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閑等了一刻鍾,小杏在外頭尖著嗓子道:“太太,大少爺回來了。”


    第九十二章


    顧越珒風塵仆仆地趕了進來,一眼看見朱丹,定了心,這才想起請安:“讓母親您久等了。”


    二太太笑道:“我一個老太婆閑來無事等就等了,就是委屈了年輕人,小杏,讓廚房端菜吧。”


    越珒脫下手套疊放在桌上,這才注意到杪悅也在房裏,騎在小板凳上噠噠噠朝前挪,仰著頭撒嬌道:“大哥, 阿悅肚子都快餓扁了。”


    二太太詫異道:“這孩子!糖都吃到哪裏去了?”


    杪悅剛要說話,劉媽搶在她前頭說道:“都說小孩子有兩個胃,一個胃裏裝零食,一個胃裏裝飯菜唻。”


    越珒抱起來揉了揉了杪悅的肚子道:“唔,還真是餓癟了。”


    大家齊笑。


    越珒不自覺地朝朱丹看去,她眉眼彎彎也在笑,隻是一觸上他的目光,她的笑容便瞬間就消失掉了。他欲言又止,打了一肚子腹稿,剛要開口,她卻驀地把視線移開了。


    二太太將一切看在眼裏,也不吭聲,默默坐到餐桌上,親自指揮傭人上菜,待會兩人如何落座,全看這碗筷怎麽擺,她憂心這兩人慪氣不肯坐在一起,不得不由她費些心思。


    果然兩人就著碗筷不得已並排坐著,想要保持距離,卻因為搛菜飲酒的緣故時不時肩膀打架,一碰兩人心裏頓時咚咚跳著。


    越珒夾了一筷子魚,沾了湯汁,用另一隻手托著送到她的碟子裏,柔聲道:“多吃點。”


    越珒夾了一筷子魚,沾了湯汁,用另一隻手托著送到她的碟子裏,柔聲道:“多吃點。”


    朱丹詫異地瞥了他一眼,垂眸道:“謝謝。”


    越珒一怔,“什麽時候和我這麽客氣了?”


    她用隻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我什麽時候不客氣了?”


    越珒又是一愣,左手溜下了桌麵,搭在她的膝蓋上,歪頭問道:“還在生氣?”


    她膝蓋往邊上一挪,他的手也跟著移了過去,身子隨之微微傾斜。


    二太太笑眯眯的細嚼慢咽,餘光觀察著他們,怕他們拘謹,特意支開了劉媽,親自喂杪悅吃飯。


    杪悅搖頭晃腦地吃得很香,忽然眼睛定住了,扯了扯二太太的衣袖道:“二媽你看,桌子好像在動!”


    朱丹聞言滿臉通紅,急得踩了越珒一腳,小聲嘟囔道:“你別鬧了!”


    二太太抿嘴笑道:“可能桌子底下有兩隻小狗在打架。”


    “哪兒來的小狗?”杪悅好奇的欲要掀開桌布一探究竟。


    二太太連忙撇下一隻雞腿塞到她的手上,阻攔道:“吃飯,你要是把小狗放出來,雞腿可就要被小狗搶去了。”


    杪悅包了一嘴的飯慌了神,又咬了一口肉才道:“那等吃完飯再看小狗,這樣就不會和我搶飯吃了。”


    杪悅包了一嘴的飯慌了神,又咬了一口肉才道:“那等吃完飯再看小狗,這樣就不會和我搶飯吃了。”


    朱丹借話罵他,“聽到沒,連你母親都罵你是小狗!”


    “咿,你怎麽聽話隻聽一半,她罵的是兩隻小狗。”


    “你——”


    他也學著她的樣子把嘴一努,湊過去低聲道:“畢竟狗的伴侶隻能是狗。”


    “你也沒喝二兩酒,怎麽開始胡言亂語了。”


    她夾在耳根的一綹碎發也抗議似的蕩到了臉頰,試圖擋住她一半蒼白一半緋紅的麵龐,越珒連忙撈起她的碎發重新夾到耳後,提醒道:“唉,當心頭發掉到碗裏,嘴還沒張,竟讓頭發先嚐了鹹淡。”


    二太太又撇下另一塊雞腿放置一旁,朝越珒擠了擠眼睛。越珒立刻借花獻佛徑直夾到朱丹的碗裏,殷勤道:“吃雞腿。”


    朱丹道:“別,還是讓伯母吃吧。”


    說著便要夾過去,二太太擋著碗口道:“我專門讓廚房做給你們吃的,我信佛,吃素。”


    朱丹筷子在半空中滯住,轉了個反向送到越珒的碗裏,撇撇嘴說:“那你吃。”


    越珒咳嗽了一聲,窘道:“這是母親特意做給你吃的,你今日要是不來我恐怕連雞屁股都吃不到,母親看著呢,給個麵子。”


    朱丹見一個雞腿繞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碗裏,也實在不能不給麵子,隻好低頭細細啃了起來,食而不知其味。


    二太太房裏的燈光是柔柔的米黃色,把人照黃了,但皮膚卻像是打了一層蠟一樣光滑,連二太太麵頰的皺紋也減淡了許多,使人看上去年輕好幾歲。再看朱丹,皮膚更像是剝了殼的白雞蛋,很是細膩彈潤。


    飯後杪悅被劉媽領了回去,二太太覰著他們道:“我也乏了,你陪陳小姐到花園裏消消食再送她回去。”


    越珒仿佛領了聖旨一般,摟著朱丹的肩膀走出了房門,接著下樓梯,一到花園朱丹立刻脫離掌控,翻臉道:“你別碰我!”


    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氣,不發泄出來不行。


    越珒立刻舉起手道:“好好好,我不碰你,我徹底的繳械投降,悉聽尊便。”


    她從地上撿起一根細長的枝條指著他,詰問道:“你——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這句話有一種叫人不得不把自己所有的罪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的威懾力,又是誘惑,好像如實交代便可得到對方無條件的寬宥。


    可他還是理智的,知道這不過是對方套話的騙術,坦白不一定從寬,搞不好還要罪加一等,於是到嘴的話又生生咽了下去。


    “那我抗拒。”他道。


    “那我抗拒。”他道。


    “你。”朱丹氣得揮舞著枝條,又不忍心真的刷到他的身上去,索性抵著他的胸膛問:“老實說,你心裏是不是還放不下她?”


    他沉默著。


    她手一用力,枝條像魚竿似的彎曲著,在他的口袋上方抵出一個漩渦。


    “傻瓜,逗你的……要是可以,我真想讓你看看我的心。”他忽然深情地注視著她,花園裏路燈一盞盞亮起。他迎著光,臉龐驟然被照亮,她因背著光臉還是暗的,永遠照不亮的樣子,使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隻有眼眶的位置閃著粼粼的光——是眼淚。


    顧越珒胸膛朝前一頂,枝條瞬間嘎吱斷裂成兩段,他抓起她的手,溫柔的拂掉紮手的枯枝,緊接著吹掉她手心的木屑,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低頭蹭著她的鼻尖說道:“別哭,都是我的錯,我坦白從寬。”


    說著用指尖撣去她的淚珠。


    朱丹想要努力將眼淚收回眼眶,淚卻不爭氣的撲簌撲簌彈在他的手背上,是雨水擊打屋簷的力量。


    而後每每遇到下雨天,他伸出手背接雨,總感覺是她的眼淚打在手背上。


    第九十三章


    顧越珒抱著她坐在花園的凳子上哄著。她的絲絨長旗袍拂地,外頭罩了件灰鼠皮大衣,他稍微褰起她開叉的下擺一探,發現她原是穿了一雙平底皮鞋,加之人又消瘦了些,難怪今日顯得格外的嬌小,脆弱。身體像是件洗縮了水的棉袍,拎起來比比覺得處處都少了一寸。


    他的西裝和大衣都是極硬的線條,鋒利的仿佛可以劃破迎麵吹來的寒風,她是柔軟的曲線,嵌在他方正的框架裏。


    朱丹側身坐在他的腿上,絲絨下擺時不時拂過他的皮鞋,撓得他心裏癢癢的,但他是聊齋裏書生一類的角色,縱使半夜深山破廟裏遇到修行千年的狐狸精也能坐懷不亂的,可所謂的坐懷不亂是一種極其殘忍的違背人性的克製,是表麵的君子,其實內心早就亂了。


    “我現在可以碰你了?”他說這話時有一種公然犯法的快感。


    她把臉一別,哼了哼鼻子說:“你顧先生是聽我指揮的嗎?”


    越珒強行掰過她的臉,嚴厲道:“顧先生是你叫的嗎?”


    朱丹驚愕的說不出話來,隨即從他身上跳下來道:“那是誰叫的,泠心蕊,陳思琪還是哪個我不知道的小姐太太?”


    越珒哭笑不得的又將她拉了回來,“我的意思是,你該喊我的名字,不然喊我寶貝親愛的也行,顧先生是外人叫的。”


    “我不也是外人嘛!”


    他像是背誦早就爛熟於心的答案一般脫口而出:“怎麽會,你即將是我的內人。”


    朱丹先是一詫,而後那些不知名的小小的竊喜漫上心頭,也不是什麽動聽的情話,然而在當下,沒有比這還要動聽的情話了。她的嘴角控製不住的一點點向上揚起。腿因開心搖擺著,長長的旗袍將她兩隻腿一並籠罩住了,像傳說中的人魚,坐在礁石上拍打著魚尾。


    “冷不冷?”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問。


    “不冷。”她答,又反問他,“你冷嗎?”


    “我也不冷。”


    一對視,噗嗤笑了。


    她依偎在他懷裏,他聞著她的發香,仿佛冬季裏開出花來。於是緩緩低頭,把臉頰貼了上去,手臂將她圈得更緊些。


    “你想聽我說泠心蕊的事嗎?”


    朱丹遲疑著頷首。


    “不會生氣?”


    “唔,這說不準,但生不生氣你都得說。”


    於是越珒說故事似的把見麵的情形說給她聽,當然也隻揀著記得的說。


    朱丹聽著也還是有些生氣的,生泠心蕊的氣,她是司馬昭之心——


    她分析道:“泠心蕊這趟回來,是不是就是奔著你來的?”


    “這種事情我怎麽會知道呢?”


    “你不知道我知道,女人最懂女人,她八成就是還惦記你,還想嫁給你!”


    他也不辯駁,隻是配合著點頭,反問她:“那怎麽辦?”


    她置氣道:“怎麽辦,能怎麽辦,幹脆你娶她好了!”


    “我娶了她那你怎麽辦……”


    “哼,想娶我的人多得是!”


    “多得是?誰?”他冷著臉較真道:“除了談司珂還有別人?”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手掌,看著牙印道:“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


    “我實在委屈,碗裏的也還沒吃到。”


    所謂先前愛過的人如果分別的時候沒有鬧到決裂的地步,很難叫人徹底的忘記,宛如蛀黑的牙齒,沒有徹底拔除之前,總是牽扯神經,叫你疼痛。


    但好好的一顆牙齒,不到萬不得已,終歸是舍不得拔掉,寧願被它間接性的折磨,人對於身體的完整有著異常的執著。


    他現在就是到了這種時刻,為了一嘴的好牙,必須拔除那一顆作亂的齲齒。


    過了一周,宋太太的飯館“蕭玉園”在四馬路上開業,門口擺了兩列係著紅綢緞的花籃,一地的鞭炮殘屑,也是零碎的紅。越珒帶著朱丹前來祝賀,恰巧遇到了泠心蕊,她捧著一束花,正在同宋太太賀喜。


    泠心蕊在人群中一眼瞥見了他們,一怔,而後微笑著,那笑容輕飄飄的浮在臉上,是一張假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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