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個入魔的聲音猶在嘶啞地笑著,卻如泣血之音:“若不是我,你便是我!!你有何資格……”


    話聲驟消。


    像是某種積蓄的力量耗盡,慕寒淵心口處,若隱若現的光點如星火般逸散。


    同他耳邊那道話聲一樣,從未存在過似的,潮水般消褪而去。


    風停了。


    清月破雲而出。


    身周依然是人流湧動的熱鬧夜市。


    慕寒淵卻站在原地,眉峰蹙起,他正單指拂勾起束腰玉帶下垂著的墜子。


    玉琴佩飾被他托在掌心。


    ……他不可能聽錯,那是憫生的琴音。


    [若沒有我,你便是我!!]


    魔音如蠱,攪得慕寒淵眼底一瞬晦沉,清冷如雪的蓮花冠上,墨色如焰從冠底灼起。


    “慕寒淵。”


    “——”


    一聲清淩淩的女聲,忽喚回了他沉淪的思緒。


    慕寒淵驟然抬眸。


    幾丈外,茶樓前的木質樓梯上,紅衣女子懶扶著欄,側身望他。


    眉眼如姝蘭。


    停了片刻,她忽然抬手,手指朝他勾了勾。


    “……”


    慕寒淵清定了心緒,垂袖走過去,停在木質樓梯下,恰比她矮上半身。


    她勾起的指尖就在他如墨長垂的青絲旁。


    “師尊。”


    蓮花冠薄抬,那張清雋如許的謫仙麵龐,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仰起,望她不動。


    雲搖遲疑了下,單手托腮,靠著欄杆俯下來:“你這蓮花冠,還會變色嗎?”


    她指尖在它上麵輕點。


    像是錯覺,蓮花冠顫了一顫。


    雲搖:“?”


    “……”


    慕寒淵抬眼。


    兩人正立在燈火闌珊裏,他眼底情緒深淺也分辨不明。


    雲搖隻覺著慕寒淵的眼神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才終於挪了下去。


    “師尊,”他聲音聽起來幾分無奈,“蓮花冠碰不得的。”


    “為何?就跟你的憫生琴一樣,不許旁人沾手?”雲搖咕咕噥噥著問。


    “……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


    雲搖托腮半晌都沒聽見回答,有些手酸,不耐煩地抬手,再次戳了那涼冰冰的銀絲蓮花冠一下:“我,偏,要,碰。”


    “…………”


    慕寒淵終於察覺了什麽。


    他微皺眉,繞上了木質樓梯,直停到雲搖下麵一階,卻仍還比她高上兩寸。


    借著樓內燈火,看清了雲搖麵上淡淡酡紅,慕寒淵有些難信:“師尊,你又喝酒了?”


    “什麽叫又——我沒有,”雲搖肅然蹙眉,“是水,甜茶水。”


    紅衣少女往後指:“這家茶樓的特色!”


    慕寒淵順著她指尖,目光向上一挑。


    “迎來酒肆”的招牌木匾,就在她頭頂高高懸著,木色紅漆,光明磊落。


    慕寒淵輕歎了聲,眼尾低垂下來,聲音浸著點淺淡笑意。


    “茶樓在前麵,我為師尊帶路,可好?”


    “不好,”雲搖想都沒想,搖頭拒絕,“我喜歡這家茶樓的甜茶水,好喝。”


    “師尊。”


    “……走不動,不換。”紅裙少女扛不住那個拷問良心的眼神,幹脆把脖子一揚,轉朝著旁邊的木質廊柱抱了上去。


    慕寒淵踏過兩人之間的最後一級木階。


    雲搖被落了滿身的翳影籠罩。


    遲疑了下,她緩緩而小心地回眸,仰臉。


    比她高了許多的徒弟逆著滿城的燈火與熙攘的人煙,就立在她身前咫尺遠的地方。


    雲搖抱著木廊柱的手指輕扣住,警覺:“你要幹嘛?”


    “弟子冒犯了,師尊。”


    “?”


    一陣天旋地轉——


    等雲搖被那醉意和暈意攪得七葷八素的腦袋終於略回些清明時,她人已經在慕寒淵的背上了。


    兩人走在城中夜市的人群間。


    叫賣聲,孩童的嬉笑聲,討價還價聲……人間猶如一場盛大煙火,聲,色,形,味,俱將他們包圍其中,逃都逃不開。


    雲搖也不想逃,她住了太久清冷的空無一人的司天宮和天懸峰,她喜歡人間哪怕再凡俗不過的盛景。


    還喜歡……


    趴在背上的紅衣女子安靜了沒多久。


    慕寒淵聽見一點衣袂摩擦的簌簌聲,跟著,頸後就蹭上了點灼人的呼吸餘溫。


    他身影驀地一停。


    雲搖毫無所察,趴在慕寒淵的頸旁嗅了好一會兒,茫然抬眸:“你屋裏用的是什麽燃香?”


    “……乾門內門弟子統一的製式。”


    “是嗎?”並未聽出慕寒淵的聲音已啞下了幾分,雲搖遲疑地咕噥著,“怎麽好像,你的味道和他們都不一樣……”


    慕寒淵再次走出去,聲音淡淡地逸散進夜色裏。


    “師尊還聞過誰身上的香。”


    “唔……忘了,”雲搖思索了會兒都沒結果,也不難為自己,“那可能是沒聞過,難怪我覺得不一樣。”


    “……”


    慕寒淵無聲揚了下唇角。


    雲搖靠在他肩上,窩著頸,看那個已經在身後漸行漸遠了的酒肆,困倦地撐著眼皮:“為什麽不能,留在那裏?”


    “師尊酒量不好,又總喜歡喝酒,喝醉了就什麽事都做得出,”慕寒淵輕聲,溫柔得像她陷在雲裏的一場夢,“今夜還要與了無在城中見麵,師尊不能醉得太厲害。”


    “嗯,有道理,”紅衣女子努力撐著意識,“要在,禿驢麵前保……保有我乾門的,麵子。”


    慕寒淵輕哂:“你不喜歡了無大師?”


    “不喜歡!禿驢!”


    “為何?”


    慕寒淵原本想問,既不喜歡,為何還要去梵天寺搶人成親。隻是若再問了,難免又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若是雲搖不想提當年之事,他也不想逼她提起。


    身後沉默良久。


    就在慕寒淵準備換個話題時,忽感覺肩上靠著的人動了動,她呼吸蹭過他耳廓,像撩撥而過的輕羽。


    “我也是……今夜聽見酒樓裏的說書,才忽想起來的。”


    慕寒淵默然。


    紅衣女子在他肩上輕笑起來:“說書的人講了一個和尚的故事,但我想起來了另一個。”


    她歪過頭,很近地貼著他,自己卻不察:“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半晌,慕寒淵才聽見自己聲音被夜色浸得沉啞。


    “……好。”


    還好它淹沒在熙攘的人群間,沒人聽見其中將要滿溢的情緒。


    “從前有座很高的山,山上有個不大的宗門,宗門裏有個木頭似的,隻知道練劍、看書、修行的女弟子。有一日,她的師父說她的修行太木了,得添點活氣,就叫她下山曆練,結果剛下山不遠,她就遇到了一個少年風流的公子。”


    雲搖說著,忽輕歎了口氣。


    “後來,這兩人一同行走世間,行俠仗義,幾經生死,木頭也開了竅,生了花。這個女弟子對這位少年公子芳心暗許,終於鼓起勇氣要去表達心意,卻忽然得知,原來少年公子是梵天寺二十年前就在凡間遴選臻定的轉世佛子,隻是自幼便放入塵世曆練,叫他入世再出世。如今他是修得大成了,斬斷情緣,被迎歸梵天古寺,即將正式繼任佛子之位。”


    慕寒淵低垂了眼,細密的長睫遮住了他清透如琉璃玉的眸子,藏住了其中情緒。


    雲搖隻聽見那人淡聲問:“她就追去搶人了?”


    “嗯,搶人是很多年後的事情了,而且人也不是她要搶的。”


    慕寒淵一怔,意識到什麽,他停身,微微側回頸首。


    青絲拂動在夜色裏。


    雲搖像沒察覺:“那個木頭啊,聽到消息的時候人在東海仙山,離著仙域極西的梵天古寺,有八萬裏那麽遠,她剛和海妖族遺民裏一隻壞鳳凰大戰了一場,聽說消息後卻不惜耗盡內力,奔襲幾萬裏,帶著重傷趕到梵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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