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溫柔得像是情人之間的耳鬢廝磨,厲無歡低語緩聲,一字一頓地喚她——


    “長雍公主。”


    第67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三)


    [長雍公主。]


    藏在神魂的至深處,一道恍若前世的聲音與陳見雪耳旁的這道聲音相疊。


    她終於想起來了。


    那個噩夢的結尾——


    龍城全族血祭後的第三十年,人族王朝的最後一代女皇,死在了她的皇城之上。


    那日她的子民們隻在蒼穹間看到一道虛影迸發出光芒萬丈,再睜開眼時,他們的女皇心口插著一根貫穿的龍骨。血淌過她華麗衣裙,滴滴答答,順著森白的骨刃落在地上。


    在滿城慌亂尖叫聲裏,她兀自睜大了眼,難以瞑目地望著空曠的天穹。


    隻有她看到了,真龍之魂被龍城血祭之陣召回的第一刻,也隻有她聽到,他在以真龍之骨貫穿她心口時,錯身而過在她耳邊留下的那個神魂之詛——


    [長雍公主。]


    [我要你生生世世天賦巔絕、心魂有缺,待我歸來之日,必戮你血脈至親,要你滿族盡喪於我手!]


    ……


    時隔萬年。


    那道真龍之魂終於徹底蘇醒,來兌現他留給她的永世詛咒了。


    “不……我不是她……”陳見雪恨意入眸,心疾痛得她生不如死,但她猶顫栗地攥著厲無歡的衣襟,“即便我是……我一人之錯,和乾門有什麽關係!?”


    “是啊,這萬年裏,我不止一次問過自己——為你所惑是我一人之罪,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龍城呢!龍城的萬千子民、侍龍一族的全族性命!他們又有何錯?!”


    厲無歡死死扼住了陳見雪的頸,像是要將這一段脆弱的纖細捏碎在掌心。


    “你可曾去龍城看過?你可曾見到龍宮外那兩座才剛剛過你膝高的石像?你還抱過他們兩個——他們尚年幼懵懂,赴死之時可曾想過將他們逼到死路的就是你呢!?”


    “…………”


    真龍一族天承,神魂之力仙界之下無可匹敵。


    萬年前他在她心魂間留下的那個空洞終於一點點合補,陌生的記憶洶湧如潮水,衝蕩著陳見雪的識海。撕裂的劇痛流淌入四肢百骸,叫她渾身都戰栗難已。


    她想從這裏逃開,將厲無歡的身份公之於世,她不能再叫乾門受她所累。


    隻是祭天台四周已經被真龍之力封鎖,再不做掩飾之後,厲無歡早已不是那個區區中階的人族散修,她麵對他,沒有哪怕一絲絲的勝手。


    要怎麽辦、要怎麽辦?


    餘光掃過乾門內四處的血腥與廝殺,陳見雪眼底流露出最痛苦難捱的絕望。


    那絲絕望猶如沙漠之中的滋養,被厲無歡一點點納入眼底,他啞聲笑著:“沒錯,就是這樣。你若不絕望和痛不欲生,那拿什麽來償龍城血祭的萬千性命?”


    “……這就是你所求?”


    陳見雪沙啞著聲音,扭頭看向厲無歡。


    “是。”他憐憫又冷漠地望著她,抬手,以指腹擦過她溢出血的唇,“在你死之前,我一定要叫你嚐遍這些……”


    “我偏不叫你、如願以償。”


    陳見雪話落,抬手,掌心蓄起的靈力光團中殺意鋒芒。


    厲無歡下意識拉開距離。


    隻是在兩人衣袂分離的刹那,厲無歡忽地心頭一栗,他猛地抬眼看去——


    陳見雪尚溢著血的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她眼底空洞而平寂。


    “砰。”


    靈力暴虐的光團被她送入心腑,幾乎一瞬,就要將她髒腑炸成血汙。


    而隻有那一刹那,厲無歡目眥欲裂地貼身而近,真龍之力頃刻從祭天台四周褪去,朝著陳見雪單薄的身體從四麵八方轟然灌入——


    那團爆開的靈力與她將碎的髒腑,在一弦之差,被他以真龍之力死死凝住。


    “長、雍!!!”


    厲無歡恨聲如泣。


    陳見雪卻笑了,她像是被短暫地停留在瀕死的一瞬,身處陰陽交接之所。


    反而從未有過一刻,她如此清明。


    “我就說,這一生總覺得,我的心魂缺了什麽……原來是被你藏起來了。”


    厲無歡恨恨閉目,靈力灌過她周身經脈,時刻將每一處即將爆裂的靈脈封印縫補。


    然後他騰空而起,朝著無盡遠處的天際遁去。


    ——九思穀,或者,鳳凰仙山。


    這方乾元界隻有這兩處還能夠救她性命。


    厲無歡的掌心壓在她破碎的心口,源源不斷地為她灌入靈力,他近乎魔怔地啞聲:“我說了、我要你含恨絕望痛不欲生,我絕不會讓你這麽輕易就死了!”


    陳見雪艱難地、緩慢地抬起指尖,當著無法從她心腑處挪開手的厲無歡的眼前,她指尖用盡了最後一絲靈力——


    “嗖。”


    一道劍訊,飛向了慕寒淵的洞府靈峰。


    “……就為了這道劍訊?”厲無歡眸間溢滿了血絲,看著陳見雪的眼神像恨不得將她剝皮拆骨。


    可即便如此說著,兩人身影依然電射向山外。


    乾門山門的廝殺聲漸漸遠了。


    陳見雪在厲無歡懷裏闔上了眼。


    “我也說了,這一世我便是我,不是長雍。”


    “……”


    迅疾的風將一切掠在身後。


    人形太慢。


    於是穿過某座雲山時,相疊的兩道身影中的一道慢慢拉長——


    隨著一聲貫天徹地的龍吟之聲,金鱗龍影撕碎了漫天的雲,它矯健騰飛在萬裏青空之上,唯獨龍爪裏,死死攥著一具單薄將碎的身影。


    他送她的那束花裏,每一朵都生在一處陣眼旁。


    或深山,或密林,或瀑泉,或澗底。


    可龍已經記不清了。


    在他拔陣和摘花的那一刻,所想的是她看到花時的羞赧笑貌,還是她死在他懷裏時絕望含恨的淚眼?


    -


    由著之前以一己之力在乾門內外乃至仙魔兩域掀起了軒然大波,慕寒淵並未出席陳見雪與厲無歡的道侶大典,而是在靈峰洞府內閉關自禁。


    陳見雪傳出的那道劍訊傳抵時,慕寒淵也剛收到了來自門內各方的示警,正從洞府中飛身向外。


    陳見雪的劍訊轉瞬而至,如血色金芒鋪在眼前。


    【厲無歡乃上古真龍,聯手浮玉宮,毀護山大陣,欲滅乾門。此劫難逃,速請小師叔祖回山!】


    而與這道劍訊幾乎同至的,是響徹在九霄之下,乾門山門內每一個角落的洪洪傳聲——


    “在下浮玉宮太上長老,碧霄道人。今查乾門弟子慕寒淵,出身魔域,欲為天照之禍,來日必致生靈塗炭、滅世災殃。我浮玉宮既為仙域眾仙門之首,除魔衛道,當仁不讓!與魔為伍者,絕不姑息!”


    “今日之行,是為‘弑魔之伐’!”


    “凡乾門所屬,自上而下,無論長老弟子,不與魔頭同流合汙者,不納其罪;若有包庇為禍者,同罪論處!”


    “浮玉宮弟子,隨我入乾門,尋慕寒淵,斬魔衛道!!”


    “——!”


    乾門山門內,殺聲四起。


    慕寒淵聽罷,眉峰冷冽,眸深如許。


    原本踏向山門方向的步伐停在原地。


    雲搖那裏他早已傳了劍訊,然而始終未得回聲。


    但慕寒淵並不意外——


    碧霄天賦原本也隻能算得仙才中庸碌之輩,雖靠道魔合修成就了渡劫境這仙人之下最後一重,以致仙域之內無敵手,但如今雲搖晉入同境,他絕無法和雲搖匹敵。


    如今來觀,厲無歡潛入乾門時久,鳳凰族與真龍一族又有上古淵源,雲搖在這個時候被調去東海仙山,分明便是三方合謀的調虎離山之計。


    雲搖應已受困鳳凰仙山,但以她修為,不會有什麽危險。


    真正之禍……就在今日,乾門。


    隻是在方才這洪洪傳聲蕩過乾門之前,他都以為,碧霄是暗害慕九天在先、恨雲搖在後,怕之後報複,這才想要先下手為強。


    可聽到最後一句,慕寒淵就發覺自己錯了。


    ——浮玉宮,或說碧霄的目標,分明是他。


    也難怪當日在眾仙盟天山道場,碧霄當著眾仙門的麵,拚盡老臉不要,也要將他留在眾仙盟受懲。


    可惜被蕭九思帶九思穀橫插一手,阻絕了對方目的。


    隻是碧霄到底為何一定要置他於死地呢?


    “倏——”


    慕寒淵正想著,靈峰外,幾道劍光從天邊而來。


    須臾後,幾名衣袍上劍痕狼狽的乾門長老弟子便踏下劍來,為首的正是褚天辰。


    “慕寒淵!”褚天辰一見著慕寒淵,似乎就氣不打一處來,“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麽,還不逃命去!難不成非要拖累死乾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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