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無卻是撚著佛珠,低眉順目地笑了:“雲施主不必為難自己,從前我們二人相遇,你左不過妖僧,右不過禿驢。如今這樣稱呼,反倒叫貧僧不適。”


    雲搖:“……”


    這禿驢還欠罵是吧?


    雲搖忍了忍,半是玩笑半是坦誠:“既然大師已認出我了,那我也不瞞大師。我這次閉關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出關時前塵忘盡,所憶已不多。”


    “……”


    雲搖說話時,眼神一刻都沒離開過妖僧神情。


    卻見了無聽到後,手中佛珠忽停,他怔然抬眸,似是望定了她,隻是視線又比她眉眼稍高兩寸,更像是在看她的……發髻?


    而這一眼裏,妖僧笑色褪盡,他眼底情緒撥轉如滄海桑田,曆變無盡,最後定格在一種淡淡的傷懷間。


    雲搖覺著他是在看她,卻又好像透過她,看見了早已在幾百年過往的塵海河沙中淹沒了的另一個人。


    “如此。那這世間記得她的,又少了一人。”


    妖僧垂了長眉,此刻眉心那點吉祥痣仍是血色,卻竟也透出幾分不世高僧一般的悲憫。


    “他?何人?”


    雲搖蹙眉,跟著一種難言的沉鬱拂上心頭,她煩躁地一擺手,左腕上手串金鈴跟著清脆作響:“罷了,我不想聽。”


    了無隨那聲音抬眼,瞥過她那一身稀奇古怪的佩飾,便恢複了他的笑:“雲施主雖然忘了,但也未忘。”


    “……”


    雲搖記得自己在仙界那會,就最煩見西界那些佛陀們,尤其是每年聽他們講那些打機鋒又總不說明的佛法佛理的時候,恨不得以手插耳,聾了才好。


    沒想到下了界,還要遭殃。


    ‘有求於人,有求於人。’


    在心底默念過兩遍,雲搖重新仰起臉,一手托腮,露出個極為溫良的笑:“之前為我乖徒之傷離開得倉皇,未在穀外久留,請問大師,此次秘境前後,仙域傷亡如何?”


    了無僧人念了聲佛號,低垂下眉:“各門各派比雲施主一行提前了一日之外派入秘境的長老與精英弟子,盡數折沒穀中。其餘人,包括貧僧,有幸得雲施主蔭庇,脫離困境。”


    “當真全死了……”雲搖蹙眉。


    “雲施主真知灼見,想來早有察覺。葬龍穀內早已盡是白骨,不過倚賴怨念化城,又得生者活祭,這才維係。”了無說著,似乎有些不解地皺眉,“隻是我入穀之後,觀穀中氣數,該早亡族近萬年,不知是如何滔天的怨氣,竟能維持至今?”


    雲搖猶豫了下,將幻境內所得知的萬年前的龍城往事,略去她與慕寒淵在其中的糾葛,悉數告與了無。


    “竟是如此。”妖僧默然片刻,道,“若我所記不錯,依古籍記載,萬年前仙域各門派群起之前,確有一人族皇朝統治仙域。”


    雲搖抬眸:“那這位長雍公主?”


    “長雍,是這座王朝最鼎盛卻也是最後一位君王,在即位前的封號。”


    雲搖微怔:“她在位時,竟滅國了?”


    “國君橫死,天譴滅國。”了無眼底若有卍字符輕撥,“但王朝覆滅之後,仙域群門並起,呈如今鼎盛之姿。”


    “……鼎盛。”


    雲搖淺勾了下唇,看不出是笑是嘲,她回身去拿桌案上的茶盞,舉起來才發現還是空的。


    “不過即便是最後一位真龍,殘留怨念也不該維係萬年之久,除非,”了無望回雲搖身上,“那位真龍陛下的龍魂由臣民生祭所得的龍魂並不完整,沉睡萬年,也維係萬年。而他在蘇醒後離開,這才使得整個葬龍穀如無根之水,非活人生祭,以怨念續白骨之城,則難以維係。”


    雲搖撂下杯子,百無聊賴地點頭:“我也是這樣猜測。這位真龍陛下,不管是龍還是魂,都與我們人族有萬死不休之仇,他的恨意隻從這次瘴覆藏龍便能看出,早已不計較是否無辜無罪。似乎在他眼裏,凡是人族,盡皆該死。”


    了無低頭頌佛:“雖不知雲施主如何破局,但若無你與令徒,想來葬龍穀還要拿數不清的人命去填。此份恩情,我會告知各大仙門。”


    “恩情不恩情的,我無所謂。倒是有一件事,你這個妖……大師若能幫忙,那我感激不盡。”


    瞥過雲搖微微前傾的上身,了無垂眉笑問:“可是為雲施主眉心邪物之事?”


    “正是,”雲搖咬得斬釘截鐵,眼睛都亮了,“大師知道這是什麽?”


    “雲施主果真是不記得了。我從初次察覺它便說過,此物具毀滅之力,一旦封禁不成、滋生放任,極可能不日便是乾元生靈塗炭之景。”


    “——”


    雲搖眼神微悚,向後靠進了圈椅裏。


    這妖僧確實有點東西。


    ——按話本裏所說,雲搖死後,魔尊歸位,乾元界可不就是仙域盡滅,生靈塗炭了麽。


    “那大師可知,它是何來源,怎麽會連仙,”雲搖連忙咬住,改口,“連我當年半步渡劫境的修為,都無法將它徹底封禁?”


    了無歎聲:“這我也提醒過你,此物具混沌之氣,我懷疑是乾元界天地初開時所化。”


    “混沌……”雲搖眼瞳驟然輕栗,“終焉火種。”


    了無不解抬頭:“什麽?”


    “……”


    雲搖沒有答話,也不能答話。


    事實上,在那個可怕的詞脫口時,她聲音已經不自覺啞了下去。


    仙界之中,也隻有掌管三千小世界的司天宮中人知曉“終焉火種”,此物乃是三千小世界被創造誕生之際,便隨之伴生的存在。


    若說乾元界這樣的小世界的開辟是創造,是希望,是一切生靈的希望。


    那這枚火種便是毀滅,是絕望,是萬物的終焉。


    生死明滅,循環往複,這是仙界給三千小世界的命定之數。


    從終焉火種在這個世上“覺醒”開始,這方小世界,便已經踏上了毀滅的末途。


    生靈塗炭,萬物歸滅……


    終究無法避免麽?


    “——雲施主?”


    了無疑問的聲音將雲搖從內心難以平複的驚悸中暫時拖了出來。


    雲搖定了定心神,張口才發現唇間幹澀:“我也是偶然得知……它是這世上最為可怖的存在。”


    了無聞言,雖眼神肅然了些,但並無意外,顯然對它的可怕早有猜測。


    雲搖不由得生出一絲希冀:“大師既三百年前便知它厲害,可有何計可出?”


    了無沉默半晌,搖頭。


    “我周遊世間三百年,亦不得與之相克之物。”


    雲搖僵住,眼神沉下去。


    “不過……”


    “?”


    一句惹得就要起身的雲搖又將身子落回去,她扭頭:“不過什麽?”


    “梵天寺中,有一位得道高僧。隻是他從未出過寺門,因此不為世人所知。”


    雲搖語氣微急:“他有辦法?”


    了無再搖頭。


    “那你個妖僧提他做什——”


    “若是他都無法解決,那這乾元界,大約就無人能為你解困了。”


    半句話前已經拍案而起的雲搖:“……”


    小師叔祖停頓片刻,把拍上桌子的手悄咪咪地縮回去,然後她能屈能伸地換了笑臉:“大師說話,何必這麽大喘氣呢?”


    了無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但這位高僧脾性特殊,不理世事,一生隻做一件事,便是守塔。”


    “守塔?”


    雲搖是好奇,但這會也實在不好意思打聽得道高僧們的怪癖,便直言問道:“他不肯管?”


    “要問過方知。”


    雲搖長長籲出口氣,努力不咬牙:“那你倒是問啊。”


    妖僧笑著撚佛珠而起身,朝雲搖做了個合掌禮,慢慢悠悠地轉身。


    “不是,”雲搖連忙起身,“問一句,難道還要專程跑回去?”


    了無四下一掃:“不必回寺,但也不便在此地。”


    “……行吧。”


    雲搖遲疑了下,放輕聲:“那我的身份?”


    “貧僧不會多言。隻是三百年前雲施主算不得低調行事,如今仙門雖都是小輩在外,但不日便是仙門大比,雲施主恐怕難以藏得住真麵。”


    “那便不日再說,”雲搖擺手,“還有一件事。”


    “雲施主請言。”


    “這終焉……”提起那名字雲搖都覺得肝膽俱栗,索性跳過,“這件事,還請大師不要在慕寒淵麵前提起。”


    室內一寂。


    須臾後,了無回身:“為何?”


    “……不為何,請大師一個字都別提就是。”


    “好。”


    雲搖站在原地,目送披著血色袈裟的妖僧朝外走去。


    若三百年前,她便左一句妖僧右一句禿驢地叫著他,那這位大師還真是海量,才能至今都願意為她的事情如此奔波勞碌……


    不會是這裏麵有什麽坑吧?


    隨那僧侶草鞋一步一步離開視線,雲搖心裏的不安也一寸一寸加重。


    在了無挑起紗幔時,她終於未忍住,問了一句:“世人皆說我與大師有些……恩怨,可是真的?”


    了無撥起紗幔的手驟然一停。


    雲搖沒來由地心煩:“大師,出家人不打誑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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