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了心魔,無藥可救。”雲搖懶得廢話,斬釘截鐵地說了。


    “——”


    一句話就叫陳青木如遭雷劈地僵在那兒了。


    雲搖銜了口涼透的茶,皺眉,又補了一句:“且本源將竭,命不久矣。”


    “……師叔!!”


    陳青木從桌椅間暴起,看架勢就要給雲搖跪下去了。


    “不想氣死我就別來這一套。”雲搖蹙眉。


    陳青木僵停在那兒,卻抑不住地紅了眼眶,青色胡須都跟著抖了下,他聲音澀啞:“乾門七傑已經隻餘您一人,您怎麽忍心就此拋下偌大宗門?”


    “但凡有得救,我一定早與你商量了,但事實上是沒救了,說了也白說。”


    雲搖一頓,放下茶盞:“何況,怎麽算我拋下了乾門?不是還收了個徒弟留給你了嗎?”


    提起這個,陳青木更心情複雜,抬袖拭了拭眼角:“既如此,您又為何要對寒淵尊做出那等……”


    他沒好意思說完,頓在那兒了。


    “我也不想,可惜他比較倒黴,什麽事都讓他撞上了。他體內又有同樣能致他入魔的邪焰殘絲,我若不拔除,難保他何日步我後塵。”


    雲搖停了會兒,又道:“況且,仙魔兩域都知道他是我弟子,他須得夠恨我,才能和我這個邪魔劃清界限。”


    “邪魔…?”陳青木胡子一抖,“師叔此言何意?”


    雲搖轉回來,淡然看他,絲毫不掩飾眼底心魔如血:“仙門大比那日,眾仙盟齊聚,之前同你共查的那份名單中的仙門高層們,都會出現在那裏。”


    “師叔……”


    陳青木似乎已經料到了什麽,麵上最後一絲血色褪盡,從牙縫裏往外擠出字音:“不、可、啊。”


    見他額頭青筋都迸起,雲搖難得露出了一點淡淡的笑意:“我沒時間等了,也不想等。容他們比他多活了三百年……隻要一想到這個,我恨不能立刻拔劍出山,殺盡了他們。”


    “師叔,你聽我說,這些年我已經在暗中查探了,總有一日,我一定能——”


    “他們能聯手魔域,除掉你師父,自然就有辦法除掉你。更何況,你還要顧及整個乾門的安危,這些年也辛苦了。這件事便交給我吧。”


    雲搖慢慢籲出口氣,“道魔合修邪法,恐是以人命為祭,也耽誤不得。”


    陳青木僵立良久,短短片刻,連胡子都好像白了幾分。


    雲搖有些不忍看。


    他同她一樣,是昔日乾門的沉舟上得以逃脫的未亡人,多少年踽踽獨行,身後影子裏背負著數不盡的亡魂。


    乾門忠義,血海丹青,總該有人記得,有人傳承。


    是她自私,寧死也不想作最後一人。


    許久後,陳青木真如塊陳年舊木,僵醒過來,聲音沙礪:“師叔既心意已決,我也明白了。乾門薪火未傳,請恕青木不能與師叔同赴死。百年之後,燃盡此身,弟子當以魂追乾門亡人。”


    與話聲一同落地,是他磕在她腳下的額頭。


    砰然如震。


    雲搖終究未攔,容他磕過,才扶他起身。


    陳青木黯然問道:“隻是寒淵尊,即便師叔與他決裂,恐怕您一旦入魔,所作之罪,還是會累及他清名?”


    “是,所以隻要他親手殺了我,就可以了。”


    “……”


    陳青木驚栗抬頭。


    雲搖卻像在說個與己無關的小事:“仙門大比之日,是我入魔,斬殺碧霄一眾,而寒淵尊大義滅親,斬魔於劍下,來日即便臨乾元界仙首之位,也該是得享盛世,萬代稱頌。”


    陳青木失言良久。


    半晌,他才澀聲道:“師叔當真是……”


    雲搖把玩著茶盞,烏紅眸子懶洋洋地挑著笑意:“視死如歸?”


    陳青木:“心狠手毒。”


    雲搖:“。”


    “?”


    陳青木想了想,搖頭:“隻是師叔未免太過輕視寒淵對你的感情了。”


    “他對我的,感情?”雲搖啼笑皆非,“你是指,恨意?”


    陳青木皺眉,正要再言。


    雲搖卻擺了擺手:“即便有,也夠磨滅了。而就算他心慈手軟,到了那日,仍是下不去手,那也沒關係,我自會操控他體內邪焰殘絲,幫他……弑魔。”


    “……”


    陳青木有些失語。


    半晌,他搖頭歎道:“師叔,他會恨你一世的。”


    “那多好,”雲搖笑了,眼底卻如霜雪滿覆,“好過如我一般,守著後山孤墳,一世苟且偷生,求死不得。”


    在眸底的烏紅漫到眼尾前,雲搖起身,向洞府後山的方向走去。


    餘聲留在身後:“我死之後,不入山門宗祠,不行祭,不立碑。免累乾門清名。”


    陳青木慌忙起身:“師叔!”


    “我會給自己砌一座無名空墳,就落在我洞府後山,同他們一起。你若自己憋悶了,便來坐坐,找我聊幾句閑話好了。”


    雲搖話聲落時,身影已經消匿而去。


    眼前複亮起,一片青山,空地,七座墳塋。


    站在七座墳塋前,紅衣都似乎黯淡下來。


    雲搖朝他們走去,像是看見師父與師兄師姐們,全都站在那裏。


    她一一取下了身上背負的佩飾。


    龜甲,金鈴,木簪,奈何,發帶。


    全數放在了那一座座墳塋前。


    許久後,少女盈著濯濯淚光,笑著朝最後一座墳塋走去。


    她停在碑前,彎下腰,拍了拍上麵“慕九天”三個字留下的塵土,然後直接盤膝,毫無氣質地坐在了墳前。


    “哎,沒想到,怎麽死都死了,還是要跟你打架搶地盤呢……”


    砌一座墳並不難,雲搖隨便砍了塊山石下來。


    隻是在篆字時,她略微遲疑了。


    想了很久,雲搖將石碑轉過,她在背麵題了一行字。


    “最後一行字,還是留給你好了。”


    簌簌青灰落。


    風拂過山崗,也拂出了石碑背麵的字痕。


    ——


    宥我做了天下第一惡,逼那聖人弑魔。


    -


    奉天峰峰頂,涼亭下。


    陳見雪握著手中的畫卷,低聲道:“五師叔祖慕九天的畫像,乾門內,也隻存此一幅了。父親一直將它收在洞府密室內,我幼時玩耍誤入,被父親嚴詞喝止,才有印象。”


    “若非用那件事支開他,讓他無心設禁,我實在無法取到它。還請師兄諒解。”


    “……”


    慕寒淵坐在亭下,正望著山外雲海,對她的話似乎毫無反應。


    陳見雪總覺今日的師兄自出現之時,便情緒古怪,稍稍近身都讓她有些莫名地發怵。


    想到手裏畫卷,她就更有些遲疑了。


    “給我吧。”


    耳邊清聲忽起,陳見雪回神:“師兄當真要看嗎?”


    “……”


    慕寒淵垂首,竟似很輕地笑了下:“你傳劍訊找我來此,不就是為了給我看的嗎?”


    陳見雪在心底歎了聲氣。


    她若是知道他是現在這本就可怕的模樣,一定不會選上今日的。


    如今箭在弦上,她也隻能將畫卷放上石桌。


    薄薄的畫卷,在慕寒淵眼前徐徐展開。


    那是一幅竹林撫琴圖,畫中有兩人。


    竹林間,溪澗旁,一位紅衣公子橫琴撥弦,身前空地上,是個穿著玄黑衣裙,在他琴聲中舞劍的少女。


    畫師就讓時光停在了兩人相對而望的那一眼裏。


    紅衣公子抬眸,言笑晏晏。


    眼尾一點小痣。


    熠熠如血。


    “——”


    慕寒淵的神思,五感,七情六欲,盡數凝結在那一眼的刹那裏。


    耳邊隻剩滾滾洪流之聲,將往昔衝刷而下。


    [我叫雲搖,九天雲霄的雲,搖搖欲墜的搖……]


    [那你便姓慕吧,慕寒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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