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搖望見慕寒淵眼底,黑白兩道魂影,猶如太極顛倒,翻轉乾坤。


    她驀地一愣。


    而幔帳外,正要告稟離開的白虎衛右使聞得陌生少年音,悍然回身,一刀斬碎了幔帳,虎目圓睜地踏入水霧中:“何人竟敢擅闖城主寢閣!?”


    雲搖驚而抬眸。


    隻是尚未來得及脫身,她便被身前的人握住了手腕,抵在了堅硬的圓石上。


    青銅麵具跌入池中。


    露出一張清雋冷淡的謫仙麵容。


    漆眸如墨,唇薄似紅櫻,那人低垂下額首,青絲瀉落,覆過了雲搖細白的頸。


    像是一個吻,堪堪停在她耳旁。


    和之前不同,他握著她手腕的力度,輕柔得猶如被薄滑的綢緞係住。


    他的指腹輕輕摩挲過她腕心的細膩。


    像是確定了什麽,慕寒淵覆眸,將吻落上了雲搖的耳垂。


    “…師尊。”


    “——!”


    雲搖僵繃。


    而幾丈外,親眼看自家城主將一位俊美少年壓在青石上“狎弄”的白虎衛右使大人,此刻更是如遭雷劈,一副靈魂出竅的呆滯神情。


    “當啷。”


    刀終於脫了他的手,砸在地上。


    第77章 雙兔傍地走(三)


    刀鞘砸在地上的聲音清脆而徹響。


    雲搖原本要將慕寒淵推出去的手,就那樣僵硬地停在了他的胸膛前,堪堪將人抵出去幾寸。


    “被迫”從雲搖耳畔微微離身,慕寒淵眼底熠爍過幽微的光,停了幾息,他未曾回頭,一邊低低望著身前的人,一邊朝後揚起低聲。


    “到外麵等著。”


    “……是,屬下告、告退!”


    白虎衛右使懵得一時不知該左轉還是右轉,退出去兩步又掉頭回來撿起自己的刀,倉皇地回了浴池外。


    對著被他刀風絞碎的殘缺半截的幔帳憋紅了臉,這位白虎衛右使尷尬地向後退了幾步,直到快出了寢閣,聽不見浴池裏麵的聲音了,他才僵硬地繃著虎背熊腰停了下來。


    浴池內。


    那道甲衣身影消失在幔帳外的第一息,雲搖就毫不猶豫地推出手掌,將身前把她迫在青石上的慕寒淵推到了丈外,拉開距離。


    池中水紋四擴,掀開了大片的漣漪。


    “城主大人,”被人撞見的羞恥早已壓過了方才聽見那聲師尊的驚慌,雲搖一拍薄甲,冷冷望向丈外的慕寒淵,“我昨夜便說過了,我不是你的什麽故人,更沒有斷袖之癖——你若還要這樣冒犯,那這個勞什子的貼身侍衛一說,我也就隻能違背諾言甩手不做了!”


    慕寒淵從被她推開起,便一動未動地停在池中央。眼底明昧斑駁,情緒深得難以辨明。


    雲搖心裏莫名生出些古怪。


    隻方才這片刻間,她眼前的慕寒淵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之前的他分明慵倦而危險,猶如一隻深鎖在無底沉淵中暗無天日不知年月的凶獸;而現在,那凶獸又忽然蟄伏下來,封作了一幅濃墨淋漓而靜好的山水畫卷。


    隻是在那峰回路轉深淺交疊的筆觸間,撥開林葉遮掩前,誰也不知其後究竟藏著怎樣的真麵。


    在雲搖幾乎覺著慕寒淵是察覺了什麽必然的破綻,在思考要不要奪路而逃時——


    “也對。”


    水霧彌漫的池子中央,那人眨了下濕漉漉的長睫,似乎從一個夢裏醒回。


    他垂低了眸,自嘲輕哂:“師尊那樣大公無私、仙門表率,殺我都不夠,又怎麽會屈尊,來魔域給我這個十惡不赦的魔頭做貼身侍衛?”


    雲搖:“…………”


    他罵好髒。


    一句話下來,雲搖原本湧上心頭的被輕薄的惱火與怒意,登時被心虛替代了大半。


    不等她自己找個台階,慕寒淵已隔空取來了衣袍,隨手一披一係,便站在了池子旁邊。


    墨發長垂,被他隨手拿絲帶係在後。


    更顯得纖塵不染了。


    雲搖歪頭望著,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恰好池旁那人袍袖一拂,水中的青銅麵具便要隔空而去——


    “刷。”


    結果半道路過雲搖麵前,被她抬手一捏,就截了胡。


    慕寒淵微微蹙眉,側身望低下來,對著池子邊上,青石前那個生著張陌生麵孔的少年。


    “還來。”


    “……”


    這下雲搖看清了,也確定了——


    慕寒淵眼尾那道血沁似的魔紋,忽然就在方才麵具跌落之後的片刻間,消失不見了。


    “你的魔……”


    那人眉眼微冽,叫雲搖堪堪止住話聲。


    她不能顯得這樣了解他。


    略作思索後,雲搖隨即轉了口:“城主大人的發色,怎麽忽然從白轉成黑了?”


    慕寒淵頗為冷淡地垂睨著她:“你是我的故人麽。”


    雲搖一梗:“當然不是。”


    “那我如何便與你無關。”


    慕寒淵望向她手中的青銅麵具,“還來。”


    “……”


    雲搖心底腹誹了句,到底此時她所持的身份與他有別,不好再和他計較,她鬆了手,任那張青銅麵具隔空飛了過去。


    慕寒淵回身,將青銅麵具係於青絲後。


    然後他便垂袖徑直去了寢閣外間。


    方才那聲刀鞘砸地的動靜還油然在耳,雲搖自然是沒臉直接跟出去的。從池子裏出來後,她沒敢直接探出神識,便輕手輕腳地到了另一邊的幔帳後。


    好在外麵也沒有遮掩的意思,話聲足夠清晰入耳。


    “……城主放心,屬下方才什麽都沒有看到——若是有一字外泄,屬下提頭來見!”


    這個雄渾鏗鏘又帶點惶恐的聲音,顯然就是方才連滾帶爬跑出去的那個白虎衛右使了。


    雲搖假裝沒聽見他的話,輕蹭了下臉頰。


    然後便聽得慕寒淵淡聲道:“玄武衛之事,不得枉殺。凡有歸降者,一律收編,合白虎、朱雀兩部,共同分散重編,原軍職各降一階,空缺職務由白虎部將領進階升任……”


    不知外麵那位白虎衛右使什麽反應,雲搖確實聽愣了。


    距離此刻不到盞茶時間前,她還清清楚楚地聽見慕寒淵說什麽“全都殺了,葬入天隕淵”,怎麽現在就突然變成了降者全部收編?


    旁人是朝令夕改,在慕寒淵這兒甚至沒過個時辰。


    難怪前世才一兩個月,慕寒淵就已經重啟魔尊殿,一統魔域四方主城,而這一世卻近一年未有太多動靜。


    如此看來,雖入魔未改,但他的宿命,一定還有破局之道吧……


    雲搖靠抵在池子前的玉石屏風上,正略有欣慰地想著。


    倏。


    麵前幔帳忽起,如蝶翼翩躚。


    待素紗落定時,雲搖身前已然多出了一道素袍青銅麵的清絕身影。


    “…偷聽?”那人聲線被青銅麵具所覆,也沾上了幾分金屬似的清冷質地,垂望下來的眼眸,就更是冷淡得不帶一水情緒了。


    “我何時——”


    雲搖下意識反駁。


    “那你站在這裏做什麽?”慕寒淵問道。


    “我,我就是,”雲搖卡了下,側過身覷他,“這屏風和幔帳,連個門都沒有,我就算是在水池裏一樣能聽得到,哪來偷聽之說?”


    慕寒淵冷淡瞥過她:“強詞奪理。”


    雲搖:“?”


    “??????”


    她這輩子還沒在自己徒弟這裏聽到如此大逆不道居高臨下的妄言!


    “生氣了?”那人忽回過身,涼涼淡淡地臨睨下來,“你隻是我的一個侍衛,今日之前,三個月之後,你與我半點關係都不複——又有什麽資格與我動怒?”


    “……”


    氣得擼袖子的心情戛然消止,雲搖怔在了原地。


    是啊。


    她怎麽忘了,她已經將慕寒淵逐出師門了。


    即便一劍穿心、要他死無葬身之地是假,但當著眾仙門乃至天下人的麵,說今日之後乾門之下再無此徒、兩人之間再無瓜葛,總是做不得假的……


    少年束冠上的羽纓微微耷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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