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窺天石?”


    度不確定地問。


    “是,”雲搖麵色複雜,“被劫捏碎了。”


    “嗬,天道所留,哪有那麽容易碎的。”


    度不知是嘲弄還是自嘲,正要說什麽,卻見雲搖一眼不眨地望著窺天石上。


    忽地,她眼眶微微泛起了紅。


    度一愣:“你可別嚇我,上麵說什麽了?”


    說著,度回身望去。


    隻見重新凝聚的窺天石上,原本就烙印著四行金色小字。


    【仙庭七萬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紀,起始神君為匡護三界眾生,與終焉之力同歸於盡。】


    【渡魔成聖。】


    【終焉,既是新的起始。】


    【天之道,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度麵色一變,正要出聲疑問。


    卻見那四行字,就在此刻,像是被什麽無形之力生生抹去,重新幻作了三行。


    【仙庭七萬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紀,起始神君為匡護三界眾生,與終焉之力同歸於盡。】


    【然,終焉魔尊以魂契行悖天之舉,替起始,獻神魂、斷五感、絕生息,與終焉之力同歸於盡。】


    【渡魔,成聖。】


    第110章 知君仙骨無寒暑(一)


    仙庭祥和安穩了數萬載,一朝動蕩,就波及了三大仙山八座神宮,險些掀出場危及三界的彌天大禍來。


    如今禍事消弭兩月有餘,但各神宮仍是心有餘悸,仙君仙娥們看著都比從前勤勉許多。


    “這般行事無漏,看來仙庭能安順個萬載了。”度對於剛回到仙庭,就麵對這樣一番可預見的歲月靜好的仙庭未來,表示十分期許。


    “是啊,如今想來,天道最偏愛的該是你才對。”


    雲搖半玩笑地靠在司天宮的桌案旁,晃著壺中清酒,望著推開的木窗外,遠山明月清風,月色霧色一並籠著江麵,燈火粼粼,萬年不改。


    她輕抿了一口,轉回視線:“你怕麻煩,便極少遇上麻煩。我最生性散漫,卻永遠為世間倫理規則所束。而劫……”


    話聲沒入酒中,如一葉投江,略起波瀾。


    桌案旁靜寂須臾,誰都沒有再接這個話頭,而是帶著數萬年的熟稔默契,不約而同地繞了過去。


    度最先問起:“我聽你神宮中那個叫雲巧的小仙娥說,你前些日子,上了九重天闕一趟,回來時帶著滿身的玄寒之氣,在殿內將養了一個月才能下榻?”


    “……”雲搖眼睫掃落,“她最喜歡胡亂猜測,未有之事。”


    “是麽?”


    度似笑非笑地拿過了她手中酒壺,向兩人之間一晃——壺身之上,竟然顯著一層涼白的霜色。


    “那這是什麽?”


    雲搖下意識地掃過了指尖。


    藏不住的,同樣是仙力亦壓不下的霜冷之氣。


    “以你仙修,還能傷你至此的,除了九重天闕之上那塊足夠冰封一方世界的天寒玄玉外,我難做旁想。”


    度將酒壺放了回去,笑容收緩。


    “你殿中那具不見了的棺槨,可是與此事有關?”


    “……”


    “你明知天道之力下,他怕是再也回不來了,何必還要付如此大的代價保留他一具無魂之身呢?”度歎息道,“天寒玄玉既能萬年不化,它留在你體內的寒氣,便也能陪你到亙古消亡——今後仙途尚漫漫,卻夜夜要受寒意蝕骨之苦,隻為了留他一具全屍,值得麽?”


    雲搖終於抬了眼:“這世上有一些人,一些事,本就不能用值不值得去衡量。”


    度默然望了她許久,終於還是千般言辭付與一笑:“好,那這一杯,便敬你的不衡量。”


    “……”


    酒過三巡,神仙也倒。


    度撂下一句“照顧好你們家聖尊”,就駕著雲鶴翩然遠去了,留下雲巧與起始神宮中最近新飛升上來的一位小仙娥,在殿中拾掇靠在案旁昏睡的女子。


    見雲巧將燒起的炭火盆挪到了雲搖身畔,新上來的小仙娥好奇地睜大了眼:“原來神君們也要烤火的嗎?”


    “神君們不用,但咱們聖尊要,”雲巧不知道想起什麽,哀怨地歎了口氣,示意小仙娥將手中的玄色鶴氅遞給她,披到了熟睡的人身上,“畢竟低品階的仙人們,誰敢去九重天闕上與天論道?”


    小仙娥望案頭挪:“論道了什麽?”


    “算是,能不能同它借一塊玉吧。”


    “啊……哎?”


    小仙娥滿麵好奇,可惜沒等她再追問,就被案前昏睡的女子淩空握住了手腕。


    她嚇得一跳,正要躲,卻見雲巧朝她使眼色。


    小仙娥勉強按住驚慌,小心翼翼地望向那個靠案醉睡的芙蓉麵的聖尊。隻見對方柳眉淺蹙,唇微翕張,像是在夢裏囈著一個名字。


    隻是不知聖尊夢見的是誰,叫她這樣的人,也能生出這般委屈神相。


    待到脫身後,小仙娥禁不住好奇,跟雲巧問了:“我聽仙庭的仙君們說起,初聖尊是三界最厲害的神仙,是掌管世間一切規則的起始神君,她也會有煩憂麽?”


    然而雲巧沉默了很久,卻隻是抬頭,望了一眼九重天闕之上。


    “掌握世間一切規則的,是天道,不是聖尊。”


    “隻是愛之一字,從來在天地規則之外。”


    -


    雲搖下界那日,未驚擾仙庭任何一宮一殿,來送她的也就隻有度一人。


    “放著仙庭的清閑日子不過,定要下界去體人間疾苦,”度歎氣不止,“父神當年若將這教化之責安排給你,那我們豈不是皆大歡喜?”


    “教化?”


    雖知度是玩笑,但雲搖還是忍不住搪了回去:“古往今來,我就隻收了一個徒弟,如今名揚仙庭——你確定,要我代你做天下之師?”


    “……”


    回憶了一番道聽途說來的這樁師徒孽緣,度繃了須臾,立時認了錯:“罷了,不愧是父神,數萬年的遠見總是有的。為了仙庭乃至三界安穩,這份差使可不適合你。”


    雲搖輕哂:“仙庭若有事,你傳神訊給我。”


    度微微正色:“當真非去不可?”


    “仙生漫漫,哪來什麽非有不可。”


    雲搖想了想,不知思及什麽,唇角輕勾起來:“隻是,唯有在那裏,我才覺著我是真正地活過。”


    “……”


    度不做聲色地望了眼雲搖的袖下。他知曉,那裏戴著枚半透明的,冒著森然寒氣的冰玉戒。


    也是她唯一從仙庭將要帶走的東西。


    度輕歎了聲:“若尋不到呢。”


    雲搖微微一停,“……那便等。”


    “等到何日?”


    “便等到……”雲搖輕笑起來,“三界之內,冥冥之中,他醒來,喚我相見的第一聲。”


    ——


    “師叔!!”


    “嗚嗚嗚嗚師叔你總算回來了!!”


    歸來乾門那日,要等的呼喚沒等到,奉天峰上的熱烈迎接的熊抱倒是不見少。


    迎麵被哭成了花臉的丁筱蹭了一前襟的眼淚鼻涕,雲搖無奈又好笑:“我隻是出了趟遠門,又不是死了。”


    “嗚嗚嗚……可是五師祖,五師祖說三個月……我等了好幾個三個月——都沒等到你!嗚嗚嗚……”


    “……”


    隔著淚眼迷蒙的丁筱,雲搖聽得略有心虛,抬眸眺了一眼她身後幾丈外站著的慕九天。


    “好了,此事中間有些延誤,沒有提前言明,算是我的過錯……”


    拍著丁筱,見她抹著眼淚直起身,還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雲搖也玩笑著點了下她額頭。


    暫時安撫下丁筱,雲搖便走到了慕九天麵前。


    “玩鬧夠了,想起回家了?”慕九天似乎也有些氣哼哼地,隻是慣拿笑藏著,“這一次準備待多久?三個月?”


    假裝沒聽到刺撓自己的“三個月”,雲搖取了桌上茶盞:“這一次,不走了。”


    慕九天輕一挑眉,似乎不信地將她掃量一番:“受了什麽刺激,改性了?你何時能在宗門裏消停下來過?”


    “……”


    雲搖拈杯含笑的神色微微停頓了下,但很快,就掩飾得毫無痕跡地抹過:“從前乾元內多不太平,我是行俠仗義,如今麽,隻想安居一隅,操心山門前二三閑事,自然不走了。”


    “也好,你在山門外一日,我免不了要提心吊膽一日,”慕九天擺擺手,“前些日子宗門內整治了一番,重新收回分配了許多獨峰,不過你的天懸峰還留著,就叫丁筱帶你回去看看吧。”


    雲搖聽得眼神微晃。


    她有意想問,不知慕寒淵的那座獨峰如何了,隻是終究未問出口。


    丁筱立刻在旁邊冒了頭,順便擠走了訕訕上前的何鳳鳴:“好!我領師叔去!我熟!”


    “……”


    這趟歸來,雲搖發現丁筱比從前還話多了不少,大約是憋了太久的話未和她說,巴不得把乾門從上到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沒個巨細地與她八卦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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