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跟二皇子越發相似了。


    穀夌凡虛弱地抬起眼,給出的解釋蒼白無力,“我也不知道,也許是當時鑽了牛角尖吧……”


    齊樂遠幾乎是皺著眉頭在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鑽了牛角尖就要針對李春晝這麽多年,未免太荒謬了……


    結果李春晝聽了反而徹底釋懷了,打算就這麽把這件事輕輕放過去。


    她把腦袋靠在穀夌凡肩膀上,撒嬌似的抱怨道:“那也不該不理我這麽久……姐姐。”


    這些年穀夌凡對李春晝的針對甚至沒能對李春晝造成什麽實際上的損失,她對此耿耿於懷完全就是因為難以忍受被自己喜歡的人冷落,尤其是在這個人還是穀夌凡——一個從小照顧她,飲食起居都在一起,她視作親姐姐的人。


    李春晝身上其實有相當不成熟的一部分,像小孩子一樣,她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不管用什麽手段和途徑。


    有太多的人喜歡她,那些善良的天真的無私的,甚至願意為她去死的人,李春晝身邊從來沒有缺過,徐雁曲、宓鴻寶、紅豆還有明香,以及那些她記不清名字的男人,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人……


    但是穀夌凡是她人生中第一個對她那麽包容的人,以至於李春晝一直很依賴她。


    穀夌凡在李春晝對她的在意還沒有走下巔峰時期,便率先拋棄了她,這是足夠李春晝一輩子難以忘懷的東西,以至於後來李春晝始終忘不了她,一次次去熱臉貼冷屁股。


    李春晝擅長討人喜歡,同時也知道自己討人歡心的長處,所以她本能地知道自己和穀夌凡之間的關係是結實可靠的,也從來沒有想過一直喜歡自己的穀夌凡會討厭她,所以她被拋棄以後才會那麽震驚,那麽猝不及防。


    但是李春晝不恨穀夌凡,她從始至終沒有恨過穀夌凡,甚至沒有把她看成真正的死敵,反而一直等待著有這麽一個機會,可以讓她跟穀夌凡重歸於好。


    這原本就是穀夌凡想要的東西,但是現在她卻不忍心了。


    穀夌凡捂住自己的眼睛,不願意再看到鏡中李春晝的臉,她顫抖著聲音說:“其實我一直都很嫉妒你,你根本不知道,我……”


    她想說我很抱歉,想說你不應該這樣柔軟地靠近我,但是穀夌凡說不出口,就如同她沒辦法把所有陰暗的內心全部剖開展示給李春晝看,她實在害怕把一切都敞開給她看以後,會被李春晝厭惡。


    “沒關係,”李春晝伸手去拉她捂在眼睛上的手,想要讓穀夌凡看著自己的眼睛,“……如果你真的不在意我了,我才會更難過。”


    不,你根本就不明白,穀夌凡在心裏說,我真正嫉妒你的,正是你這種能輕飄飄說出“沒關係”的姿態。


    可是當她的手被李春晝拿下來時,穀夌凡還是因為照入眼中的強烈日光,怔怔地落了淚,她沉沉地歎了一口氣,一句話都無力去說,隻望著鏡中的李春晝流淚。


    靠強迫自己去厭惡李春晝,比狼狽地祈求對方不要離開,所帶來的痛苦更令人難受。


    穀夌凡失神地想,她實在不想再時時刻刻和自己以及這個世界對抗了,因為光是活著便已經耗費她好多心力。


    於是穀夌凡回過身,輕輕抱住李春晝柔軟溫暖的身體,短暫地鬆了一口氣。


    李春晝受寵若驚地愣了愣,隨後也閉上眼睛用力地擁抱住穀夌凡,就像她們小時候一樣。


    ***


    這一天就在兩個人一個說一個聽當中度過,雖然穀夌凡偶爾也能提起嘴角對她的話反應笑笑,但是李春晝依然能看出來——她並不快樂。


    青樓裏隻有兩種人,一種因為生活太過痛苦,沒有被堅定的選擇過,所以會把愛寄托在某個男人身上,另一種會因為沒有人愛自己,所以加倍地愛自己。


    兩個選擇看似都是渴望愛,但其實一旦走上了錯誤的那一條路,往往就找不到回頭的機會了。


    痛苦幾乎已經成為穀夌凡的生命裏的絕大部分,甚至是全部,當撕掉這一部分時,幾乎也撕掉了她的血肉。


    所以她臉上時常呈現出迷茫的神色,好像不知所措一樣發著呆,生活無波瀾,死亡的念頭仍舊像幽靈一樣盤桓在她腦海中,時不時浮出水麵,紮她一下。


    穀夌凡現在的精神很虛弱,李春晝拽著李折旋的手,讓他讀一下穀夌凡腦海中的記憶。


    當看到兩個人爭吵後畢袁思動手推搡穀夌凡的場景時,李春晝臉上克製不住地流露出憎恨厭惡的神情,她氣得手都在發抖,怪不得穀夌凡喝下五毒散以後還動了求死的想法,原來畢袁思說了那樣難聽的話。


    “池紅,”李春晝聲音冰冷,怒不可遏地說:“去殺了他!殺掉畢袁思!!!”


    池紅詫異地看了李春晝一眼,想不到她竟然這麽生氣,但還是點頭應下,斂聲息語地離開。


    晚上,李春晝拉著穀夌凡在自己床上睡,李折旋和齊樂遠一起被趕到了門外。


    李春晝之所以養成抱著人睡覺的習慣,就是因為小時候一直跟穀夌凡睡在一起。


    齊樂遠早就習慣睡在外麵了,看李折旋也被扔出來,不免有些幸災樂禍,李折旋茫然地在門口站了半夜,走來走去,最後在門口靜靜地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穀夌凡依然沒有什麽精神,卻主動提了一個地方,問李春晝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去。


    第68章


    李春晝睜大了眼睛,覺得很開心,好像穀夌凡的世界又有她了。


    兩人上了馬車,穀夌凡的頭靠在馬車牆壁上,李春晝陪著穀夌凡去一個她口中神秘的地方。


    還沒推開門的時候,李春晝便已經認出來了,她錯愕地看向穀夌凡,問:“你把這裏買下來了?”


    這座宅子是春華樓剛建立時的地址,也是李春晝第一次見到穀夌凡的地方,跟她曾經和宓鴻寶一起去過的那些名叫“秦風家”“圖柳家”“香山家”的二等妓院沒有什麽區別。


    李春晝情不自禁地抬腿走進去。


    荒廢老宅的大門已然殘破,隱約可見當年的熱鬧的場景。青苔爬滿了台階,反映出歲月的流逝,一絲絲兒的野花頑強地生長在破舊的石磚之間。


    夏日午後,太陽高掛於陳舊的荒廢老宅之上,宅子中青青野草隨風搖曳,仿佛在述說著歲月的滄桑流逝。陽光透過斑駁的破窗罅,灑落在青石磚地麵上。四周的牆壁已經斑駁褪色,被藤蔓和野草所覆蓋,仿佛自然已經開始將它們吞噬。


    李春晝走馬觀花般穿梭而過,再往前走就是宅子裏的內門,以前年紀小,她跟穀夌凡在宅子裏鬥草,穀夌凡還會用狗尾巴草給她編兔子。


    李春晝忽然就有點不敢開門了,好像隻要不推開這扇門,七八歲的穀夌凡就永遠在那裏笑眯眯地等著她。


    在這寧靜的夏日午後,時光仿佛靜止了,仿佛讓人感受到了歲月的靜謐和寧靜,讓人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沉靜和悠遠。一陣微風拂過,野草隨風搖曳,發出輕輕的沙沙聲。荒廢老宅的周圍是一片鬱翠蔥蘢,遠處的樹影婆娑,幾隻蟬在樹上鳴叫,寧靜的氛圍彌漫在空氣中。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讓這寧靜的廢墟更添一絲生機。


    穀夌凡走到李春晝身邊,替她推開了這扇門。


    李春晝歪頭看向她,穀夌凡依舊是漂亮的,隻是多了幾分憔悴。


    看著內門裏麵荒涼的景象,兩個人都知道,有很多很多事,全都已經物是人非了。


    齊樂遠像是狗熊掉進了蜜罐子,在宅子裏撒歡地跑,把每一種草都嚐了一遍。


    穀夌凡的精神好像突然好起來了一樣,她身上的氣息很溫柔,看向老宅的目光在午後陽光下顯得眷戀,聲音像緩緩流動的溪水一樣,說:“我把這個宅子買下來以後,還沒來得及打理,隻收拾出來了咱們以前住過的那個小房間,所以一切還是以前那樣子。”


    李春晝對上她那個繾綣的眼神,覺得她心裏多多少少肯定還是懷念從前的。


    就像自己一樣。


    果然,穀夌凡下一刻就將視線轉向了她,忽然說:“春娘……其實我很想你,我總想到和你一起睡覺一起學藝的時候。我一直有在關注你,但是不知道你身邊是不是有了新人,有了喜歡你的郎君……”


    她的坦誠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李春晝有些不知所措。


    她像個羞澀內向的小孩子一樣,有點欣喜又有點委屈地說,“有人喜歡我,但是他們跟你都不一樣。”


    李春晝說起自己藏在心裏很久的委屈,說起自己和宓鴻寶還有徐雁曲之間的關係,也提起二皇子,穀夌凡隻是靜靜地聽著,李春晝一邊講一邊偷偷看了一眼她的側臉,覺得這麽多年過去,穀夌凡還是那麽漂亮,即使她現在疲憊又憔悴,但是在李春晝眼裏依然是從前熠熠鎏金的那個人。


    穀夌凡靜靜地看著她,以一種姐姐的姿態問她:“那這些男人裏,你覺得哪個更好一點呢?”


    “我不能每個都喜歡嗎?”李春晝眨了眨眼睛。


    穀夌凡溫和地笑起來,“……那春娘還真是有夠貪心的啊。”


    李春晝也跟著樂了一會兒,然後收起笑意,微微抬頭望著前方,懶懶散散地說:“我一個都不要。”


    她轉而又問:“那你呢,你現在對畢袁思……後悔嗎?”


    “……後悔,但是我不敢承認。”


    對於從小缺愛的人來說,承認不被愛,比承認被騙更讓人難受。


    穀夌凡其實也清楚,畢袁思對自己不是沒有真感情,但是人本來就是複雜的,他那一點稀薄的喜歡被他人為地包裝成了愛,如果穀夌凡再有耐心一點的話,不會看不出來。


    可偏偏是這時候,李春晝參加了今年的花魁大選,穀夌凡也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注定要開始走下坡路,到時候所有人都要慢慢地忘記自己,包括李春晝。


    有那麽一瞬間,她被欲望迷住了眼睛,又太過慌不擇路,以至於沒有看破畢袁思顯而易見的謊言。


    穀夌凡也想過,如果曾經不那樣冷落李春晝,自己是不是就不會這樣“誤入歧途”,留給李春晝的印象會不會也更好一點……?


    但她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如果不這麽做,自己也隻會更早地成為李春晝生命裏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從第一次見到二皇子抱著李春晝離開開始,穀夌凡逐漸意識到權力是個多麽好的東西,可她偏偏是個女子,二皇子給李春晝的東西,她永遠也給不了,所以也不可能得到二皇子在李春晝心裏的地位,而穀夌凡又不願意像徐雁曲一樣,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朋友。


    所以穀夌凡走了一條最極端的路,恨也好,愛也罷,被遺忘、不被在意的人才是可悲的。


    如她所料,李春晝真的很記仇又多疑,可是就是太容易哄好了,給她買包糕點,說兩句好話往往就忘記要來找茬的目的。


    中間有好幾次,穀夌凡都想要抱住她,說我們和好吧,她想要把自己的痛苦和傷疤都揭開給李春晝看,可是直到最後她都沒有邁出這一步,若不是因為畢袁思的出現,穀夌凡估計自己可能直到死都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口。


    在她對李春晝這段扭曲的感情的最後,隻剩下了一片模糊的混亂荒唐的過往。


    兩個人看著對方的眼睛說了好久的話,像是要把這幾年沒能跟對方說出口的話一下子都說完一樣,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夜晚好像是突然降臨到她們身邊的一樣。


    穀夌凡問她能不能陪自己在這裏住一晚,李春晝便遣門口馬夫驅車回去,等明天早上再來接她們。


    晚上,兩個人並排躺在收拾好的床鋪上,沒有點燈。


    穀夌凡忽然問:“春娘,你能聞到下雨的味道嗎?”


    李春晝聳著鼻子嗅了嗅,搖頭說:“我聞不到。”


    穀夌凡閉上眼睛形容道:“是一種潮濕的味道,帶著土的味道……還有水汽。”


    李春晝使勁嗅,依舊什麽都沒有聞到。


    夏夜裏蚊子多,更何況這宅子裏麵還有這麽多草,穀夌凡拿著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給李春晝扇著風趕蚊子,李春晝依戀地把頭靠在她頸窩裏,沒有聞到雨的味道,卻仿佛沾染了一點悲傷的味道,這股悲傷是從穀夌凡身上散發出來的,或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是李春晝對情緒比別人更敏感一些。


    “我昨天沒有告訴你實話,春娘。”穀夌凡忽然說,“我那麽惡劣地對待你,其實也不是完全出於嫉妒。”


    “那是什麽?”李春晝的聲音很和緩。


    “你還記得以前有個姓王的公子喝醉了酒,硬拉著你要你接客嗎?二皇子救了場,把你抱走了。”


    李春晝點點頭,好像確實有這件事,當時二皇子帶著她去天香樓吃了頓好的,花了整整二百兩銀子,做菜的師傅手藝特別好,所以李春晝一點陰影都沒有留下,隻記得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王公子這個人了。


    穀夌凡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鬢角,說:“那時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離開這裏,你不會被春華樓拴住的,所以我要那樣對待你……我要你一輩子都忘不了我。”


    李春晝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好像有些啞然,片刻後,她疑惑地問:“那你現在為什麽又告訴我這些?”


    穀夌凡一寸寸地打量著她的臉,一絲一毫也沒有錯過,好像很不舍。她注視李春晝的時間太長,以至於李春晝以為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剛打算換個話題時就聽見穀夌凡聲音裏帶著笑意說:


    “……因為我想放你走了。”


    李春晝愣住了,在一片黑暗中,她伸手去摸穀夌凡的臉,上麵沒有潮濕的痕跡,於是李春晝不知道說什麽了,她從小到大,有很多東西都是跟在穀夌凡身後學會的。


    她編頭發的手藝是穀夌凡教給她的,學琴是因為想跟姐姐多待一會兒,愛吃糕點是因為穀夌凡常常用自己攢下來的錢買糕點跟她分著吃,就連跟人交往,李春晝也完全是在模仿穀夌凡,即使穀夌凡已經厭倦了青樓裏的一切,李春晝身上依然有她的影子。


    “你要放我走……”李春晝喃喃著,“可是沒了你的話我到底算什麽?”


    穀夌凡靜了片刻,她的聲音在黑暗中像是玉石落在瓷盤上,格外清晰,“你自己。”


    李春晝的瞳孔微微放大,好像有什麽東西徹底從她身體裏輕飄飄地飛走了,李春晝聽著耳邊穀夌凡的心跳聲,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穀夌凡伸直胳膊,讓李春晝枕著自己的手臂,了然地說:“春娘,其實你也不快樂,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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