺到“自己”呼吸一滯,心口的血氣?還沒有?完全平複下來。


    是裴燼透支了靈力的反噬,這麽一滯,他登時驚天動地地嗆咳起來。


    撕心裂肺的咳聲在火海之?中?回蕩,再無人能回應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體才仿佛自冷凍的堅冰之?中?恢複幾分?知覺。


    溫寒煙跟隨著裴燼的動作,僵硬地向前挪動,所過之?處,狼藉殘垣之?中?,血河漂杵之?間,那是很多張於她而言極為陌生,卻又莫名因感知到裴燼心緒而熟悉的臉。


    “阿全叔?”


    “桂生?”


    “阿毅?”


    “……”


    一時間空氣?中?靜得隻剩下他們?合二為一的、獨屬於千年前那一個人的心跳聲。


    所有?的邪祟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死了。


    是他殺的。


    裴燼抬頭?望天,今夜注定不祥,連那輪彎月都是猩紅色的。


    玄都印已與他融為一體,他不懼這種不祥的血月,成了唯一一個清醒著活下來的人。


    隻是這清醒來得太遲。


    裴燼也已是強弩之?末,他自逐天盟牢獄中?受的重傷還未好全,巫陽舟今夜去替他尋藥,不在府中?。


    裴珩和?衛卿儀或許也不在,自他從逐天盟中?被救回,便再也沒見過他們?。


    他們?或許也不想再見他。


    他闖了大?禍。


    但裴燼到底還是想錯了。


    裴珩和?衛卿儀的屍體就在不遠處,他們?倒在血泊之?中?,雙手依舊緊緊牽著彼此的,臉上沒有?多少痛苦恐懼,竟然漾著點?淺淺的笑意。


    就像曾經?無數個他不在意的平常。


    裴燼盯著一地狼藉看了片刻,血液匯聚成河,覆蓋了他的靴麵,浸透了飄動的衣袂。


    轉身往回走時,身體支撐不住搖晃了下,他單膝跪地以手撐地,突然覺得茫然。


    濃鬱的血腥氣?衝得他頭?暈目眩,舌根發苦,想要?嘔吐,卻什麽都吐不出來。


    他渾渾噩噩,隨便從地上撿了一把劍,上麵都是血,不知道屬於誰。


    劍刃架在脖子上無數次,又放下來。


    他腦海裏?全都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裴珩和?衛卿儀時的樣?子。


    那時玄都印出世,裴珩將消息瞞的密不透風,卻不知為何一夜之?間,九州人盡皆知。


    那時裴珩臉上破天荒沒有?多少笑意,裴燼知道他壓力如嶽,主動說要?替他分?憂。


    裴珩說你年紀尚淺,你懂什麽。


    他不服氣?,他說他天資卓絕,自降生時便已引靈入體,七歲馭靈,十二歲晉階天靈境結金丹,十六歲晉階悟道境結元嬰,十八歲習遍裴氏三?十六秘術,二十歲及冠禮時便已晉階合道境。


    他怎麽就什麽都不能做?


    裴珩那時的眼神很深,裴燼辨不清,衛卿儀風風火火一巴掌拍在他發頂,讓他少逞強,少爭先。


    她說這不過是修仙界動蕩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插曲,即便他什麽都不做,裴氏和?衛氏也足夠養著他一輩子。


    他心中?本就壓著一口氣?,聞言直說他不需要?她管,以後他們?彼此間,再也別過問對方的事。


    衛卿儀似是也沒想到,她一番好心,他竟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被氣?得一哽,一時間沒說出話來。


    片刻,她才反手一推他,讓他滾。


    她說不管就不管,她說到做到。


    他那時年少輕狂,聽了這話隻是冷笑,順著她推開?他的力道,轉身就走。


    衛卿儀在他身後喊他的名字,又被裴珩攔下來。


    裴珩歎口氣?,勸她說,讓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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