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和的降表收下。青龍城送來的那位公主,就由城主暫且安排在府中吧。”


    “啊?”


    朱雀城主顯然沒想到這事情怎麽就落自己身上了,他茫然抬頭,然而那道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堂外。


    片刻後。


    雲搖神色沉凝地踏入了落腳的後院院落中。


    自從當日得知假作“厲無歡”的禦衍擄走了陳見雪,雲搖便對陳見雪的前世有所猜測——合她那像是被下了真龍之詛的先天靈體有缺,如今她與長雍的關係已是昭然若揭。


    可雲搖分明記得,有數位乾門弟子說起過,陳見雪被帶離乾門時,已經是瀕死之際。


    就算禦衍從鳳凰族強取了鳳凰膽,能夠為陳見雪續命,他又如何放心將人送到這裏來的?


    “……還未想明白嗎?”


    一道聲音兀然從身前不遠處蕩來。


    雲搖抬眸,對上樹下鳳清漣抱臂冷顏的側影。


    那人拿涼颼颼的奚落眼神刮過她:“隻要你放下了對慕寒淵的在意與感情,這局勢就再清楚不過了。”


    “你說,我聽。”


    雲搖此刻的平靜近乎暗潮洶湧,反倒是叫鳳清漣有些不自在了。


    他放下抱臂的手,“從朱雀、白虎、玄武三部聚於天隕淵前開始,這十萬魂火性命血祭舊日魔尊殿的計劃,就已經在這位魔域共主的囊中了——他若不是想討你歡心,興許已經叫兩部棄降者不理,令玄武十萬精兵命喪天隕淵,以重啟魔尊殿了。”


    “……”雲搖眼神微晃。


    那日浴池中,慕寒淵改口前冰冷的令聲猶在耳畔。


    [白虎部從不受降。]


    [全都殺了,葬入天隕淵。]


    這就是慕寒淵……或者說那個生了魔心時的慕寒淵,最初的計劃嗎?


    “若此計不成,他也備了後手。”


    鳳清漣冷笑:“那便是如今局勢——雖不知道你的這位好徒弟究竟許給了青龍部什麽天大的好處,但隻須提前布置,叫青龍部趁虛而入,殺剛剛整編尚未磨合的朱雀、玄武二部一個措手不及,那便同樣是十萬魂火喪於天隕淵。結束之後,慕寒淵可就順理成章坐上了這魔域共主的位置。”


    “而事到如今,再送來陳見雪,屆時便以青龍城公主的名號嫁入魔尊殿——你該知道,無論是慕九天,還是陳青木,甚至是蕭九思他們背後那一眾仙門,都絕不會允許一個魔頭如此肆意妄為。魔域共主與陳見雪,都可以成為他釣起這場兩域血戰的一顆餌!”


    “他要的就是生靈塗炭、萬劫不複!你還不明白嗎?”


    “……”


    雲搖聽罷,默然未語。


    鳳清漣放淡了神情:“這是我最後一次勸你,你若還要執迷不悟,認定他是無辜之人,那我——”


    “謝謝。確實是你提醒了我。”


    鳳清漣一愣:“你不再相信他了?”


    “不,我更信他所說了,他沒有騙我,”雲搖抬眸,在鳳清漣麵上怒意顯行前,她出聲問,“你就沒發覺,你說的這一切布置中,全都有個怪相?”


    怒意停滯在臉上,鳳清漣強忍著:“什麽怪相?”


    “你口中那個十惡不赦的慕寒淵,分明有一舉拿下四大主城的實力,卻偏偏要費盡周折,耗上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在四大主城間極盡克製地行事……”


    望著鳳清漣微微變了的臉色,雲搖終於展露了來這兒以後的第一個笑,盡管淺淡得並不明顯:


    “他不信任任何一個人,甚至——他最提防他自己。”


    雲搖道,“你說的討我歡心,也並不準確。他是備下了第二套方案,卻不是用來討我歡心,而是用來防備他自己的。”


    鳳清漣沉下眼:“你什麽意思?”


    “如果……慕寒淵有兩個呢。”雲搖聽見自己聲音不自覺放到了最輕。


    像是生怕一語出後,石破天驚。


    “不可能!你要為他辯解也該想個正常的理由!!”


    鳳清漣怒聲說罷,神色卻一點點僵了下去。


    因為他發現,雲搖說得似乎是最離譜、但又最能補合這一整套詭異迂回的戰術下那個邏輯基點的問題——


    這一切總是有哪裏顯得詭異,除非,慕寒淵在提防一個最“親密”、最知悉他每一步行徑、又最與他極端相反的自己。


    “你看,你分明也覺得我說的對。”


    雲搖足夠熟悉鳳清漣,一個眼神就能猜到他現在的複雜心緒。


    多了個人知道這件離譜的事,似乎讓她還輕鬆些了。


    鳳清漣顴骨抖了兩下,才狠聲問:“若真若你所說,慕寒淵有善惡雙相之分,是他的惡相與禦衍合謀,那他的善相為何不提前說?”


    “若是他的善相並不知道呢。”


    “怎麽可能?你方才還說,他們互相知悉,互……”


    鳳清漣自己停住了話聲。


    幾息後,他含恨咬牙:“禦、衍。”


    “是啊,別忘了那位最擅神魂之術的真龍陛下。”


    雲搖輕狹起眸,望著不遠處的亭下。


    “在蔽人心魂的手段上,怕是仙界也未必有多少能與他一敵的。”


    她眼底映著的亭子中,落地的花泥凝回花瓣,又飛回枝頭。入秋的枝木洗去枯槁,重綴上綠油油的葉片。


    秋色褪盡,如時光倒轉。


    ——


    三個月前。


    亭下。


    琴音交織著盛夏的蟲鳴,流淌在夜色彌漫的花叢間。白衣雪發的琴師坐在石桌後,孑然孤獨的清影投於地麵,一人伴著月色撫琴。


    直到遠處,一聲極低的,比蟲鳴都更隱沒於夜色中的動靜傳入他耳中。


    慕寒淵眼眸未抬:“既然來了,不現身嗎?”


    “……”


    寂然許久,一道身影從花木後顯現。


    “放心吧,沒有任何埋伏,這裏隻有我。”慕寒淵依舊不曾回頭,像並不在意來人身上可怖的煞氣與殺意。


    禦衍一直走到亭下,白衣琴師的對麵。


    他眼神微動,似乎有些不習慣地打量過慕寒淵淩白盛雪的長發,還有那張摘下了青銅麵具後,從眼尾迤邐的血色魔紋:“仙域傳聞不假,你果然入魔了。”


    “入魔?”慕寒淵戾然笑了,指骨下弦音微淩,“我生來便是世間最大的魔頭,談何入魔?”


    禦衍對慕寒淵的話中深意並不感興趣。


    他今夜來此的目的隻有一個:


    “你在信中說,與鳳凰膽的續命不同,你能夠真正地救活她,”禦衍緊緊盯住了白衣琴師,“此話當真?你即便入魔,又怎麽可能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我知道有那樣一件神器,它連時空都可以逆轉,區區一個人的生死,又有何不可?”


    禦衍麵色微獰:“你耍我?凡界怎麽可能會有那樣的神——”


    慕寒淵低聲笑著,按住了琴弦。


    他抬眸望去:“你從來到這裏前,就已經依我所說地,施下了神魂之術——你覺得我可曾受你蔽惑呢?”


    不知被提醒了什麽,禦衍眼神一變:“你當真是慕寒淵?”


    “不然呢。”


    “我雖然不能蔽你神魂,但卻能察覺到,你識海中分明還有一道神魂!而我若所料不錯,他才應該是真正的慕寒淵,”禦衍沉聲,“你到底是誰?”


    “他是慕寒淵,我同樣是。”


    “信口胡言!你既知我最擅神魂之術,就更應該知道我能夠探查你神魂中細微所在,那還當我是乾元界這些不曾見過仙門的凡夫俗子嗎?”


    禦衍眼角微搐,神色警覺。


    “你神魂上分明有天罰烙印——那是非得仙界允準飛仙,而強破天門、殺入仙界之人,才會在神魂內烙下的天罰之印!即便是神魂轉世也不能將之抹除。”


    “那又如何。”


    “若你也是慕寒淵,那為何他的神魂上不曾有,而你卻有?!”


    “因為……”


    慕寒淵覆著長琴,低笑著緩抬起眸。


    “我是未來的他啊。”


    ——


    “……噗。”


    仙力強摧之下,雲搖眉心金紅二色湧動,神魂之力的劇烈衝擊在她識海中如摧枯拉朽。


    她終於再未能壓住,一口血色揚落花土之中。


    鳳清漣臉色驟變:“雲搖你在做什麽!”


    他慌忙上前要去扶,卻見跪地的雲搖驟然仰頸,她眼角血色微滲,神色一時近乎駭然。


    一隻蒼白的手掌豎起,狠狠攔在了鳳清漣身前。


    無形的光膜從二人之間隔絕開來,猶如時域與空域的錯隙,透著可怖的仙凡有別的天譴之力。


    隱約而暴怒的雷聲像是在整座天穹之外響起,猶如天怒,抗斥著雲搖敢在凡界妄動仙法的悖逆之行。


    雲搖仍舊死死盯著不遠處的亭下。


    從天而降的天譴威壓被她視而不見。


    虛空之中像有無形之力,扭曲著她所見的畫麵、所聽聞的聲音。


    “……好,隻要你能做到,我便依你信中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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