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紅袍,輕襟薄翎,袍尾鐫著暗紋刺繡,在光下隱隱曳起一尾如水色瀲灩的光。


    可惜最是清絕的那張臉,卻還是藏在了青銅麵具下。


    雲搖懨然地轉回妝鏡前,看著鏡子裏的女人薄唇淺勾,語氣嘲弄又譏諷:“怎麽,尊主大人,覺著我說的哪裏不對?”


    “師尊自然無咎。”


    慕寒淵穿過跪了一地的侍女,朝房內踏進來。


    鏡中,雲搖眼尾微微提起。


    她隻著了件單薄裏衣的袖口下,細長的指骨也徐徐捏緊,冷淡而警覺地睨著妝鏡裏那道走近的人影。


    直到慕寒淵拿著那雙織金描銀的紅底軟靴,停在了她椅旁。


    那人折膝,雪發垂迤過肩頭,擦著他麵具滑下。他在雲搖身側單膝跪了下來,修長指骨從袍袖下顯露行線,然後輕而不容拒絕地,他握住了雲搖未著鞋襪的踝足。


    雲搖眼皮一顫,帶著薄壓的惱怒側眸睖他。


    慕寒淵卻低垂著頭,像是未有察覺。


    於是,在這滿屋噤若寒蟬、所有人死死低著頭不敢稍窺的死寂裏——


    那人一邊極盡細致地給她提鞋穿襪,一邊聲線倦懶地開了口:“隻是,若隻留一人侍奉,那自然該徒兒留下,怎麽輪得到旁人呢?”


    雲搖捏緊手指,指甲幾乎要刻進掌心軟肉裏。


    她從妝凳上轉過身來,低頭,俯睨著此刻變成正跪在她身側的男人,還有他身後那滿屋死死伏地不敢出聲的侍女們。


    雲搖咬牙:“…你一定要這樣羞辱我?”


    “……”


    正為她整理軟靴頂端最後一點不聽話的鞋襪褶皺,慕寒淵聞言,指骨顫停下來。


    一兩息後,他卻低聲笑了:“原來師尊覺著,我是在羞辱你麽。”


    被那人麵具下漆晦的眼神一蟄,雲搖下意識想避開他。


    未曾著過地的軟靴蹭過他掌心,向後撤去。


    隻是在將要離開他的掌控前,忽又被那人修長淩厲的指骨一把攥住了。


    慕寒淵跪在那兒,微微側首,麵具下他似乎無聲笑了。


    連那雙淩冽眉目的眼尾都跟著下壓。


    “那這樣呢。”慕寒淵捏著雲搖的踝足,將她想要退離的軟靴拉向自己——


    最後踩在了他心口。


    “………………”


    雲搖聽見了一片死死壓著都沒壓住的抽氣。


    血色上湧,一下子將她衝得腦袋都像是跟著轟了一聲。


    “慕、寒、淵。”


    雲搖咬牙切齒,麵紅欲滴,忍了三百回才忍下了,沒有將那句“你還要不要臉”當著這麽多朱雀城主府的侍女的麵前脫口而出。


    “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自然是趁大婚前來看望師尊了。我一向尊師重道,師尊不是最清楚了?”


    話聲落時,慕寒淵指腹隔著薄如蟬翼的鞋襪,在她踝骨窩裏一蹭而過,鬆了開去。


    雲搖:“——!”


    我清楚個屁。


    雲搖差點被他氣得厥過去。


    然而那人已經得逞地起身。


    他向外走去,猶帶著笑的話聲墜在身後。


    “記住了,她說什麽,你們便聽什麽。她若叫你們來殺我,那你們誰敢不提著刀到我屋舍前來,我就殺了誰。”


    “是……是,尊主。”


    在那一片顫聲的應喏裏,雲搖捏得指骨都哢哢作響。


    ——這個瘋子。


    -


    雲搖在正午前,被轎輦抬去了殿外的觀禮廣場。


    大婚之典雖定在離仙域最近的朱雀主城,但廣場內,匯聚的卻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部的軍士。


    各大主城的首要盡數在列,居於大殿長階下。


    而雲搖下轎輦的地方,卻在那數十級長階之上,唯一的一張榻椅旁。


    “他要我——”雲搖僵停在轎輦前,指向那張儼然淩駕於魔域四部之上的尊椅,“坐在這兒?”


    “是,大人。”


    經了早上那番事後,老婦人此刻對雲搖的態度更是畢恭畢敬了。揮退侍者,她親自上前,為雲搖壘起那方尊位高榻下的軟玉足凳。


    雲搖冠服袍袖下,指骨緊攥:“我若不上呢。”


    老婦人遲疑了下,卻沒說話,而是掉頭看向這張尊位正對的方向。


    雲搖預感到什麽,隨之轉身。


    越過了眼下的幾十級白玉長階,還有階下那片烏壓壓的魔域部眾,她看到了不遠處的朱雀城主城城牆樓上。


    一身血衣襤褸的鳳清漣,就被捆縛著雙手,氣息不知地架在刑架上。


    “……慕、寒、淵。”


    雲搖咬得牙關緊顫,奈何劍清鳴之音在城外隱而將發。


    然而這一息劍氣,卻已經觸動了城中慕寒淵專為她一人設下的禁製。


    頃刻便有絞殺生息的氣機,隔空定在了鳳清漣身上。


    ……他會死。


    雲搖蓄起的靈力驀地一鬆。


    幾息後。


    她冷聲而笑:“好,好啊。既然你一定要我喝你和陳見雪這盞奉茶,那我等著喝便是了。”


    說罷,雲搖回身,徑直坐上了長階之上的尊椅。


    而這片刻間,已經足夠階下所有人察覺方才那隱而未發的奈何一劍的氣息。


    不少魔域修者早驚變了麵色,更有年長過三百歲者,恐慌地瞪大了眼睛指向長階上方:


    “雲搖!是那個乾門小師叔祖,雲搖!”


    一聲暴起後,更多驚愕議論跟上。


    “她就是三百年前號稱一劍壓魔域的那個雲搖真人?!”


    “豈止?一年前她出關歸來,在眾仙盟天山之巔解封神劍奈何,一劍就將那碧霄老道劈得容發俱亂,吐血昏厥!如今仍是貨真價實的仙域第一人!”


    “那雲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尊主莫非是將她擒了來?”


    “你看清楚,她坐得可是大婚上隻有父母師長才能夠坐的尊位!”


    “你們可記得,去年冬月,仙域傳聞裏那位聖人淵懿的寒淵尊顯禍世預卜,後來當眾入魔,最後被他師父雲搖在懸劍宗絕巔上一劍刺死、拋屍天塹寒澗的事?”


    “嘶……雲搖幾個徒弟來著?”


    “就、就一個。”


    “那我們的尊主大人,莫非,就是……”


    議聲未絕。


    忽有報聲傳遍四野:“尊主駕至——!”


    殿外,幾十級白玉長階下,偌大觀禮廣場上同時收聲,跟著,便是如潮海倒伏、風吹草低般烏泱泱跪下去的一片。


    四方魔域部眾,盡皆俯首。


    “尊主聖安。”


    齊聲如唱,響徹九霄。


    長階之上,那張尊椅裏,雲搖儼然已經是在場不知其數的眾人裏,唯一一個還未跪的了。


    她死死攥著扶手上鎏金的獸首,任它犬牙棱角將她手心硌得烙下了印子。


    越過那些伏地的身影,她能夠清晰看見,那兩座同至的大婚轎輦落下,穿著婚服的慕寒淵與陳見雪分別從兩座轎輦上下來。大紅的袍尾拖在他們身後,迤邐過白玉長階,在視線裏留下如血一般的殘影。


    若是再這樣下去,大婚之後,慕寒淵重啟魔尊殿,即位魔域至尊。


    那距離這紅色殘影變作真正血海,籠罩乾元……也不遠了。


    她必須要阻止那一天的到來。


    雲搖捏著獸首扶手的指節緊得顫栗起來,直到那犬牙尖銳的棱角終於被她生生楔入指腹,一點鮮紅的血從指尖溢了出來。


    “啪嗒。”


    它滴落在雪白的玉石階上。


    一道威懾至極的眼神淩空落來——


    雲搖驀地回神。


    她醒神垂眸,看見慕寒淵正提著大婚冠服,一步步踏上那幾十級的白玉長階,朝她走來。


    隻是與規矩俗禮中不同——


    本該與他並行、拾級而上的陳見雪,卻是停在了長階下,一動不動地垂首站著。


    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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