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風撲麵,青天在上,斷崖在下,裴燼意識越發模糊。


    寒芒交織著刺痛,陣法虹光明滅,他的眼睛裏隻剩下一把刀,血色幾乎漫過?整個寂燼淵的黃昏。


    冬日將?盡。


    他伸出手,不顧右手疼得發顫,也牢牢攥緊了。腕間傷口瞬間崩裂,血流出來,傷勢深可見骨。


    昆吾刀掙紮著朝著裴燼的方?向?飛掠而?來,在虛空中爆發出一道尖利的嗡鳴刀嘯,卻被身後幾乎此起?彼伏的虹光生生禁錮在原地。


    隻咫尺間的距離,昆吾刀柄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在裴燼掌心用力摩挲而?過?,最終落了空。


    裴燼眸底倒映出它震顫著蕩開的刀光,還有?它愈發遠去的殘影。


    他烏濃鴉羽般的眼睫掃下來,一聲輕笑,眼瞼太過?於沉重了,最後一點模糊的視野間,昆吾刀在無數道糾纏的虹光之中,支離破碎。


    在愈發混亂的爭搶中,一抹猩紅的刀光卻生生撕裂虛空衝出桎梏,不偏不倚朝著他的方?向?激射而?來,轟然一聲,沒入他眉心沉入識海之中。


    在那一瞬間,裴燼仿佛聽見很多熟悉的,卻因為?很久沒有?聽見過?而?顯得陌生失真的聲音。


    “誓死追隨少主——”


    “誓死追隨少主!!”


    一抹稀薄的玄都?印氣息入體,這一次,或許他會死,或許不會。


    但若是當真就這麽死了,似乎破天荒的——


    沒有?那麽甘心。


    天旋地轉的風中,溫寒煙神識陡然感覺一燙,她從那陣無邊的黑暗之中掙紮而?出,重新感知?自己的身體。


    幻象之中時間流速很快,卻不知?外?麵過?了多久。


    溫寒煙回過?神來之時,感覺自己雙手被反壓在身後,一人扣著她肩膀將?她擒住。


    一塵禪師的聲音斷斷續續,飄飄悠悠,似從天邊而?來。


    “浮屠塔中‘隻得進不得出’的禁製,是貧僧教會巫陽舟的,你應當對此很是熟悉吧?玄都?血月,還有?衛施主的琴殺陣,包括那枚能夠讓你重溫曾經的玄明珠——”


    一塵禪師笑了笑,“貧僧本以為?,你會死在那裏。”


    她又聽見裴燼的聲音,很淡。


    “你想要什?麽。”


    這個問題,溫寒煙先前也問過?。


    那時一塵禪師於佛像下供香,嫋嫋輕煙中回應她。


    他想要裴燼的命。


    第121章 玄都(一)


    溫寒煙擰眉,用力掙了掙。


    “嗯?竟然醒了。”


    扣著溫寒煙的司召南稍有些驚訝。


    這溫寒煙也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先?前不受烏魘鏡左右也就罷了,今日就連玄都印都無法動搖她心智分毫,雖然那不過是零星一塊而已。


    裴燼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眉間?微微皺起來上前。


    他還未靠近,司召南便倏然用力扣住溫寒煙命門。


    “這一次,她可沒有靈符護身,一身修為受製。在下雖境界平平,卻也並?非從未殺過人?。”


    司召南微微一笑,“裴燼,你可得小心些。”


    裴燼立在火光邊界,俊美無儔的臉被光影拖拽出分明的界限,半張在明,半張在暗。


    他臉色看不分明,垂落在身側的指節微蜷,片刻緩慢地動了。


    司召南的眼眸驟然眯起,壓在溫寒煙身上的力道不自覺加大?。


    然而那令他如?臨大?敵的身影卻隻是重新退回去,仿佛永夜中的影子一般融入身後無盡的夜色中,又看向一塵禪師。


    一塵禪師也看著他,四目相對,一人?冷戾,一人?溫潤。


    “真有趣,她一心為你,而落於我手中,眼下你又想救她。”


    一塵禪師逆著光,肩膀被火光映得發亮,白袍金裟反射著瑩潤的色澤,正麵卻陷落在陰影之中。


    他一向是這樣。


    有人?向陽而生,有人?卻隻配做陰影裏的塵泥,充其量雨過天晴,受一點?陽光的憐憫。


    他從未被照亮過。


    因為那陽光根本並?非為他而來。


    一塵禪師鑽研功法無數,這一千年來,他都是這樣過的。


    但真正纏繞他已久的,是另一個?問題。


    如?何才能徹底摧毀一個?驕傲的人?。


    所以他費盡了心思,借到了雲風的身體,作為裴燼最信任的摯友,親手廢了他前半生的驕傲。


    他又策反了裴燼最後一位家人?,讓巫陽舟蟄伏於裴燼身邊良久,終於在千年前寂燼淵之戰中,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


    他後來賞賜給裴燼無邊的黑暗和折磨,日複一日,永無休止。


    可裴燼還是活著。


    千年已過,他仿佛變了,又仿佛沒變。


    撕開那迷霧般令人?辨不清的散漫戲謔,裴燼依舊是千年前那個?人?。


    “雲施主原本不必死,怪隻怪他結識錯了人?,又太執拗,那麽通透的一個?人?,卻在死到臨頭的時?候不懂得變通。”


    一塵禪師牙關微緊,須臾,緩聲笑道,“你猜,這一次換作溫施主,她的結果會怎樣?”


    裴燼眸光冰冷似鋒銳的利刃:“有什麽事,你大?可衝著本座來。”


    他唇畔弧度凜冽,冷嗤,“濫造殺孽卻不敢與本座正麵相爭,懦夫而已。”


    司召南眉宇微皺,正欲說?話,卻被一塵禪師攔下。


    一塵禪師並?不動怒,聞言隻雲淡風輕笑一聲。


    “正麵相爭?如?今的你,又有什麽資格同貧僧相爭。”


    “裴施主,這千年來,貧僧一直有一事念念難忘,耿耿於懷。千年前逐天盟獄中,我烙下荒神印,還有一心願未了,便被巫陽舟打斷。”


    裴燼原本低斂著眼睫,聞言掀起眼皮看過來。


    他眉目冷沉,眼神深晦,一塵禪師卻是笑著的。


    “玄都印的厲害,想必這世間?無人?比你更有資格置評。很遺憾,溫施主眼下已是將死之人?,但要她這樣死在你麵前,又似乎的的確確太過殘忍。”


    一塵禪師單手撚著佛珠,“想要她活著,或者說?,想讓她更有尊嚴地死在你手裏,很簡單。”


    “裴施主,裴燼,長嬴。”


    “這一次無人?打攪,不知?貧僧有沒有這個?榮幸,能夠好好地欣賞——”


    一塵禪師悠悠然吐出幾個?字,“欣賞你這昔日驚才絕豔的天之驕子,跪下求我的樣子?”


    裴燼原本視線自始至終落在溫寒煙身上,聞言,他喉間?凸起上下滑動,俊美麵容雖並?未流露出多少情?緒,那雙又黑又沉的眼底卻隱約漾著不易察覺的冷怒。


    他鼻腔裏逸出一聲嗤笑:“你也配。”


    一塵禪師是害死雲風,間?接殺了玉流華,又令他家破人?亡之人?。


    而雲風和玉流華救過他的命。


    這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要他對身負血海深仇之人?下跪求饒。


    一塵禪師麵色分毫不變,眼睛裏甚至帶著笑意。


    像是在看最終落入陷阱之中的獵物,如?何垂死掙紮,一點?點?陷入絕望。


    “記得要讓我滿意。不然她——”他頓了頓,似是好奇般一笑,“裴燼,你說?,究竟是你的速度更快,還是我更快?”


    一塵禪師尾音落地,司召南便應聲拔劍,劍刃毫不留情?刺向溫寒煙脖頸。


    恰在這時?,一道身影倏然撲上來。


    司召南一愣,對方動作太快,他甚至沒來得及反應。


    但就在那道人?影撲上身前之時?,一塵禪師慢條斯理?一掃袖擺,渡劫期威壓如?嶽砸落下來,將那人?打得倒飛而出。


    那人?“砰”的一聲砸在地麵上吐出一大?口血,爬都爬不起來。


    竟是一旁昏睡不醒,無人?在意的空青。


    空青被打飛倒在雨幕之中,冰涼的雨水衝淡了他唇畔的血跡,自鮮紅變成絲絲縷縷的緋色。


    他艱難地想要爬起來,可渾身骨頭都被一塵禪師方才一擊之下,打得盡數粉碎,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


    空青半張臉貼在泥濘冰冷的地麵上,眼睛死死看著溫寒煙的方向,聲聲泣血。


    “寒煙師姐……”


    是他錯了,都是他的錯!


    他怎麽會中了司召南這小人?的奸計,害得寒煙師姐身陷囹圄,眼下甚至連性命都難保?!


    如?此?微小的插曲,一塵禪師並?不放在心上,他甚至沒有再看空青一眼,淡淡瞥向司召南。


    司召南察覺到他視線,連忙再次握緊了劍柄,這一次,劍刃並?未往溫寒煙命門上落,而是刺向了她的腹部。


    那是人?身體最柔軟的部位,一劍下去未必會死,但卻極疼痛。


    眼下溫寒煙雖然意外?清醒過來,但玄都印終歸是玄都印。


    千年前就連裴燼都難以在它之下討到好處,千年之後的現在,即便它已經殘缺不堪,又如?何是溫寒煙能夠承受的?


    溫寒煙神魂方才已同玄都印正麵相撞,眼下即便不死,也早已淪為癡傻瘋癲之人?,根本不足為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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