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


    羅無辛睜大眼,一種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等等,不會是因為這次拿我釣魚所以……”


    “不論有沒有你,手術內容都早晚會見光的,這場風波早晚會發生。”


    不等他說完,陶森平靜地打斷了他:“隻是人們還沒有準備好,並不奇怪。”


    “可是……”


    羅無辛皺起眉:“這不是你和你爸的心血嗎?萬一就這麽被取締了……”


    “不會取締的。”


    談起這些,陶森冷靜得仿佛就像是一個外人:“技術已經到這一步了,無論人們接受不接受,它都早晚會變成現實,換句話說,即使沒有我,以後也會有別人做,我們已經走進腦手術的新紀元了,你作為中國第一個腦移植的病患也已經成為了腦手術的過去和曆史,而我們都知道,過去無法抹去。”


    “但是……”


    “暫停一下也好,畢竟我現在也沒有精力去做第二台bts,光是一個患者就夠我忙活的了。”


    再一次,陶森的目光冷冷地掃了過來,羅無辛給看的打了個激靈,心想繞了一圈兒還是回到了這個話題,看來這茬兒今晚就過不去了。


    無奈之下,就算是他也隻能服軟:“這次我恢複好了再回去上班還不行嗎?反正大姐孫勝利和趙娟都落網了,後頭的事有省廳和市局那邊操心,我也煩不了。”


    “就算你想煩我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陶森起身去倒水。


    也是直到這時,羅無辛才終於覺察,這半年下來,不光是他變了模樣,陶森也同樣不成人形,原先合身的白大褂如今穿在他身上空空蕩蕩,仿佛裏頭隻剩下了一把幹柴似的骨頭。


    如果說,陶昕是那個將他從深淵裏托上來的人,那陶森就是那個拚了命伸手去深水裏抓他上岸的人。


    陶昕不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哥哥變成這樣的。


    “喂。”


    猶豫片刻,羅無辛問道:“你之後不會一直這樣吧?”


    “哪樣?”


    陶森頭也不回地拿起水壺,因為投射的後遺症,他現在連倒水都會灑出來半杯,就更別說是上手術台了。


    明明是個醫生,不顧自己的身體,甚至賭上了他下半輩子的事業……真要比,還不知他們兩個當中誰更瘋。


    在心底苦笑一聲,羅無辛又道:“你知道我一開始是怎麽被他們叫成是無心刑警的嗎?”


    “我以為羅警官你缺心眼兒的很明顯。”


    “我確實是個缺心眼兒。”


    羅無辛淡淡道:“因為缺心眼兒,我才會為了幾個跟我八杆子打不著的殺人犯糾結十八年,把和所有人的關係都搞砸,就為了活在一段我根本不想回去的過去裏。”


    “……”


    聞言,陶森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他:“羅警官你想說什麽直說,我不希望你現在為了說話繞彎子多費心思。”


    “我是說,你妹妹好不容易才幫我從這個坑裏出來,我不想看著你再一頭栽進去……為了過去發生的事情一直折磨自己,是要折壽的。”


    羅無辛聳聳肩,語氣坦然。


    “我現在這副身體,我都不知道還能活多久,要是未來我的主治醫生再死在我前頭,那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所以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過去無法改變,但未來可以選擇,陶昕雖然不在了,但你還可以救我。”


    看著陶森那張和妹妹長得一模一樣的臉,羅無辛忍不住想,這恐怕已經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他要保住她最珍惜的親人。


    “怎麽樣陶主任,你應該不會讓我死了吧,畢竟我可是你唯一成功的患者。”


    羅無辛將手伸了過來,在等待某種可以合作的信號。


    而他並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時此刻,他又再一次下意識地蜷起了腳,像是在因為什麽事情而緊張一樣。


    小昕就在這裏,等待自己的回答。


    注意到這件小事的一瞬間,陶森便感到心髒沉沉落了下去。


    過去無法改變,但是……


    他同樣不會讓小昕孤零零地留在那裏。


    “我不會讓小昕死。”


    陶森聲音很輕:“所以我也不會讓你死。”


    “那麽陶醫生,我們就算是合作愉快?”


    目的達成,羅無辛笑了笑,而對此,陶森隻是用力地回握住那隻已經不屬於妹妹的手。


    小昕,你不僅僅屬於過去,我會證明那一點。


    這次哥哥一定會陪你走到底,而我們也一定會在未來再相見。


    他說:“合作愉快,羅警官。”


    第77章 尾聲


    田莉的案子正式開庭已經是一年半以後的事了。


    因為案件跨度有十八年之久,前期的搜證工作持續了整整六個月,在最終移交檢察院的那天,久未聚餐的上江分局重案組難得吃上了一頓羅無辛請的外賣。


    可以說,在結束漫長的病假之後,回到分局的羅無辛看著隻是比原來要瘦了一點,他養長了頭發,遮住了後腦因為手術造成的疤。


    而即使經曆了長時間的複建,他的運動障礙也沒有完全消除,有的時候走快了腳就會跛,但因為在體檢中查不出明確的問題,所以,最終還是順利回到了刑一上班。


    對於上江分局的人來說,沒有人可以用一兩句話說清羅無辛身上的變化,但是,所有人也都能察覺到,這個分局著名的無心刑警確實是有哪裏不一樣了。


    就比如說請吃飯的那天,羅無辛並沒有提前在群裏打招呼,隻是在中午十一點時默不作聲地提著十來個菜從下頭上來,整整齊齊地擺在了會議桌上。


    而在眾人震驚的目光裏,羅無辛隻是輕輕嘟囔了一聲:“這次是真的了。”


    類似於這樣的事情後頭還發生了幾次,雖說這人的嘴巴依舊毒得可以藥老鼠,但漸漸地,也有人願意主動和羅無辛出警去現場,可算是解決了江世濤一直以來頭疼的大難題。


    之後的整整一年,羅無辛每隔兩個月就要在父母陪同下去一趟醫院做複查,作為第一個腦移植手術成功患者,羅無辛本身就要接受長期的回訪,而如今,為了對腦移植和腦投射手術進行二次評估,衛生部也在等著他的檢查報告和心理測試結果。


    時間不鹹不淡地翻著頁,除了不能熬夜加班,羅無辛作為刑警的工作內容幾乎沒有改變。


    他依舊我行我素,過著有案子懟同事沒案子在檔案室流連忘返的日子,而這樣的平靜一直持續到田莉案開庭當天才被打破。


    開庭前兩小時,即將作為證人出席的羅無辛在和公訴人對案件材料時忽然在辦公室裏昏倒,被同事送進了醫院。


    而毫不意外,等他再睜眼,如今已經變成他室友的主治醫生正在病床前翻著他的ct還有報告單, 那張旁人看上去平和冷靜的臉在羅無辛眼裏,寫滿了“他完了”幾個大字。


    “喂,我可是有在好好複查的。”


    羅無辛生怕這人又在開庭前把自己扣在醫院裏,趕緊趁著對方沒開口出聲辯解:“每一次複查結果都在家裏擱著,我也不知道怎麽會突然……”


    “我沒問你複查的事。”


    很快,重返崗位已經半年的神經外科主任語氣平淡地打斷了他:“你是在和公訴人一起看照片的時候昏倒的,羅無辛,記得昏倒前發生的事情嗎?”


    “昏倒前……”


    羅無辛皺起眉,明明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情,但是他的記憶卻已經一團模糊。


    如今想來,他隻記得被放在他眼前的那一疊資料,是當年陶遠出事時的現場照片。


    明明隻是一些不會動的冰冷紙張,但卻在瞬間就讓羅無辛的鼻腔裏充斥著一股血腥混雜著汽油的濃烈焦糊氣味。


    扭曲的車骨架還有大火燃燒的影子在他麵前閃現,還沒等羅無辛反應,他的意識就已經消失了。


    “所以……”


    下意識地縮起隱隱作痛的腳,羅無辛喃喃道:“我昏倒又是因為……”


    “是的,你的報告單沒有問題。”


    陶森合上手裏的材料,羅無辛的指標一切正常,但他卻仍然笑不出來。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羅無辛的病因在哪兒。


    猶豫了一下,陶森還是忍不住問道:“羅無辛,你現在還能想起小昕嗎?”


    陶昕。


    這個名字立刻就讓病房裏的空氣安靜了下來。


    經曆了將近一年半的恢複,羅無辛現在已經不經常頭疼了,但是與之對應的,陶昕有關的記憶也開始慢慢在他的腦中淡去。


    如今他已經記不清很多屬於陶昕的事,她是如何長大,如何和家人相處,又是如何開始寫作的……很多細節都變得模糊,以至於如果不去“用力想”,他就好像完全忘記了陶昕這個人一樣。


    對此感到不甘心的羅無辛當然也問過陶森,對方卻隻說這是正常的。


    畢竟,大腦無法同時承載兩個人的記憶,為保證人體的正常生存,混合大腦會慢慢“淘汰”掉移植體的記憶和意識,就像是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也會遺忘很多非核心記憶一樣,這是大腦正常的“代謝”,沒有人可以阻止。


    “不出意外,你昏倒應該是因為屬於小昕的核心記憶被觸動的原因……這一部分的記憶是大腦裏的釘子戶,你之後出庭的時候還是可能會昏倒。”


    看著羅無辛茫然的臉,陶森心情複雜,語氣卻很冷靜。


    他很清楚,陶昕的消失是必然,後半生,羅無辛還是得作為羅無辛活下去。


    隻是,如果小昕真的完全消失了,那羅無辛為什麽還會昏倒,又為什麽會出現查不出緣由的腳部運動障礙呢?


    思考著這些不會有人回答的問題,陶森低頭在報告上如實記錄了羅無辛的這次“意外”,而寫到一半,他卻聽到他的病人忽然釋然地笑了起來。


    “那不是挺好的,我還怕這丫頭就這麽一去不複返了呢。”


    羅無辛說著,已經熟稔地拔掉了插在手上的針頭,他看了一眼時間,距離開庭還有四十分鍾。


    “不需要延期了。”


    之後不久,坐在陶森的車上,羅無辛給公訴人打了電話,最終確認,正常開庭,他們今天就要將這件事做個了斷。


    無論如何,這場糾纏他和陶昕快二十年的噩夢也該結束了。


    上午九點四十五,重新回到法院的羅無辛站在厚重的紅木門前,等待傳喚期間,他掏出自己的警察證,如今裏頭除了他自己亂糟糟的證件照外,還夾了一張女孩兒笑得很傻的自拍,屬於他這輩子永恒的搭檔。


    忽然間,羅無辛問:“你說,我突然昏倒,是不是因為陶昕也在看著庭審?現在發生的一切她都知道嗎?”


    距離開庭還有五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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