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想到什麽人,裴珩唇角也浮現?起幾分笑意,輕輕點了點頭?。


    “在下將長嬴接回乾元之初,便將半身蘊含著裴氏血脈和天賦的精血盡數給了他。”


    “竟有?此事?”觀空住持怔然?片刻,“那你的壽元——”


    誰人不知乾元裴氏中人,一滴精血便等同於百年壽元,毫不誇張地說,一滴精血甚至比百年修為還要更珍貴。


    失去半身精血的裴珩,無異於主動放棄了與天爭命的修道之途。


    裴燼勾了勾唇角,不甚在意道,“既然?身在乾元裴氏家?主之位,在下自當為天下蒼生分憂。比起一塵所?受的磨難,這點壽元又算得上什麽?”


    聞言,玉溶曄和觀空住持神情都微微沉下來。


    須臾,玉溶曄歎了一口氣。


    “這天下,終究是欠了你們乾元裴氏一筆浩瀚的因果。”


    裴珩微笑搖頭?:“欠?不,早在長嬴入我乾元裴氏門中之時,天道便已償清了這一份因果。”


    他輕輕伸手,指腹摩挲著腰間墨玉牌之上凸起的騰龍紋。


    “精血湧入長嬴體內的那一日?,萬鳥齊鳴,雲潮洶湧,天降異象,卿儀同在下守了他整整一夜,卻?見他身上竟並未產生任何排斥異樣,反倒融合得極好。後來修習裴氏秘術之時,長嬴所?展露出的天資更是遠超其餘乾元裴氏弟子?,堪稱一日?千裏?,比起當年的我,還要更加優秀卓絕——他當真是天道為整個九州留下的一道生門。”


    “這麽多年來,長嬴雖非在下親子?,卻?也與親子?無異。正如玉師兄所?言,血脈大統,皆為迂腐之說,眼下長嬴身上流淌著我的血,也便是傳承著乾元裴氏的一切,這乾元裴氏日?後交予他,當得上是天命所?歸。”


    裴珩輕輕閉上眼睛,俊美的麵容上流露出幾分笑意,似是釋然?。


    “既然?是天命所?歸,那麽如今乾元裴氏的少主,有?且永遠隻會有?一位——”


    “便是長嬴。”


    ……


    一塵禪師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


    他渾渾噩噩,腦子?裏?一片混沌,但?是動作卻?出奇的冷靜。


    離開的時候,他才察覺自己竟然?本能地收斂了自己的氣息,謹慎至極。


    沒有?任何人發現?他。


    離開的路上,一塵禪師忍不住回想起那個眾星捧月的玄衣青年。


    他起初隻知道裴燼享譽九州,是比他天資更甚,鋒芒更銳的天才,對?方家?世極盛,而他卻?是個出身低賤的孤兒乞丐。


    入浮嵐這麽久了,一塵禪師甚至沒有?勇氣和裴燼說一句話。


    但?現?在,什麽都變了。


    裴燼擁有?的一切,本來都應該是他的。


    本來。


    一塵禪師控製不住地去想,去恨。


    乾元裴氏怎麽能這麽狠心拋棄他,讓他吃了這麽多的苦,不聞不問,隻留給他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平安扣。


    什麽高階法器。


    在凡人的世界裏?,高階法器根本比不上冬天裏?一個熱騰騰的饅頭?。


    他那未曾謀麵的高貴父母,卻?就這樣像沒事人一樣,把別的人撿回了家?。


    還對?別人那麽好。


    但?恨太?濃烈,這種情緒沒有?持續多久,再次被風吹散了。


    一塵禪師對?裴珩並沒有?感情,所?以委屈了一陣,他選擇先安慰自己。


    或許這真的就是天命。


    為了整個九州,為了整個修仙界,他該犧牲自己一點的。


    裴珩……不是也為了這得來不易的一切,耗去了半身精血和近千年的壽元嗎?


    如果他當真是裴珩的兒子?,他也該向父親學習,為天下蒼生多忍耐一點。


    住持師尊不也常常這樣教導他嗎?


    他現?在已經做了即雲寺的首席,阿軟也過得很好。


    他該知足的。


    就像師尊說的那樣,現?在不是很好嗎?


    日?子?在沉默中流逝,一次浮嵐傳道結束,一塵禪師慢吞吞地將桌案上不多的東西收歸芥子?之中。


    一陣氣流拂過。


    一塵禪師緩緩抬起頭?。


    窗外暮色西沉,竹影橫斜,霞光灑在為首那人肩膀上。


    裴燼前呼後擁地往外走,身邊跟著瀟湘劍宗那位受寵的嫡子?。


    他大步離開,在層層疊疊的人群中,一塵禪師看見裴燼右手鬆鬆提著一把烏潤如墨的長劍,赤紅的劍穗蕩漾,拂過他骨感冷白的手腕。


    沒有?絲毫傷痕,一隻養尊處優的手。


    他緩緩將右手往袖擺中縮了縮。


    那天,本已平息下去的情緒,宛如燒不盡的野草,死而複生。


    一塵禪師心裏?不是滋味,乾元的講學已結束了,他沒有?回即雲寺中,往雲桑那座最宏偉最漂亮的府邸趕去。


    琉璃瓦下朱門推開,兩扇沉重的門扉徐徐向兩側敞開的弧度,逐漸與記憶中那捧破敗的幹草堆嚴絲合縫地重疊。


    “平安哥哥?”


    打?扮雍容氣度優雅的女子?走出來,一張白皙小巧的臉,青絲被金釵珠玉盤起,眉間花鈿精致,撲麵而來的貴意,一塵禪師卻?仿佛少了點什麽。


    停頓隻是一瞬間,一塵禪師伸手攬過她肩膀:“嗯。”


    阿軟看著一塵禪師,輕輕眨了眨眼睛。


    缺了的那點辨不清的情緒,很快又回到了他們之間。


    阿軟眼下五官已徹底長開,漂亮的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雖好看,卻?貴氣逼人,令人不敢近褻。


    更何況,誰人不知,她可是有?一個仙人哥哥護著的人。


    阿軟眼下已不叫阿軟,除了一塵禪師來時會這麽喚她,大多人都喚她“明珠夫人”。


    因為在當年一塵禪師有?資格下山之時,曾給她贈了一枚極大極亮的明珠,震動整個雲桑。


    她年歲不比當年,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已經有?了細微的紋路。


    一塵禪師盯著阿軟的眼睛,眸光深晦。


    修仙中人不知日?月長,唯有?回到凡間界,在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凡人身上,時間才能留下更具象化的痕跡。


    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許是他目光太?過直白,阿軟不太?自然?地側了側臉。


    她垂下眼,伸手迅速地撥下一縷碎發,遮住眼尾,微低著頭?給一塵禪師沏茶。


    做完這些,阿軟小心翼翼打?量著身邊人。


    平安哥哥比從前俊美得多,也厲害得多。


    她有?點失落地垂下眼。


    好像有?很多東西變了,除了穿不盡的漂亮衣裙,吃不完的山珍海味,還有?很多很多。


    比如她沒辦法再撲到平安哥哥懷裏?取暖,他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餓著肚子?,還騙她說吃過了。


    他們好像再也回不去從前那樣了。


    阿軟姿態生分,一塵禪師眼眸微沉。


    他伸手攥住她還未收回的手,用了力氣。


    “就連你……也想離開我嗎?”


    阿軟一愣,隨即搖搖頭?:“平安哥哥怎麽會這麽想?”


    “隻是有?些……”她靜了靜,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想借著這個動作遮掩幾分尷尬。


    “隻是有?些自慚形穢。”


    除了起初意外而條件反射的掙紮,女子?的手都乖巧地在他掌心,一動不動。


    微微的熱意恰到好處地傳遞過來。


    一塵禪師指節鬆了鬆,又緩緩扣緊了。


    “阿軟,你可願與我結為道侶?”


    房間裏?燃著的是一塵禪師送的鮫人膏,淡紫色的火光閃躍,阿軟的臉色顯得更紅。


    她張了張嘴,聲音細弱:“可……可平安哥哥,你是仙人,我隻是個凡人……”


    “你介意嗎?”


    阿軟抿起唇角,飛快地抬眸看一眼一塵禪師,對?上那雙愈發深邃的眉眼時,耳根色澤變得更紅。


    “阿軟當然?不介意。”她輕聲道,“隻是擔心你……”


    嫌棄。


    話還未說完,手便被用力攥緊了。


    “阿軟。”


    火光澄瑩,一塵禪師半張臉在明,半張在暗,更顯得鼻眉高挺,被映亮的半張臉丹鳳眼狹長微垂,眉間紅痣若隱若現?。


    “我隻想同你在一起。”他注視著她,一字一頓認真地開口,像是在對?她說話,又像是在借著這句話告訴自己,“其他的,我什麽都不在乎。”


    “可是平安哥哥,你是即雲寺首席,不能結道侶……唔……”


    剩下的聲音被湮沒在緊貼的唇齒間。


    更多的話,一塵禪師不想再聽了。


    後來回憶起來,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溫柔,風格外暖,晃動的火燭融化在垂落的紗幔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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