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頭也是邊咳嗽邊回:“我沒事,我隻不過在燒寫東西,你們別管我。”


    季媽這才稍稍安下心,又忐忑道:“小姐你先把門打開吧。”


    傭人圍了過來,圍在門外哇啦哇啦說個不停,思琪一心煩,不慎一腳踢翻了爐子,那紙連著火苗霍地蔓延開來,攀到了窗簾腳,嘶嘶地燒了上去。


    思琪踉踉蹌蹌跑去開門,門一開,便跌坐在地上,回首,嚇得魂飛魄散。


    念之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傭人的身後,半開的門裏蘊著觸目的紅,喝道:“一個個還愣著幹嘛,還不快去端水撲火!”


    傭人們這才警醒,仿佛火燒到了尾巴,飛快地跑開了。


    到了晚上陳治樺從小公館吃過飯回來,見屋子裏死氣沉沉,王媽噤若寒蟬,便問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王媽四顧無人,抬了抬眼皮子道:“噯,也沒什麽大事,就是……就是下午那會子小姐在屋裏烤火,不小心踢翻了火爐子。”


    陳治樺蹙眉問:“踢翻了火爐子?”


    “是,不過小姐沒傷著,就是屋裏給燒得不成樣子。”王媽兩隻手因緊張來回揉搓著圍裙。


    “太太呢?”


    “太太喝醉了,還睡著呢。”


    陳治樺重新穿起大衣,覺得可笑,一麵嗤笑一麵搖頭道:“都瘋了——全都瘋了——這家她們願燒就燒了吧,且都隨她們高興。”


    王媽驚訝道:“先生你不管啦?”


    陳治樺不說話,一個勁兒地搖頭,又是歎息又是笑,王媽被他弄得稀裏糊塗的,以為連先生也跟著氣瘋了。


    他穿了鞋,頭也不回道:“別告訴她們我回來過。”


    王媽應著送他出了門,一轉身,瞅見樓梯腰間虛晃晃立著個人影,嚇了一身冷汗,一麵抹著胸口一麵小步往前走著,“喲,太太你醒啦!”


    文珊雙臂交叉支在樓梯扶手上,捺著腰,朦朧地看著她。


    王媽最怵她這眼神,不知她到底是醒著還是盹著,饒是盹著,也像是宅門前的石獅子,不怒自威。


    聽說外國人也譏誚中國為“東方睡獅。”


    王媽暗想,這頭睡獅什麽時候蘇醒呐?


    陳治樺頹敗地踅回諾曼底公寓,他從未如此慶幸自己在家之外還有一個家,這個小公館倒成了海上的浮萍,救命的稻草。


    他坐到沙發上吸著雪茄,與朱丹聊道:“有空我們兩家人坐一起聊一聊你們婚禮的事體。”


    她道:“時局太亂了,我和越珒想一切從簡。”


    “這怎麽行呢,這不行的。”陳治樺連忙搖手拒絕,雪茄夾在手指,被搖得煙灰亂飛。


    “我說等到不打仗了,再讓他補我一個浪漫的婚禮。”


    因朱丹知道顧越珒的許多錢都已經捐了出去,她又不願他此刻為了婚事動用家裏的錢,那樣大的一個家庭,處處都是開銷,人人都要花錢,再厚的家底子也不夠這樣的揮霍,當然這裏麵還有顧老爺子突然病倒的原因。


    “傻丫頭,誰知道這仗得打到什麽時候去?”蘭芝端著果盤坐下說道。


    她一怔,笑著搖頭道:“總有打完的一天吧。”說著閉上眼睛掐了掐手指頭,一本正經的胡說道:“我這一算,就在跟前了。”


    她自是不知,因她這一掐指,他們的這場婚禮竟足足延宕了八年!


    盡管缺了這場盛大的婚禮,她也終是做了他的妻。


    照相館裏,他親自替她別頭上的白紗,她的婚紗是用旗袍改的,請的是鴻翔時裝店裏的老裁縫量身定製,樣式新穎精致,中西合璧的恰到好處。


    隻因她說不要西化的太徹底。


    站在照相機前,他憋了許久,終是忍不住說道:“怎麽不去談司珂的照相館?”


    她笑著的臉忽然垂下了,那攝影師連忙道:“新娘笑一笑。”


    她艱難的浮上一抹假笑,那攝影師任不滿意,又道:“請再笑一笑。”


    她比了個暫停的手勢,轉過頭來瞪著他道:“好端端的,你提談先生幹嘛?這上海又不是隻有他會照相!”


    越珒訕笑著攬住她的腰肢,“我隻是覺得有些可惜。”


    “可惜什麽?”


    他又不肯說了。


    她又好奇心攀上心頭,追著問:“說呀,你不說我就不照了,這婚也別結了。”


    “你怎麽這樣任性!”他有些氣惱的在她腰間一掐,湊到她麵前道:“我就是可惜沒機會讓他當我們的證婚人,可惜沒能收到他的祝福。”


    她臉色一點點泛紅,抬起高跟鞋便朝他白皮鞋上輕踩了上去,低聲叱道:“你怎麽這樣的壞!壞透了頂!”


    她臉色一點點泛紅,抬起高跟鞋便朝他白皮鞋上輕踩了上去,低聲叱道:“你怎麽這樣的壞!壞透了頂!”


    他卻笑道:“笑好看點,結婚證書上的照片可是要留一輩子的。”


    她一聽到要留一輩子,當真揉了揉臉頰認真微笑起來。


    他卻是人生第一次這樣麵對鏡頭微笑,他從前照相是不會笑的。


    四開大的結婚證書上印著牡丹、梅花、海棠、玫瑰、垂柳、水仙。左、右上角各一個紅“囍”字。


    墨字寫道:


    今由宋啟睿先生執柯,並得雙方家長同意: 締結良緣,玉成佳偶,謹於民國廿六年五月廿六日在上海蕭玉園餐廳結婚。珠聯壁合,欣看紅線緊係,花好月圓,喜卜白頭永偕,此證 。


    後頁附上一張結婚照。


    隨後兩家訂在宋太太的蕭玉園擺了一桌簡單的喜宴,這婚事便也算成了。


    第九十六章


    盡管是已成定局,陳治樺不免還是要抱怨幾句,認為倉促簡易的筵席實在是不符合兩家的身份,他喝喜酒喝得酒酣耳熱,拉著越珒反複道:“小顧啊,咱們可不能按照以前的輩分論了。”


    越珒連忙敬酒,改口道:“爸。”


    聞言,陳治樺擎著酒杯的手一顫,酒還未下肚,臉又紅了幾分,受寵若驚道:“哎呀呀,聽你喊我一聲爸,可真是折煞我了,擔不起啊,擔不起啊。”


    嘴上這樣謙讓著,心裏卻是樂開了花,恨不得再聽幾聲過過癮。


    另一側的女眷們都在說,顧家欠大少奶奶一個像樣的婚禮哩!


    顧老爺子因病缺席,二太太發話道:“我記著呢,忘不了,你們也都給我記著!”


    蘭芝起身以茶代酒敬了二太太一杯,二太太平日也喝些白酒,便呷了一口淡酒道:“主要是越珒這孩子倔,又一身的本事,連老爺都未必做得了他的主。不過眼下成了家,總算是有個能管得住他的人了,我和老爺都高興著呢。”


    大家皆朝越珒那邊睃了一眼,抿嘴竊笑,仿佛笑他日後懼內。


    翠芳笑道:“這大少爺也就聽大少奶奶的話,偏偏人家小兩口一致說暫時不要舉辦這場婚禮,我們是苦口婆心勸了半日,口幹舌燥,一點作用也不起。”


    “也不是不辦,是等到日子好了再辦。”二太太尷尬地解釋著,說著又拉著蘭芝的手偏到一旁悄聲說道:“親家,不瞞你說,我本也想著再勸一勸的,但是又一細琢磨,咱們家老爺這幾日身子骨越發的不行了,唉,也不知……”二太太把話又咽了回去,從鐲子上抽出帕子擦了擦微微濕潤的眼眶,又道:“若是緩些時日,容我們充分準備一番,隻怕老爺子突然一走,一年半載更是結不成了。”


    “也不是不辦,是等到日子好了再辦。”二太太尷尬地解釋著,說著又拉著蘭芝的手偏到一旁悄聲說道:“親家,不瞞你說,我本也想著再勸一勸的,但是又一細琢磨,咱們家老爺這幾日身子骨越發的不行了,唉,也不知……”二太太把話又咽了回去,從鐲子上抽出帕子擦了擦微微濕潤的眼眶,又道:“若是緩些時日,容我們充分準備一番,隻怕老爺子突然一走,一年半載更是結不成了。”


    蘭芝詫異著點頭,聽她這樣細說其中原委,倒有些後怕。


    二太太霎了霎眼睛道:“這些年我最操心的就是越珒的婚事,現在好了,我心裏的一粒湯團子總算是掉下去了。”


    蘭芝笑了笑,心裏卻是替女兒叫屈,但木已成舟,又不好再多說些什麽,隻怕婆家人記了恨,回去有意刁難。


    她這一輩子沒有婆家,倒是避開了婦姑勃溪,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顧公館早幾日就拾掇好了大少爺大少奶奶的新房,新購了一堂海派家具,金絲栗木櫃、櫸木老虎腳梳妝台、紅木雙人床,鋪著六床錦衾,紅粉為主,也有一兩床黃藍色的參雜其中,繡“龍鳳呈祥”或是喻意“天作之合”的雙鳳圖案。


    兩隻樟木箱子壘在床尾,朱丹坐在床沿,身子伏在箱子上暗暗落淚,那淚珠從眼角淌到木頭上,暈成一灘深棕色,蕩開來,隨著紋路,仿佛蕩著一圈圈褐色的漣漪,也不是誰給她氣受,隻因她想念母親了。


    她聽見傭人在外頭扯閑話:“我眼瞧著他們抬了兩隻大樟木箱子進來,是大少奶奶的嫁妝唻,你們說那箱子裏裝得什麽?”


    她聽見傭人在外頭扯閑話:“我眼瞧著他們抬了兩隻大樟木箱子進來,是大少奶奶的嫁妝唻,你們說那箱子裏裝得什麽?”


    另一個說:“無非是金銀首飾罷了,總不至於是錢!”


    “嘿,興許就是錢嘞!”


    “你們當現在還是從前呐,咱們大少爺結的是新派的婚,不講究這些虛禮。”


    “虛不虛的也都是咱們大少奶奶了!”


    外頭一陣嗤笑。


    又過了一會兒,外頭沒了動靜,估摸著都去別處忙了。朱丹抽出帕子揩了揩眼淚,坐在鏡子前仔細端詳著擦淚痕,她不要叫人看出自己哭過才好,更不要叫人以為她好欺負著。


    她從前是柔軟的,可一出嫁,便悄然長出一層薄薄的殼來。


    顧越珒推門進來,身後領著個老媽子,朱丹瞧著麵熟,待老媽子開口說話,她才霍地記起這位王媽,是她爸爸那邊的傭人。


    朱丹將帕子重新塞回袖子裏頭,上前問道:“王媽你怎麽來了?”


    王媽先是車軲轆子似的說了一堆吉祥話,而後才笑眯眯道:“先生叫我過來伺候你嘞。”


    朱丹一怔,有些吃驚。


    越珒道:“家裏的傭人本也不夠使,請新的來又怕不夠貼心,爸說王媽是自己人,用著放心。”


    越珒道:“家裏的傭人本也不夠使,請新的來又怕不夠貼心,爸說王媽是自己人,用著放心。”


    朱丹便問:“那麽那邊怎麽辦呢?”


    越珒攤了攤手,表示也不知曉這其中的事情。王媽舔了舔嘴唇道:“大少奶奶你有所不知,那邊散了。”


    “散了?”


    “噯,太太帶著思琪小姐和念之少爺去香港住了。”大概是怕他們誤會,又道:“隻是走了,也沒提離婚的事,大概是去香港散散心吧,畢竟娘家人都在香港不是。”


    如此聊著不免說起思琪差點把家燒掉的舊事,這事大概也是她們搬去香港的起因。


    一番敘舊之後,王媽退了下去。


    屋裏頭一旦沒有外人,越珒立刻貼到她身上去,仿佛冰糖葫蘆外頭裹得那層糖衣子,裹上了便咬也咬不下來。


    她心裏還來回想著王媽的話,頗為心煩地睨著他道:“看你幹的好事,無故傷了一個少女的心,幸好沒鬧出什麽人命來,要不然你可罪孽深重啊。”


    他抱著她,雙臂環在她的腰間,彎下去抵著她的肩膀道:“彼此彼此,你不也無故上了某位少男的心——不對,他這樣的年紀,大抵不是少男了吧?”


    朱丹眨巴眨巴眼睛,想他怎麽老是揪著談司珂不放,不過是被逮到看了一次電影罷了,竟記仇到現在!如此一想,便順著他得話調侃道:“年紀大就不是少男了——那你——你豈不是不打自招!”


    朱丹眨巴眨巴眼睛,想他怎麽老是揪著談司珂不放,不過是被逮到看了一次電影罷了,竟記仇到現在!如此一想,便順著他得話調侃道:“年紀大就不是少男了——那你——你豈不是不打自招!”


    越珒哧地一笑,半晌道:“你希望我是還是希望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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