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銳利黑珠凝視著的城牆下——


    一隻形似駿馬而足生紅紋的異獸,正從篆刻著火鳥獸紋的城門間緩緩穿行而過。


    異獸負馱著的,是名腰佩長劍、腕繞金鈴的紅衣女子。一身紅裙張揚似火,木簪單髻的垂發前,頸白修長,五官也算驚豔漂亮。


    這樣的長相,即便在魔域的魅妖一族中亦不多見,入城沿途眾人的視線本該落在她身上。


    ——若沒有給她牽著異獸的那個少年的話。


    “那是魅妖一族的皇室嗎?”


    “可他身上沒有絲毫魔修的氣息……”


    “魅妖可不是這種模樣,更像仙域那邊名門世家教養出來的小公子。”


    “凡人?”


    “怎可能,凡人不會有這樣的長相。”


    “他牽著的踏焰朱獸上還坐著個女子,大概是那個人的仆從吧。”


    “胡說,你見過這般模樣的仆從?”


    “……”


    即便不外放神識,雲搖也聽得到入城一路上那些人嘈雜夾道的議論,還有多少帶些批判指責意味落到她身上的目光。


    連帶著她座下可憐的踏焰朱獸都走幾步就不安地刨兩下蹄子。


    雲搖忍了半道,終於在進入內城中,隨著道上來往車馬愈來愈多時,她開了口:“小怪物。”


    牽著踏焰朱獸的少年側身,無聲回眸。


    少年眼神冷淡,望人時不帶一絲起伏波瀾,像是座藏在人間秘境裏隔世沉眠的雪山。


    “你確定不戴點什麽,”她在臉前比劃了下,“遮一遮?”


    “這是你選的。”


    “雖然我是比較喜歡這種聖人君子的風格,”雲搖望著那一身白袍,幾分愉悅夾著幾分遺憾,“但也沒想過,你穿出來是這樣的結果。”


    ——事實上,他那會剛從鋪子布簾後走出來的時候,她就覺著不妙了。


    偏偏這小怪物體質神奇,除了再重的傷都無法叫他殞命外,連仙門弟子行走凡人間時常用的遮容法術,在他身上也維係不了片刻。


    被那不掩飾的目光審視著,牽朱獸的少年惡鬼這次連話也懶得回雲搖了。


    他越是這樣,她越忍不住撩撥。


    “這樣想就很奇怪了。”


    雲搖懶搭著踏焰朱獸的犄角,俯身。即便朱獸高大,她這個動作也叫自己驀然湊近那少年身側,相距不逾幾寸。


    她歪過頭,對著少年惡鬼冷玉似的側顏。


    “你既生得這般仙家氣度,還鳳城的人,怎麽會說你是惡鬼的?”


    “……”


    攥著韁繩的指節有一刹那的收緊。


    少年側顏上,如薄櫻瓣的唇抿了一下,但也很快鬆弛下來。他側眸,眼底似盈了冰涼至極的雪意:“你會知道,你不該救我。”


    雲搖盯他幾息,兀地笑了。


    那一笑近乎燦爛,比日光都瀲灩晃眼得多,叫近在咫尺的少年不自覺就輕眯起眼,像承不住這樣盛極的笑色。


    等他回神,紅衣女子已經懶洋洋地直起身。


    那抹笑離他又千丈遠了——


    “我這一生痛而無悔的事情太多,痛而有悔的,不過那麽一件而已,”她笑著,居高垂低地睨他,“你若有本事添上一件,算你了得。”


    “……”


    眼前傲然之色足淩霜雪。


    屏過數息,少年惡鬼不動聲色地轉回去。


    一炷香後。


    朱雀城北城,邀月樓。


    這兒是朱雀城最大的一家酒樓,樓內歌舞升平,人聲鼎沸。模樣各異的魔族與妖族混著幾乎快成了稀罕物的人族,穿行在酒樓之內,伴著靡靡樂聲,走到哪兒都鼓噪得令人頭疼。


    二樓雅座上,正對著樓間歌舞,雲搖倚欄懶臥,欣賞著魅妖族的舞姬在高台上纖足點落、裙蝶翩翩,視線偶爾才從樓裏掃過一圈。


    這般過去了片刻,她百無聊賴的眼神裏終於勾起絲波瀾。


    “小怪物,”雲搖回眸,笑睞隔著矮桌闔眸正坐的少年,“你看西北向,那兒的人是不是在盯著你看?”


    “……”


    事實上從少年惡鬼跟在雲搖身後進來,這樓裏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沒少過——要不是小怪物將一身雪白暗紋的衣袍穿出了華貴出世的氣度,沒人敢輕易招惹,那雲搖猜想早就有人要上前尋釁了。


    但少年還是依言,睫羽低撩起。


    ——與那些欣賞或覬覦都不同,那裏望來的人神色間飽含殘虐的殺意。


    雲搖在旁邊看得細致,少年惡鬼肩線繃緊,神色間似乎起了微瀾,但也僅有那一點。


    看過一眼後,他垂回眸。


    “我提醒過你,朱雀城不可久居。”


    “為何?你招惹的人在這裏?”


    “我沒有招惹過任何人,”少年惡鬼聲音漠然平穩,“隻是所有人都想我死而已。”


    雲搖笑容微異,可惜不等她再問,那邊坐著的終於按捺不住,那長著詭異犄角的魔族起身,比凡人粗壯數倍的臂膀提起兩柄碩大的流星錘,大步朝這邊走來。


    他掛著猙獰嗜血的笑容,絲毫不掩來勢洶洶,每一腳踩落,好像都要叫這邀月樓跟著晃上一晃。


    幾乎同時,雲搖和少年惡鬼在的雅座就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魔族圍住。


    樓裏歌舞聲低了下去。


    魁梧小山似的魔族停住,流星錘在身前重重杵地,砸出磚石裂紋。他將目光徐徐挪到雲搖身上,繼而咧嘴,笑出了一口尖利森冷的牙齒。


    “膽子很大啊,在還鳳城搶了人還不躲起來,反倒趕著來朱雀城找死?”


    雲搖歪了歪頭,還沾著漿果汁水的手指點向自己鼻尖:“跟我說話?”


    魔族笑得更加森寒:“你說呢。”


    “哦。”雲搖回頭,朝旁邊招手,“那個堂倌,對,就你,過來過來……你們這兒有人鬧事,砸了東西你管不管?”


    堂倌在魔族注視下抖如篩糠,愣是一句都沒憋出來。


    魔族冷笑:“我還以為多大的膽量,這就怕了?沒關係,爺爺今日慈悲——你隻要把你身旁那隻惡鬼斷了手筋腳筋,打廢了留下,爺爺保你活著走出城門。”


    “……看來是砸了也不管啊。”


    雲搖語氣遺憾,眼睛卻亮起來了,像笑盈盈的:“那太好了,正巧我窮,賠不起。”


    “?”


    話聲落時。


    一聲清厲劍鳴驟起,撕碎了滿樓的靡靡樂聲。


    刺眼的銀白弧光猶如夜閃,瞬息之內,在樓裏旋過一圈,回到鞘中。


    眾人瞠目,還不知發生了什麽。


    下一刻。


    “轟——!”


    魔族魁梧的身軀砸倒在地。


    他臉上猶帶著那抹狠厲森然的笑容,隻是怒目圓睜,卻不剩半分氣息,戾白的尖牙轉瞬就被湧出的鮮血染成了駭人的紫黑。


    滿樓死寂。


    雲搖擦掉指尖上沾著的漿果汁,不緊不慢地抬眼:“爺爺的慈悲恩德,小女子無以為報,隻好給他記到下輩子了。”


    樓裏驚醒。


    “啊啊啊啊啊——”


    “朱雀衛左使大人死了!!”


    “快!!快傳稟城主府!!”


    “來人啊……”


    盞茶後。


    少年惡鬼牽著受驚不小的朱獸,從邀月樓樓外的棚子下走了出來。身後腥臭難聞,大約是樓裏死得魔族太多,給這些棚裏停著的異獸嚇得屎尿橫流。


    而罪魁禍首,正蹙著眉在不遠處的巷角蔭涼裏整理自己沾了血的紅裙。


    “噫。”


    雲搖勾著手指將捏起的裙角撕掉,扔出去:“這些魔族的血臭死了。”


    少年停在她身側:“想我死的人太多,你便是累死了也殺不完。”


    雲搖聞聲回眸。


    不知是瀲灩日光作祟,還是別的什麽,她總覺少年眼底望她時起了點不同的情緒。


    但要定睛去尋,又找不見了。


    雲搖不甚在意,翻身騎上異獸:“那太好了。”


    “?”


    少年難得主動仰臉望她。


    “你猜我來魔域是做什麽的?”


    少年惡鬼似乎不在意她的“來”字,想了想:“殺人?”


    所以才會救他,又專來朱雀城轉上一遭,要叫魔域人盡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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