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紈之悵然道:“這是我原想要和阿娘一起過的日子。”


    謝昀眸光黯淡。


    他知道羅紈之一直很努力,她就像是一顆掉落在惡劣環境裏種子,努力迎著燦陽,汲取水源,生機勃勃地成長。


    終有一天或許不需要再靠著他也能活的很好。


    可他沒有料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這般猝不及防。


    羅紈之重新望向他,望著他陰鬱可怖的麵容,卻也沒有那麽害怕。


    “郎君若隻是想要我,那就拿去吧。”


    她扯開那件單薄的白衣,露出她的身體,她眼圈發紅,輕聲問:


    “隻是,要過之後,能允我離開了嗎?”


    謝昀被她皎潔的膚色刺痛了雙眼,更為她的話痛徹心扉。


    她把自己擺在與他交。易的地步,就是完完全全要把他推入不可挽回的深淵。


    謝昀伸出手,指腹觸碰到了她的肩膀,女郎咬著唇,身子顫了一下。


    那因為委屈而泛紅的雙眼蓄滿了眼淚,欲墜不墜,刺痛了他的雙目。


    謝昀再次問了自己一聲。


    他們當真要走到玉石俱焚,兩敗俱傷這一步嗎?


    他身體僵硬,手指也不靈活,勾了兩次才扯起她掛在手臂中的單衣,遮住她瑟瑟發抖的身子,緩緩把腦袋無力地靠了過去,額頭抵在她的肩上,聲音低啞道:


    “好,我答應放你離開。”


    有些事,即便可以,但也不可。


    謝昀既然答應放她走,羅紈之怕遲則生變,翌日就迫不及待起了個大早,“坐陪”謝三郎吃完一頓漫長的早膳。


    映柳和廖叔才被帶了過來。


    羅紈之早知道,謝昀辦事必然是顧及方方麵麵,他既然抓住了她,又怎會放過她身邊兩人。


    “女郎!”映柳一掃喪氣,高興地直撲向她,眼淚汪汪。


    羅紈之忍不住酸了鼻腔,把她抱了一抱,“沒事了,我們可以離開了。”


    映柳立刻高興道:“那太好了。”


    謝昀從後走上前,映柳下意識縮起了脖子,兩隻手緊緊抓住羅紈之,就怕這個謝家郎忽然又反悔,要把她們分開。


    廖叔比她會察言觀色,看見羅紈之麵上並沒有驚慌失措,便拉著映柳站到了一邊。


    羅紈之仰頭望謝昀,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隻是她刻意掩飾起來,反而唇角掛著輕鬆的淺笑,“郎君。”


    謝昀低了下頭,從袖子裏摸出了一根木釵,呈在羅紈之眼前。


    “釵子,我已經做好了。”


    望著那支精致的桃花釵,羅紈之濃睫不由眨了眨,心裏翻江倒海。


    謝昀趁羅紈之發愣,已經幫她把釵子簪入發髻中,道了句:“好了。”


    羅紈之仰望謝昀,不知該說什麽好,身後映柳擔心地喚了她一聲“女郎”,像是怕她起了動搖之心。


    羅紈之便沒有多餘的話,匆匆轉過身,往外走。


    可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


    謝昀望著她的背影,不由屏住了呼吸,理智告訴他不該再生出期待,但是眼睛卻不能挪開半分。


    羅紈之垂下頭,兩邊的肩頭隨著呼吸重重起伏了兩下,這才伸手摸向自己發髻,拔。出那根桃花釵,轉過身,三步並兩步走回到他身前,塞回他的手中。


    她沒有想過謝昀會不看她的信就追過來,早知如此,她不會帶走那自欺欺人的聖旨。


    如今已經到了這一步,她更不想再留下源源不斷的糾葛。


    謝昀的手先是一緊想要一同握住羅紈之的手,但她的手已經輕巧收了回去。


    “三郎的東西萬分珍貴,阿紈既已做出選擇,便不能再自欺欺人。”


    謝昀視線落下,手裏那根桃花釵是他做廢了十幾支後才精心雕刻而成,又隨他千裏迢迢而來,隻為博她一笑。


    然於她而言,這並不是什麽珍貴的禮物,反而是沉重的負擔,代表著和他的牽纏無休止。


    “好。”謝昀唇角微揚,露出苦澀,沒有多言,隻是中指無名指抵住釵身,拇指強壓釵頭,“卡嚓”一聲,釵子在他手裏斷成了兩截。


    這支耗費他頗多心血的木釵既不得她喜歡,便毫無用處。


    羅紈之驚了下,不由抬頭迎上謝昀的雙眼。


    他的瞳仁漆黑,讓人難以窺探裏裏掩藏的情緒,更何況還有那微濕密長的眼睫覆蓋了大半。


    他嗓音溫和道:“我都隨你。”


    曾經“隨你”是他們之間繾。綣的調。情,是三郎寵慣的逗嘴。


    現在“隨你”就有了種一方不得向一方屈服的不甘與悵悵。


    羅紈之抿了下唇,正式對他拜道:“三郎,就此別過。”


    一別兩寬,各自安好。2


    謝昀望著她,沒有回應她,唇角猶如擰得過緊的弦,隻能繃直。


    羅紈之帶著廖叔映柳離開別莊,犢車搖著銅鈴,腳步不緊不慢。


    謝昀站在莊子院門裏,靜靜佇立。


    跑吧,跑快些吧。


    青牛渾然不知他心裏的念頭,輕輕晃動著小耳朵,慢悠悠地甩著短尾巴。


    謝昀有些發狠地想。


    為何世人總愛驅使牛這樣慢騰騰的牲口,讓他有諸多可乘之機。


    這麽近的距離,這麽慢的速度,不過是墨龍駒幾個騰躍的功夫。


    他可以攔下車,把車裏的女郎重新抓下來,任她如何巧舌如簧,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概不理會。


    她會氣會惱,還會狠狠咬他,那又如何。


    可他會得到這女郎,輕而易舉。


    任他心中各種光怪陸離的想法紛紛登場,他的雙腿卻又如灌了鉛一樣沉重,不能挪開分毫。


    他手上權力滔天,手下能人無數,卻在這個時候,毫無用武之地。


    權衡利弊,放她走是眼下最好的選擇,激化她的反感對他而言沒有半分好處。


    他真的萬分不願!


    隻是比起不願,他更不敢。


    他不想走到無法挽回的那一步。


    等羅紈之一行人離開,謝昀回到屋中叫來宋大夫。


    周圍人剛放下去的心頓時又提了起來,搞得宋大夫也緊張兮兮,生怕是謝三郎出了什麽大事,他這個隨行大夫要跟著吃大苦頭。


    他把著謝昀的脈搏一陣,擰眉關切問:“郎君是哪裏不舒服啊?”


    謝昀啟唇無聲。


    哪裏不舒服?


    他看不見羅紈之的身影眼睛不舒服、聞不到羅紈之的氣味鼻子不舒服、聽不見羅紈之的聲音耳朵不舒服,就連心裏,他也被剝奪了喜歡二字,不配將她容納進來。


    他哪裏都不舒服。


    可他能說得清,道得明嗎?


    即便是神醫,也摸不到他的六神無主,摸不到他的彷徨無措。


    宋大夫看病人閉口不言,切了一陣脈象就起身拱手道:“郎君的脈象無礙,想來是憂思過慮導致心浮氣躁,好好休息一陣就好了,不妨閉目養神睡上一覺……”


    “好。”謝昀平靜應下。


    蒼懷與霍顯站在屏風後,謝昀在內室更換外衣,他們有條不紊地一一交代起建康和北胡的近況。


    一個道:“常康王果然按耐不住,招集人馬逼宮,陸家與張家這一次死傷慘重,成海王趁機揭穿皇帝駕崩之事,現在建康人心惶惶,不過尚在掌控之中,就看常康王如何行下一步……”


    另一個道:“北胡王與赤鹿部落聯姻,得到了支持,兵不血刃地占領東南平原,對建康威脅最大。”


    “今年雨水豐沛,但北地的牧業卻並不理想,收成不好,預計存糧不會多,勢必要趁秋收之際侵擾邊城。”


    謝昀把他們的話都聽入了耳,再一一給出指示。


    似乎與往常無異,但他明顯停頓思索的時間變長了,好像這些簡單的事情突然就變得繁瑣複雜起來。


    蒼懷與霍顯本來相看兩厭,這次都情不自禁對望了好幾次,總想看看對方有沒有什麽見地,好在對方也和自己一樣茫然費解。


    謝昀把話說完,就淡聲道:“出去吧。”


    兩人不敢多問,拱手退出屋子。


    屋子空了,靜了,什麽也沒有了。


    就好像本該如此,回到了最初的樣子。


    他的一生絕大部分時間就該是這樣。


    謝昀曲起腿,一手撐在身側,一手隨意搭在膝頭,素衣潔白,墨發垂背,他扭過頭望向氤氳著霧氣的窗外。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雨越下越急,天上好像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傷口,血流如瀑。


    臉頰上一陣冰涼,他慢慢伸出手,指尖沾了一滴晶瑩水珠。


    雨,都飄到了他的臉上。


    第87章 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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