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故人?”


    兩位輪值仙君神色駭然又不能確信,一番猶豫後,最終還是決定讓那個小仙君進去通報,另外一位眼神不大好的則留下來,在旁“監督”雲搖。


    興許是九重天之下的終焉之力太過猖盛的緣故,整座仙山如今都像是籠在層暮色裏,昏昧難明。頂上的神宮殿闕尚得聖光普照,而接引台臨近仙山之外,最近黃昏色。


    雲搖等了方片刻,就見那始終盯著自己的仙君揉了揉眼睛,隨即在接引台上點起了八方燭火。


    仙人五感本就敏感,雲搖晃得眼疼,幾乎懷疑對方是要給自己布陣了:“……這位仙君?”


    “嗯?”對方警覺望來。


    “為何要點起這麽多燭火?”雲搖哭笑不得地問,“仙人五感,何須照明?”


    雲搖問完,自己卻是一怔。


    這一瞬有個熟悉的畫麵劃過了她腦海。


    那仙君正甕聲甕氣地不滿道:“你方才沒聽我與宗衡仙君說的嗎,我最近沉迷仙藥熬製,熏傷了眼睛,難以視物。就算這燭火全都點起來,我也隻能看個模糊輪廓……”


    雲搖聽得微怔。


    不知怎麽,她從方才就忽然想起了近幾日殿內,總是點起滿殿燭火的慕寒淵。


    不過隻想了兩息,雲搖就立刻否決了自己的可笑念頭。


    ——如今終焉之力遍布仙界六合八荒,每長一分,那人的魔息便強盛一分。即便是她歸位聖尊,都未必能是如今的慕寒淵的敵手。


    否則最以鬥法聞名仙界的劫,也不會被逼迫在這仙山一隅,不敢妄動了。


    便是全仙界都瞎了,他也是最不可能視感有失的那個。


    雲搖正想著,就見方才離開的那個小仙君一路從長長的宮闕玉階上倉皇踉蹌地跑下,到了跟前,提前一口長氣就直揖到地:“小仙不知是聖尊法駕,萬望聖尊恕罪——!”


    “……”


    雲搖眼神微晃。


    沒有去看誠惶誠恐的兩位仙君,她抬眸,神色有些複雜地望向那最高的一處神宮仙閣。


    “如今仙界劫難在即,你又終於想讓我做回聖尊了嗎?”


    “……”


    虛空中。


    像是有個暌違已久的故人聲音,在她身周一聲歎息。


    同時,一道銀藍色光帶從最高的那座殿宇內淌下,像是一卷染滿華光的錦帛,直鋪到了雲搖身前。


    她垂眸望了兩息,終究還是一步踏上。


    錦帛重新卷起,帶著雲搖的身影消失在九重天闕之上。


    ——


    禦令神宮,主殿。


    銀藍色的華光在眼前消散後,雲搖第一眼,便望見了殿內聖座之上的身影。


    天有九重,而這九重天闕最上方的殿宇內,聖座下亦是九階。


    雲搖站在階前,聽見那道滄桑而恢弘的聖音從頭頂灌下——


    “千年不見了,起始。”


    “千年?怎麽會呢。”


    雲搖一聲低哂,在額心輕點了下。


    一隻束著銀藍色鎖鏈的金蝶從她眉心飛出,在空中不滿地縈過一圈。


    而雲搖隔著金蝶,望向九階之上的劫:“若當真千年未見,那我的金蝶仙格上,又是誰留下的鎖仙咒?”


    “……”


    銀藍色的靈力在金蝶蝶翼上格外明顯。


    聖座上,劫沉默片刻,抬手欲要將那抹仙力召回。


    隻是雲搖早了他一刻。


    隨著指尖在金蝶觸角上一點,縛鎖著的蝶翼的銀藍色光鏈就在頃刻之間崩碎,化作無數星辰粉末似的熠熠光點,慢慢消散在空中。


    “…………”


    劫抬起的手臂在空中僵停。


    許久後,他放回去,扶著聖座扶手搖頭笑歎:“千年了,你還是如此。”


    雲搖不理會他的親近之語:“我隻問你一個問題。鎖仙咒,可是你準備以乾元眾生為祭,保終焉不歸仙界,亦不願我歸位後阻攔你,這才施下的?”


    “……隻憑這鎖仙咒,你就要與我反目成仇了嗎?”


    “事到如今,你何必還要自欺欺人。”


    雲搖冷淡了聲色:“還是,你要告訴我,你趁我從下界歸來時給我的仙格下鎖仙咒、誆騙我忘卻前塵,隻是出於一時興起,並非為了掩藏和延續你的陰謀?”


    “陰謀?”聖座上那人皺眉,“我一心為了仙界,為了蒼生,何曾有過陰謀?”


    “你也配提蒼生!”


    雲搖陡然怒聲,一步踏上了最下麵的一級玉階:“若你當真在乎蒼生,那你告訴我,千年之前你所與我說的、三界眾生天地之劫,真相究竟如何?你在窺天石中所看到的,當真是什麽三界終末、眾生塗炭嗎?!”


    劫在袍袖下攥緊了扶椅,“當然。難道你來時未曾看到,吞覆了整座仙界的那些終焉之力嗎?這不是天地之劫,還能是什麽。”


    “不,這是仙界之劫。”


    雲搖恨聲又上一階:“來之前我便已經去司天宮中看過了三千星燈,終焉之力並未沾染它們分毫。你昔日在窺天石上所看到的,遭受終焉末日的,分明隻有仙界眾仙——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劫沉了聲,“身為仙界三聖,護仙庭不墜,難道不是你我職責?”


    “是你我為聖之職責、但你不該禍及無辜之人!”雲搖連踏兩階,“你竟敢篡改預卜,言三千星燈將湮,隻為利用我禍移乾元——保你的仙庭不墜,你卻要一整個乾元界的眾生性命為之填補!你這樣的神明,還配談蒼生麽?”


    “那分明是你愚善至極!”


    劫終於再忍不住,怒而起身,袍袖一揮,頃刻便有萬丈星海布於他身後,或遠或近,皆是無垠銀河中的一顆顆星辰。


    “你看到了嗎?隻要仙庭在,莫說區區一方乾元界,即便是三千小世界盡毀,隻要能保得仙庭,也可再造三千,那犧牲它乾元一界、究竟有何不可?!”


    “——”


    雲搖停在第五階上,幾乎梗在原地,她難以置信地慟然望著眼前這個令她陌生的昔日摯友。


    “在你看來,一界蒼生……不,哪怕隻是一城、一池、一村一鎮的性命,究竟算什麽?”


    劫背過身去,冷啞著聲:“一命比一命,是性命;一命比一界,一界比三千界,三千再比仙庭——那便隻是螻蟻。若為惜螻蟻性命,不能除魔務盡,那便是因小失大,那便是愚昧至極。”


    雲搖僵停在第五階上:“你說終焉是魔,可你高居九重天闕之上,視蒼生為螻蟻,覆手可滅毫無悲憫……這樣的你與魔何異?”


    “仙庭萬古,”劫沉聲,“後人自知我心。”


    “…………”


    雲搖向後退了一階。


    半晌,她慘然笑了聲:“劫,你可還記得,最初三聖之位,是如何分的?”


    “自是混沌父神所賜……不知多少萬年前的事了,你還提它作何?”劫皺眉望她。


    “你忘了,但我記得。”


    雲搖輕聲說:“混沌父神曾說過,我們三人之中,我最天性散漫,就作起始神君,掌管世間一切規則秩序,自規己身;度最不喜凡塵,免沾因果,父神偏要他掌教、化之道,以度世人;而你……”


    劫眸光微沉:“夠了,混沌父神早已仙去千古……我不想再聽。”


    雲搖卻堅持道:“而你,你最易受世間之情牽絆,為生靈之意所累,混沌父神便要你掌罪與罰,以固聖座仙心。”


    劫捏拳不語,隻沉沉望著雲搖。


    在他眼底,雲搖看見了對方冷漠如冰的仙心。


    她笑也歎著,向後退去:“度下界曆百世教化之劫前,曾與我說,九重天闕遠離凡塵,初心難毅。我本以為他是在告誡我,卻未曾想過,原來他說的是我們之中本該最道心不易的你。”


    “……”


    “難怪,天寒玄玉那樣的三界至寒之物,偏偏會生在九重天之巔——久居高位,人心易變。仙心亦然,是麽。”


    “……我說夠了!”


    生出動搖之意前,劫冷聲,背過身去不再與雲搖對視。


    “若你今日是來問罪的,那便請回吧。我承認,騙你下界殺終焉失敗之後,我本便是要借乾元一界封禁那終焉魔尊,可惜天不遂我願,隻歎宿命!但我不認為,我為仙庭所計有何過錯——即便再來千遍萬遍,我也依然會做出昔日抉擇!”


    “…………好,好。”


    雲搖眼底最後一點光色黯去。


    她合上眼,不想再看那高高在上的神明與聖座一眼,轉身,向外走去。


    在她踏至中殿之前,身後聖座上,再次響起了劫的沉聲。


    “你可知,窺天石預卜裏,唯一的破局之法是什麽?”


    雲搖停身,卻未回頭。


    她譏諷道:“我與禦令神君不同,我不信宿命。”


    雲搖正要邁出一步。


    “與終焉魔尊同歸於盡!”


    劫忽震聲宇內。


    偌大仙庭,六合八荒,所有仙君仙娥同聞此聲,震撼地從各方望向了那座最高的殿宇。


    殿內。


    雲搖眼瞳微顫了下。


    而劫冷然續聲:“那便是你,起始神君的宿命。”


    “…………”


    雲搖停在原地。


    她張了張口,有些自嘲也嘲弄地要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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