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她愉悅含笑的聲音,慕寒淵就不由地隨之勾起唇:“心情很好,隻因為這個?”


    “嗯,不止。”


    雲搖笑吟吟地停在了他身前,仰麵,雙手卻是背在身後的:“我還從聖座旁的小抽屜裏,順便翻出來了件寶貝。”


    “什麽寶貝,能講給我聽麽。”慕寒淵微微俯身,情不自禁地扶住了她腰身,溫顏笑問。


    “當然。”


    雲搖忽地從身後抽手,將卷起袍袖的手腕蹭到他身前,“你聞,這可是九重天巔那株萬年南檀的芯木製成的香!”


    “……”


    慕寒淵順勢勾住她手腕,托著那層卷繁複的袖子,在她腕心輕嗅了下。


    “怎麽樣,你喜歡嗎?”雲搖踮著腳,聲線微微揚起,像是期盼至極。


    慕寒淵停了幾息,淡笑:“嗯,好聞。”


    “……”


    雲搖忽然沉默下來。


    笑容從她眉眼唇角褪去。


    慕寒淵似乎察覺什麽,微微偏首:“師尊?”


    “…………”


    更漫長的寂靜後。


    雲搖撥開了他的手,自嘲地輕嗤了聲笑,音線莫名微顫:“我騙你的。”


    “什麽?”


    “我不曾找到什麽南檀香,更未點在腕上。”


    “……”


    慕寒淵握著雲搖的指骨微微納緊,隨即鬆開,他垂下手,似要側身掠過。


    卻被雲搖一把死死攥住了袍袖。


    “慕、寒、淵。”


    心口像被戳了一刀,血汩汩地向外湧。


    她聽見自己狼狽的顫音,卻怎麽壓都壓抑不住——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失去五感的。”


    第107章 一丘黃土,千古青山(一)


    殿中寂靜,隻餘下一座座宮燈的金盞裏,透亮的火燭灼燒著沉默的輕響。


    慕寒淵微微側眸,燭火從身側拓下,勾勒得他眉眼更如玉:“我不懂師尊在說什麽。”


    “從你總是點起滿殿燈火那時起,我就該懷疑的……那時你便已經看不清了,對嗎?”


    雲搖仰著他那雙似遮起青霧的眸子,裏麵幽寂,漆晦,光潑不進,她隻覺得心沉墜又酸澀,“那現在呢,現在為何你回宮以後,已經不再點起燭火了?”


    雲搖攥著他袍袖的指骨都顫栗難已。


    慕寒淵終究是妥協了,他低歎了聲,抬手輕覆住她栗然的手,安撫地握緊:“那時候,我隻是想看清你而已。”


    彼時,隻有在那滿殿燭火苒苒間,他才能借將逝的五感,勉強分辨出她綽約的虛影。


    他總想親近,想看清,想將她的模樣深深鐫刻於神魂最深之處,即便灰飛煙滅都無法消散。


    “而現在,”慕寒淵抬手,輕撫過她雲鬢,“我已經不會再忘記了。”


    雲搖心口栗栗:“你騙我。”


    她握住了他的手腕,眼圈微紅,死死盯著那人的眼眸:“你已經……完全看不見了,是嗎?”


    “……”


    慕寒淵終究還是闔上了眼。


    於他來說,早已沒有區別。


    視感,觸感,嗅感,聽感,味感……


    他已經忘記最後一感是何時剝離,隻記得光色,痛楚,氣味,聲音……


    它們一點點離他而去,像將他遺忘在某個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的,已經死去的世界裏。


    眼前是漆黑的一片,黑暗之中,唯有一道淡金色的鎖鏈,從他手腕垂下,係在身前那道金色的虛影上。


    那是雲搖的身影。


    亦是慕寒淵這片五感盡喪的荒蕪亡地裏,唯一的感知、存在與牽係。


    “是魂契嗎?”雲搖終於反應過來,啞聲問他,“你說過,它能傳五感六識,溝通心意……所以你才能聽見我說的話?”


    慕寒淵輕勾唇,溫聲道:“不愧是初聖殿下,這麽容易就猜到了。”


    雲搖心疼得顧不得他的風涼話,隻是將他的手攥得更緊,像是生怕一眨眼這個人就在眼前消失了:“為什麽會這樣?是終焉之力失控導致的?還是你強行去遏製它在仙庭的蔓延,所以才被反噬至此?它,它還能治好嗎?你的五感……”


    “……”


    這大約是第一次,慕寒淵看到雲搖在他麵前慌得如此不成模樣。


    尤其是她強抑著哭腔的聲線,像是穿過黑暗中那條淡金色的魂契,一點一滴的情緒都融匯給他,將他早已失去了感知的周身如浸溫池,連心都泡得柔軟,泥濘。


    “師尊。”


    慕寒淵的聲線不自知地啞了下來。


    他向前微微傾身,抬手將身前的人攏入懷裏:“沒關係……會好的,隻是暫時如此。何況,我還有六識尚在,隻要與身周氣機相連,亦能暫代感知。”


    雲搖不確信地仰頭:“你不會繼續騙我了吧,如果你敢,那我——”


    手腕作凶勢抬起,但想到了慕寒淵此刻目不能視、耳不能聞,隻靠那根係於二人神魂間的魂契傳遞,她又不忍凶他了。


    將垂的手腕落到一半,被慕寒淵托住了。


    那人笑著,指腹輕蹭過她腕心:“師尊不該記仇,你不是也騙過我麽。”


    “我何時騙過你了?”


    雲搖下意識反駁,隻是在瞥見他指腹在她腕心蹭過的位置,頓時想起了什麽——


    乾元界,仙域絕巔。


    當著天下仙門的麵,刺慕寒淵那一劍之前,她就在這裏瞞著所有人下了寒蟬老祖的替死之術。


    隻是……


    雲搖往回抽了抽手:“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鳳清漣。”


    “……好,”雲搖微微惱聲,“果然那隻雜毛鳥是最靠不住的。”


    慕寒淵低頭莞爾:“即便他不說,我也隻是不清楚師尊用了何種方式,卻是知曉,師尊一定為我做了什麽。”


    不待雲搖提疑,他笑著吻了吻她額心:“因為世上最知師尊者,莫過於我。”


    雲搖臉頰微灼:“你別以為自己像現在這樣孱弱,我就會由你胡說了。”


    “並非信口,比如我還知曉,若你我明朝為這三界同赴死,那師尊最遺憾的,也一定是未能保下我了。”


    “你怎麽猜得——”


    雲搖險些脫口,隻是她終究是最不擅也抵不過煽情的,便又將餘下的話堪堪收住了。


    然而慕寒淵與她不同,他淡七情薄六欲,可唯獨對她,若心底有一分,便一定要叫她知一分。


    今朝苦短。


    他若不說,來日下了幽冥,便作滔天悔意也無人訴說了。


    “因為我也如此想。”


    慕寒淵輕歎著,環過雲搖的指骨緩緩收緊:“……我願為三界蒼生赴死,但我隻求師尊仙骨永無寒暑,長留於世。”


    雲搖無聲垂眼,睫羽微栗然。


    但她還是擠出笑。


    “好。”


    雲搖仰頭看他,聲音輕而微顫。


    “那你告訴我,仙庭的終焉之力,你還能遏製多久?”


    慕寒淵問:“師尊想要多久,我都會為師尊……”


    他餘下的話聲被她抬起的手截了回去。


    雲搖眼睫栗然地低闔下去:“你已經被它反噬到五感淪盡,我明知你多熬一日,便多一日的折損,消磨,乃至殆盡……就不該有此問。”


    她向後退去一步,對視上他早已無法視物的眼眸,雲搖攥緊了慕寒淵的指骨:


    “慕寒淵,助我歸位吧。”


    “我會把你從那裏拉出來……不要再被它折磨下去了。”


    即便。


    即便到你解脫的那一日,也同樣是你我的終局。


    於無盡的黑暗中,慕寒淵輕執起那唯一的金色光影的手,他低聲應。


    “好。”


    -


    終焉之力,挾裹著無法抵抗的消亡在仙庭中蔓延著,一日勝過一日。


    終究到了連禦令仙山都被無盡的墨海團湧包圍,隻餘下禦令神宮主殿的那一團日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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