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僵屍是沒有魂的,她不可能記得這些……”


    小道士與我論不出個結果,他著急地指了指天上月亮位置,那意思是現在都四更天了,再拖延下去怕不是要天亮。我原本握緊捆屍索的手漸漸鬆開。小道士抽出捆屍索,打算上前,屋子裏突然爆發一連串可怖的尖叫嘶喊,使小道士頓住腳步。


    “啊——啊——”是趙姬的哭鬧。


    “嗚嗚,嗚嗚。”是“母親”的呻吟。


    又有人來了,我拉住小道士立刻躲到草席水井背後。悄悄探頭,看見來人見到“母親”十分震驚,但飛快出手,在“母親”眉心處一點,就使她直直倒下。來者似乎察覺到水井後的異樣,朝我們走近時,恰好趙姬再度哭喊,瘋狂捶門。


    “子傲,子傲 ,我好害怕,你在哪裏?”


    我愣住了。


    接著是解鎖開門的聲音,那人毫不猶豫選擇衝回趙姬的屋子。


    “沒事了,我在這裏。”


    “子傲,你看我的手臂,黑色胎記越來越多了,怎麽辦……我,我好害怕。”


    他不斷安撫趙姬,直到後者哭哭啼啼地入睡,在桌上點燃一支清香。


    “爹!”


    我和小道士站在趙姬房門口。我之前從未踏入趙姬院子一步,不知道原來她的臥房竟如此簡單樸素。


    他轉過身,正是我熟悉的父親——方咎,隻不過頭發比我離開之前花白了許多。


    我從懷裏拿出剛從墓穴裏找到的夜明珠,對他說道:“我三歲生辰時得到它,別人誤以為你是愛屋及烏而疼愛我的繼父,實則,你一直都是我的生身父親。”


    “我特別害怕,害怕爹你也用了換魂禁術。”我鬆了一口氣,“原來吳子傲和方咎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人,太好了。”


    他看到我們時並沒有露出更多的驚訝,隻是問道:“煙兒,你……居然知道換魂術?”


    我淡淡道:“趙霄與賈辛換魂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們都查清楚了。”


    父親點點頭,抿了一下嘴巴:“你出門才多久,兩個月?煙兒,你長大了不少。既然你什麽都知道了,就和我說實話,趙霄他是怎麽死的?王禮送來的手帕是什麽意思?”


    “他的的確確是自殺,父親。”我解釋道,“他在桃花塢見過了段雲,心願已足,對人世再無眷戀。”


    他愣了一下,眼睛瞟向小道士手上的捆屍索,開口道:“你是……”


    小道士上前,拱手施禮,十分恭敬道:“飲虛山玄妙觀第十二代弟子吳空拜見師伯。我奉師命下山,追回道觀至寶換魂咒秘籍,以免遺禍人間。”


    “原來是吳子昂的徒弟。”父親呆呆看向線香上空的嫋嫋白煙,神情倦怠,“說起來,趙霄,不,賈辛也算是我的徒弟,你的師兄。當年我們倆在桃花塢因喝酒結識。那時他因賤籍之身不能參加科舉而鬱悶不堪。我則剛得知蕊兒生下了我的骨肉,被家族遺棄,生活拮據坎坷,內心的愧疚痛苦不比他少一分。兩人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怎麽就說到了他的百寶箱和我的道門秘籍。你說,這難道不是天意嗎?他用兩顆夜明珠與我交易記載了換魂咒術的秘籍。他有了新身份,我有了錢,我們各取所需,為了找回自己心愛之人……”


    “你們真的重新回到心愛之人身邊了嗎?”我苦笑著看向床上熟睡的趙姬,隻覺無比諷刺,“如果真是如此,為什麽還會有可憐的僵屍新娘出現?”


    我指向窗外,母親的屍首仍倒在地上,“你覺得她此刻會是什麽感想?感激你嗎?”


    父親沒有回答我,反而坐在床邊,握起趙姬的手,向小道士問道:“你就是誘拐我女兒私奔的男人?”


    我不顧上小道士的窘迫,站在父親麵前,坦然道:“不關他的事,離家出走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其實,我倒很願意把煙兒托付給你。吳空,你是叫這個名兒吧,你能答應我好好待她,讓我放心嗎?”他仿佛沒聽見我的話,直接越過我,更是對小道士胡言亂語起來。


    我大怒道:“我要你回答我的問題!幹嘛要扯這些,扯上我做什麽?我不許你提這件事。”


    “我……我其實願意……”小道士居然真的接話了。


    父親對小道士低聲說著:“換魂術我當然可以給你……你知道麽,我看見你們兩個就好像看到我當年和蕊兒,你清楚你們倆……她還不懂……”


    “閉嘴!”我非常嚴肅地拉過小道士,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吳空,緊緊捂住你的耳朵,什麽都不要聽。你難道忘了我當初為什麽要離開家了?皆因我不想嫁給我父親要我嫁的人,我不會聽他的話,決不可能會聽話。”


    小道士嘴巴微張,想說什麽沒能說出來,最終偏過頭去,避過我犀利的眼神。


    父親甚至笑了一下,繼續說道:“你看,我女兒多倔的一個人。吳空,你想清楚哦,能照顧好她嗎?”


    我像是被人用沙袋裹住狠狠揍了幾拳,雖然身體上看不出傷,卻有一種惡心而沉重感覺入侵整個五髒六腑,漸漸地升入胸腔,直衝太陽穴。


    哪怕是大吼大叫,也難以釋放我萬分之一的憤懣。


    “方咎!方咎!方咎!你能不能聽我說話!我不需要別人照顧,我不需要被你托孤!你、賈辛和段雲在我眼裏才是最自私的人,看清楚你們所謂的犧牲招致了什麽樣的下場。我不會走你們的老路,我不要變成新的僵屍新娘!”


    香灰因震動而落在桌上。一炷香燃盡了。


    小道士的臉此時由紅轉白,又由白變紅,終於恢複平常。他拿出捆屍索飛快地套住趙姬的雙手,令我爹措手不及。他接下來說的話,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師伯,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讓方煙的母親早日回歸安寧。”


    “你說誰是我的母親?”


    話音未落,我猛然想起剛才趙姬一直把我爹叫做——“子傲”。


    吳子傲,是隻有我娘任蕊才知道的名字。


    第43章 明珠河


    小道士上前一拉趙姬的手,小臂及胳膊上的黑色印記被完全暴露。


    “這不是胎記,是陰氣聚集導致的活死人斑。”


    我猛地抬頭,看向父親,失聲道:“母親病危那一夜,我曾看見你偷偷走進趙姬的屋子,難道,從那天起,趙姬就已經……死了?”


    父親拚命想要解開趙姬被捆屍索套住的雙手,但小道士緊緊拉住另一頭,所以他越是掙紮,趙姬手上的紅痕越重。一切都是徒勞。


    “所以,趙姬身上的陰氣實際來自夫人的魂魄,相反,夫人墓地上空的祟氣才是真趙姬的怨念,隻有這樣才說得通,為什麽夫人的屍首會直衝趙姬的房屋來。”小道士對我解釋道。


    我死死按住父親顫抖的雙手。我已經好久沒有握過他的手,沒有擁抱過他,他此刻隻是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小老頭。


    “為什麽,爹,你用這種方式把娘留在身邊?”


    他哽咽了一會兒,終於說道:“我把你們母女倆帶到定州三年,才三年……她就……我想都不敢想沒有你娘的生活。煙兒,你不明白,失去她,比要我死還難受。”


    他滾燙的眼淚滴在我手背上,也燙在我的心上。


    “這是我唯一的辦法。但是施換魂咒的時候,她太虛弱了,隻有部分魂魄進入這個身體,與趙姬原本的魂魄融為一體,結果她開始神誌混亂,有時是趙姬的記憶,有時是任蕊的記憶。這病症越來越嚴重,而且無法控製……”


    “怪不得她性情古怪,我從小時起,你就不準我去見她。”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我想了這麽多年的母親居然一直在我身邊。我恨了這麽多年,在我眼中搶走父親的惡女人趙姬,居然就是我的母親。”


    小道士環視臥房一周,皺起眉頭道:“恐怕不僅是失控吧,師伯?恢複任蕊記憶時夫人肯定很害怕,自己的臉怎麽會變成其他女人模樣。所以夫人房間裏連一麵銅鏡都沒有,也沒有其他能照出人影的物品。那麽,近來傳聞中的水鬼,不會是……”


    “不,不,人是我殺的。”父親急忙否認道,“我是怕,怕她們亂說趙姬瘋癲了,神誌不清這等閑話,才……才下手的。”


    小道士朝我看了一眼,輕輕搖頭不語。


    父親掰過我的肩膀,慌張道:“她不會傷害別人,你們不能動她。你應該知道,用過換魂術的人一死隻有魂飛魄散,不能再投胎的。她可是你生身母親!”


    “是,我知道。讓我再看看她。”我代替父親坐在趙姬床邊,摸了摸她的手,如冰塊一般,再輕輕將手貼在她額頭,也是同樣冰涼,“娘,娘,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煙兒。”


    也許是我的再三呼喚讓她想起了什麽,嘴巴微微動了一下,又一下。看嘴型,就像是在說“煙兒”或“女兒”。我竟有些不舍。


    “娘,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我背對父親,因此他沒辦法看見我從懷裏悄悄拿出來一張攝魂咒的符籙,以迅雷之勢念咒,並貼在她印堂正中。


    “方煙!你幹什麽!”與我配合默契的小道士早已製住父親。


    等他反應過來太晚了,趙姬已經呼出了最後一口氣,整個人瞬間變得煞白。我好像看見一隻本就搖搖欲墜的燕子風箏,忽然借風力掙斷絲線,飄向更遠處,慢慢淡出視線……娘,你終於自由了。


    “我願意承擔弑母的罪責。”我對一臉不可置信的父親說道,“你也可以不認我這個女兒。今天我離開方府後,永遠不會再回來。”


    “方煙!”


    離開方府的時候,天色大亮,街道上趕早集百姓隻剩零零散 散三五個,街邊不少店鋪正忙著開門迎客。鳥鳴聲混雜著叫賣聲,真是熱鬧。


    我和小道士原本想為真正的趙姬做一個簡單的超度儀式,無奈趙姬的部分魂魄已經與母親任蕊一起湮滅,終是不能成功。


    荒蕪的後花園裏有一株枯槁的桃樹依然在頑強挺立,隻不過樹下現在埋葬的是兩具女人的屍體。小道士用鐵鍬用力插入沙土中,停住,順勢擦去額頭上的細汗珠,對我說:“你剛才的樣子,還挺嚇人的。”


    “嗯?什麽時候?”


    我也鏟上一鐵鍬土,補了一句:“我的什麽樣子?”


    小道士低了頭,把最後一抔黃土蓋在墳塚上,“你說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


    我們走出方府之前,吳子傲一直癱坐在趙姬的屋子裏,即使我讓小道士從他身上搜出鑰匙,找回了藏在書房裏的秘籍,他也紋絲不動。但就在我們把鐵鍬放回花匠小屋外麵,正準備從後門離開時,吳子傲拖著疲態的身體走了過來。


    在晨曦光照下,他的花白頭發更明顯了。


    “你以為和我斷絕父女關係就能跟他走,你以為選了一條比我更聰明的路嗎?”


    我說:“沒有什麽聰明的路,笨的路,容易的路,艱難的路,幸福的路,痛苦的路……路與路千差萬別,路與路哪有不同?我隻是要走我自己選擇的路。”


    吳子傲看著我笑了,指著我對小道士說道:“哈哈,吳空師侄,你聽到嗎?你真的以為你可以和她在一起嗎?”


    吳空無言以對。


    “我們不會在一起。至少不是現在。”我拉了拉小道士的袖子,說道,“吳空,我們走吧。”


    我們倆在街上隨意逛了逛,最後走入一家茶樓享用早飯。坐在臨窗處的我盡情地伸了一個懶腰,微風吹拂過我的臉頰。桌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裏麵裝有我剛買的新衣裳。這情景似曾相識,就好像我們第一次從方府私奔到外麵的時候。


    “啊,終於輕鬆了。那你呢,這之後你打算去哪兒?回飲虛山?”


    “我還沒想好……那你?”


    “我從來沒有變過。”


    “開州?”


    “對。”


    我看見小道士在溫煦的陽光下,眯起了眼睛,沒有說話。小道士,我要怎樣使你明白這一切呢?


    “我計劃從桃花塢渡河去開州,要不,你再陪我走一趟也好。”


    再度回到桃花塢,隻隔了半個月左右的時間,卻好像一切都變了。


    “我們在桃花塢待不到一個月哦,怎麽感覺像在這裏住了很久很久。”


    “二十五天。”小道士答。


    我們先去了元寶客棧。客棧外多了三座新墳,兩座挨著近的是徐阿公和徐雀兒的,另一座是袁豹的。我告訴小道士,自己想祭拜他們,要去客棧裏麵找點清酒和水果。


    客棧裏當然沒人住。正房牆麵都被推到,這都是趙霄幹的好事。橫七豎八的家具散落其中,表麵積了一層厚灰,地麵更是被整個挖開。還有一條黑黢黢原本通往地下金庫的地道,我瞧了瞧,不確定是否被完全封住。


    我在廚房裏找到了徐阿公做的兩大板毛豆腐,白色細膩的絨毛將豆腐完全裹住。一定很好吃,我想,可是兩大板毛豆腐均是完整無缺,是不是說明雀兒走之前終究是沒嚐到阿公的手藝?既然找不到幹淨新鮮的水果,我幹脆在他們的墓碑前各自放了一小杯酒和一碟毛豆腐,還在上麵撒了鹽和辣椒。


    我們接著去桃林和教坊司。許多枯敗的桃樹長出了新的嫩芽,也許過個幾年,桃花塢會再次因桃花而聲名遠揚。但是教坊司已經不複存在。在第二次大火後,官府派人將廢墟徹底清理幹淨,不留一磚一瓦,而今隻是一片巨大的空地。


    最後我們去了一趟義莊。義莊一如原樣未變,腐朽木頭混合死人怪異味道經久未散,孤零零地矗立在桃花塢的村莊之外。大概因為和死人打交道的地方總是容易被人遺忘,它才能始終如初。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們不得不放棄重返山神廟。我把大桃山的頂峰指給小道士看,“對,最高的就是寶石峰!我在寶石峰見到過最美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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