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員是個俄羅斯女人,會說國語,甚至還能說上幾句荒腔走板的上海話。朱丹告訴她,她在等朋友,要等朋友來了才能點單,店員遞了兩本雜誌供她打發時間。


    雜誌草草翻完了,琉璃還未出現,她隻能透著玻璃窗看看街上的行人或是看看服務員端著咖啡蛋糕在店裏走來走去。


    她趴在桌上東張西望,不經意間看見了一個背影長得很像思琪的女孩,對麵坐著一個相當胖的女孩,應該是她的姐妹,胖女孩梳著一字型劉海,思琪式的短發,遮著臉頰富餘的肉,可是她一撩頭發,那肉便嘩地傾瀉出來,像一塊發酵中的麵團突然膨了起來,朱丹滿眼都是她的一張大白臉,無邊無際的,五官集中在麵中,看上去小鼻子小眼睛的。


    她實在是胖,還穿著旗袍,腰間的贅肉被勒得溢了出來,像是用席草捆綁的東坡肉。


    她實在是胖,還穿著旗袍,腰間的贅肉被勒得溢了出來,像是用席草捆綁的東坡肉。


    大概是朱丹盯得太久,胖女孩迎上了她的視線,不悅地皺了皺眉頭,對著她對麵的女孩嘀咕了幾句,那女孩驀地轉過頭來,努著嘴,豎著眼睛瞪她。


    兩人同時愣住了。


    朱丹立刻轉過頭去看外麵,一顆心砰砰亂跳著,果真是思琪。


    過了幾分鍾,琉璃來了,身後跟著越城,但是越城獨自坐一桌,翹著腿,遠遠和朱丹打了個招呼。


    朱丹這才意識到兩人不大對勁,到哪兒都是一起出現,審道:“他怎麽也來了?”


    “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他剛好在我家,知道我出門見你,非要送來。我說我們姐妹有悄悄話要說,他向我保證,說不會影響我們說悄悄話,等會吃完咖啡,再讓他帶我們去兜風看電影。”


    “你和他,是在戀愛嗎?”


    “呀!朱丹,別那麽大聲!戀愛還算不上,他倒是在追我。”


    “那你想讓他追上嗎?”


    琉璃吐吐舌頭道:“不好說,還得看他表現。”


    這時俄羅斯女服務員走近,拿出菜單道:“那桌的先生說,你們想吃什麽盡管點,他買單。”


    琉璃笑道:“跟他出門也是這點好,輪不到我掏錢。”


    琉璃笑道:“跟他出門也是這點好,輪不到我掏錢。”


    “讓他聽見了,不得氣死,以為你圖他錢呢。”


    “傻瓜,要想驗證一個男人愛不愛你,光靠嘴上說可不行,得看他舍不舍得為你花錢了。尤其是他這種小開,更是不必替他去省。”


    她們點了一樣的食物,拿鐵咖啡和紅絲絨蛋糕,外加一份手搖刨冰。


    琉璃嗦著冰,捂著嘴道:“你阿爸阿媽怎麽就離婚了,我姆媽說你阿爸在外頭有別的女人了,是這樣嗎?”


    “聽誰說的?”


    “那個劉寡婦。”


    “聽她胡說八道,我姆媽說她就是個野雞。”


    兩人陷入沉默,埋頭一勺一勺吃刨冰,吃完了又接著有一搭沒一搭的挖著蛋糕吃。從前的她們無話不談,是一點幼稚的瑣碎的小事都要喋喋不休說個半天,像兩個小老太太,聚在一起有一堆陳穀子爛芝麻的瑣事可以閑聊,現在心事多了,說起話來也是猶猶豫豫。


    她們又淺聊了一會,琉璃擔心讓越城一人呆得太久,匆匆要了電話,說下次單獨再約。


    朱丹笑了笑,不大當真。


    琉璃站在中間,一邊挽著越城,一邊挽著朱丹,夾在中間有說有笑。三個人接著去看電影,結果買票的時候又撞見了思琪和那個胖女孩,且就坐在他們後排。


    琉璃站在中間,一邊挽著越城,一邊挽著朱丹,夾在中間有說有笑。三個人接著去看電影,結果買票的時候又撞見了思琪和那個胖女孩,且就坐在他們後排。


    看電影的時候越城忍不住八卦道:“那個思琪,好像是對我大哥有意思。”


    琉璃壓著嗓子道:“那你越珒大哥喜歡她嗎?”


    越城也是小聲說:“目前沒看出來,有待觀察。”


    琉璃又問:“她旁邊那個胖子是誰,怎麽吃得那樣胖。”


    越城笑道:“你也胖一點,摸著舒服。”


    琉璃掐了掐他,悄聲罵道:“沒個正經!”


    越城嘿嘿道:“那個胖胖的是警察局廳長太太的侄女,叫婉因,你們可別亂嘲笑人家,小心被警察抓起來。”


    後來朱丹才知道胖女孩是宋太太的侄女,叫蕭婉因,蘇州人,到上海來嫁人的。朱丹因為對宋太太印象好,連帶著也突然對蕭婉因有了好感,看她胖也覺得是憨態可掬,是福相。


    蕭婉因喜歡念之,愛屋及烏,也喜歡思琪。


    來上海三個月了,宋太太給她安排了五六次相親,都沒有成功,不是婉因嫌對方太老,就是對方嫌婉因太胖。不過還是婉因嫌棄對方的時候比較多,隻因一條,婉因還是個處女,他們對處女是有很好的包容性的。


    宋太太很是挫敗,消沉了一陣子,讓她自己去交朋友,但圈子裏年紀相仿的小姐少爺都有意在排擠她,隻有思琪念之經常約她一道看電影逛商場喝咖啡。


    尤其是念之,初見就對她講:“現在是很少能見到你這樣肉肉的女孩了,上海的女生都嫌自己胖,要學洋妞當排骨精,可是南方的女人骨架子天生就小,那樣一瘦簡直快成竹竿子了,沒有男人是喜歡抱著竹竿子的,嫌硌手。”


    婉因少有的因為自己的一身肉而感到自豪。


    念之當麵喊她“咪咪”,背地裏卻喊她“豬”。


    思琪結合了一下,喊她:“豬咪”。有那麽兩次當著婉因的麵順嘴喊了出來,嚇死了,忙解釋說是洋文啾咪,親親的意思。


    婉因在老家蘇州讀的是私塾,先生隻教國文,對英文一竅不通。三個人出去約會的時候,思琪和念之時不時蹦出一句洋文來——pig cat 。


    是在用英文喊她豬咪。


    第三十三章


    一周後的早晨,陳治樺剛走,客廳的電話鈴聲乍響,周蘭芝正坐在馬桶上看報紙,揚聲喊朱丹起床。


    朱丹被迫起來接聽電話,懶懶道:“你好。”


    周蘭芝問:“誰的電話?”


    朱丹用手遮住話筒孔,歪了歪脖子道:“是琉璃。”


    周蘭芝繼續念起報紙,這是她的早課,她現在隻有坐在馬桶上才能津津有味的看進報紙雜誌這類讀物,順便還要抽上一支煙,掩蓋氣味。


    電話那頭,琉璃貼著話筒支支吾吾說了半天,說不清楚,急得落淚。


    朱丹理著頭緒問道:“你的意思是——公司安排你今晚在百樂門演出是嗎?”


    “對。讓我試唱新歌,看看反響如何。我……我怎麽唱,朱丹,這歌是為你寫得,不是我呀,得你來唱才好,我是一定唱不了的,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朱丹壓著聲音說:“我知道,但是現場演唱,我怎麽幫你呀。我說你呀!你就不該簽約!我們當初說好的,隻是參加電台比賽獲個榮譽獎項,你現在又是商演又是唱片,不是等著露餡嗎?”


    “嗚嗚嗚,我承認,我虛榮心作祟,我見錢眼開。但是朱丹,我有你,你可以幫我的對不對,我們是好姐妹,我要是現在解約,得賠三倍的違約金呢,萬一再一登報紙,我還怎麽待在上海!”


    “撒一個謊要用一百個慌來圓,琉璃我真後悔。”


    “撒一個謊要用一百個慌來圓,琉璃我真後悔。”


    “事已至此,你要是不幫我,就是眼睜睜看著我去死。”


    朱丹倒抽了一口涼氣,感覺到話筒裏麵伸出一把小刀低著她的下巴,琉璃成了人質——怎麽會有人既是綁匪又是人質?朱丹搖了搖腦袋,扶著額道:“你說,我該怎麽做?”


    “你替我唱,就像是演雙簧那樣,你懂嗎?”


    朱丹張了張嘴,繳械投降道:“大概懂。”


    “朱丹,你真是我的救星!”


    兩人依舊是約在了dd’s,琉璃滿頭大汗的趕來,拿著文件夾,裏麵裝著樂譜和歌詞。


    “一共兩首歌,今晚的演出費。”琉璃伸出兩根手指頭在胸前比了比。


    “兩百?”


    “什麽呀,兩千!”


    朱丹瞪直了雙眼,端起咖啡杯咕咚咕咚往下灌,非但沒有壓驚,心髒跳得更加劇烈了。


    “不過你放心,咱們姐妹一人一半。”


    朱丹眨了眨眼睛,有些意想不到,再一細想,又是情理之中,那是用來收買她的錢,偏偏她又是這樣的不禁誘惑。


    她們一直在咖啡廳裏待到了七點鍾,期間隻喝了咖啡和清水,什麽也吃不下,一直忙著記歌詞。然後小聲哼著練習,再對著玻璃窗對著口型,路過的行人常常匪夷所思的睃她們一眼,隻見她們無聲的翕動著粉紅的嘴唇,卓別林似的幽默。


    幸好她們有十幾年的默契打底,配合起來心照不宣,一致的斷氣吸氣,一致的表情,宛如一朵雙生花,連著一枝梗子。


    練著練著,朱丹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透明了,漸漸消失在玻璃窗上,隻映照著琉璃漂亮的嘴型,她好像成了琉璃的嗓子,替她發聲。


    她們喜極而泣,又泣極而悲。


    望了望牆壁上的鍾,七點半了,琉璃起身說該走了。


    朱丹收拾著樂譜,問:“幾點的場?”


    “八點。”


    “呀,那怎麽來得及?”


    琉璃笑道:“我姆媽說做歌星了凡事不能那樣的積極,要讓場子等我,而不是我等場子,掉身價的。”


    朱丹打趣道:“大歌星,你現在是什麽身價?”


    琉璃昂了昂小尖下巴,得意道:“一首一千的身價,今夜唱好了,以後還得看漲。你看,你姆媽又不讓你唱歌,我呢又需要你唱歌,我們真是絕配,以後你就跟著我演出,掙了錢我們對半分,可好?”


    琉璃昂了昂小尖下巴,得意道:“一首一千的身價,今夜唱好了,以後還得看漲。你看,你姆媽又不讓你唱歌,我呢又需要你唱歌,我們真是絕配,以後你就跟著我演出,掙了錢我們對半分,可好?”


    朱丹苦澀笑道:“早上還說是救命呢,這會子又要分贓了。我看你啊,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兩人站在咖啡店門口叫了輛黃包車,朝愚園路的百樂門去了。


    車夫打量她們一眼,搭訕道:“看兩位小姐文文靜靜,嘿嘿,不像是百樂門的舞小姐。”


    朱丹和琉璃噗嗤笑出了聲,問他:“我們怎麽就不能是舞小姐了,你去過百樂門嗎?”


    車夫腳下生著風,喘著粗氣道:“我這樣的窮人怕是連入場費都交不了,嘿,幾百塊,要我腳不停的跑上半年呢!但是,我常常拉客人去,在門口見過,也拉過那些舞小姐,大白的胳膊和腿……”


    他說到這累了,緩了一會兒又道:“大白的胳膊和腿露在外麵,簡直比路燈還要亮。”


    琉璃皺著眉頭道:“我們的確不是舞女,我們是去玩的。”


    “那地方亂的很,你們兩個女孩子,得小心著。”


    琉璃撇了撇嘴,附在朱丹耳邊嘀咕道:“要他管。”


    朱丹拉了拉她的手,笑笑不再說話。


    遠遠地就能看見百樂門的圓形玻璃鋼塔發著藍光,建築兩側拉著長條的藍色霓虹燈。廣告箱裏麵似乎睡著一輪新月,亮著鵝黃的月光。


    這個時間點門口停滿了汽車,有三兩個俄羅斯舞女站在門口嚼著口香糖,見人拋著媚眼,她們要比華人舞女便宜許多,卻更為生猛,上海男人不大能招架得住。


    黃經理站在門口苦苦等候,腳下圍了一圈煙蒂,抬腕表的速度幾乎能夠趕上舞女咀嚼口香糖的次數,絕望之際見到琉璃下車,立馬湊上前去,發著牢騷道:“小姑奶奶,你知道幾點了嗎?還有十分鍾就到你上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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