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的意識從烏鴉身上轉移到了李折旋的身上……那時候祂甚至還不叫李折旋。


    因為被打傷了腦袋,李折旋的思考不是很順暢,祂的意識一點點跟他融合,磅礴如海的意識淹沒了年近七歲的李折旋,他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些巨量的信息,而祂的存在也讓李折旋漸漸失去了“我”的概念,那原本炙熱的恨意和憤怒,也在各種信息的稀釋下,變得毫不重要起來。


    唯有求生的本能讓李折旋知道他現在需要攝入能量來修複身體,於是他用手堵住頭上的那個破洞,拖著一條姿勢扭曲的斷腿,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在祂融合李折旋意識的過程中,李折旋的情感又逐漸占了上風,一個孩子對真實世界的恐懼漸漸占據了他的大腦,那時李折旋的身體也還沒有來得及全部轉化為意識體,所以仍有痛覺存在。


    李折旋忍受著強烈的痛苦,像個被父母拋下的稚童,孤立無援地往前走,他隻知道往人群聚集處走,而城門前最熱鬧的地方是一輛馬車周圍。


    那輛馬車華貴奢侈、精美非凡的,由上等楠木精心打造而成,車輻琳琅滿目,精致華美,就連馬車的車軸和車輪鋪裝著朱砂,車皮上點綴著寶石玉飾和銀質裝飾,散發出奢靡的光彩。


    一對肩負馬車的駿馬通體金黃,馬鬃如雲,馬蹄敲擊聲猶如銅鐵相撞,更顯得神采奕奕、氣宇軒昂。整個馬車從內到外都散發著極致的華麗與奢侈,仿佛來自天上一般。


    這是李折旋一輩子都沒見過的東西,也是注定與他這種下等人無關的東西,然而越是得不到,他的渴望就越強烈。


    李折旋奮力擠開人群,拖著破爛的身體撲在馬車麵前,揚著血肉模糊的頭,呆呆地望著簾子後麵那個若隱若現的華貴身影。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簾子後麵卻伸出了一隻白玉無瑕的手。


    李春晝從馬車上走下來,微蹙眉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一身幾乎都是傷口的李折旋,她動作輕柔地把李折旋抱進自己懷裏,幾乎稱得上小心翼翼,然後在侍女的攙扶下,重新上了馬車。


    李折旋永遠無法忘記那時受寵若驚的感受——好似高坐供台的神像唯獨對他一人睜開了眼睛。


    那時的李春晝與後來的樣貌相差無二,隻是眉眼間的神色更加天真些,一雙眸子懵懂而明亮,在回春華樓的路上,李折旋怔怔地望著她,感覺自己的心神都被一隻無形的手攝走了。


    李春晝倒也不是想讓他怎麽樣,她好像把李折旋當做了自己的布娃娃,找來大夫幫他處理傷口,等李折旋渾身的傷以不符合人類常理的速度恢複以後,李春晝又用幹淨的水幫他洗頭發,然後耐心擦拭幹淨他頭上的水珠。


    在陽光灑滿的院子裏,李折旋的頭發被擦得毛蓬蓬的。


    李春晝繞到正麵看看他,很高興地說:“好可愛,你現在又漂亮又幹淨了,阿旋。”


    阿旋是她給李折旋起的小名。


    李、折、旋……這三個字念起來時,前兩個音節的發聲方式是舌尖抵在上顎上,最後一個字說出來時嘴唇要微微嘟起。


    李折旋用笨拙的口舌重複李春晝教給自己的話,心裏那潭水像是被連著投入了三個小石塊,泛起層層漣漪。


    隻有孩子在喜歡一個人時會拚命想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獻給對方,李折旋在祂徹底跟自己融合在一起之前,按照腦海中的信息從自己的身體中取出了“心髒”,雙手捧著那塊血肉,送給了李春晝,然後催促她吞下。


    在李春晝吞下祂的“心髒”之後不久,這個世界便被主神係統選中——然後輪回開始了。


    李折旋在輪回裏適應得很好,在一天天重複的日子裏,唯有他的時間按部就班的往前走著,十年的時間,足夠讓他從一個骨瘦如柴的小男孩慢慢生長成一個真正的怪物,也成長為真正可以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


    當李折旋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可以為李春晝遮風避雨時,他的心底久違地湧上一股歡欣雀躍的情感——他可以保護自己的秘密了,他可以保護“她”了。


    ……


    李春晝抱緊懷裏李折旋瘦小的身體,輕輕垂下眼,帶著一種模糊地母性,沉默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他們誰也無法拋棄對方,同時誰也沒有理由怨恨對方,不管發生了什麽樣的誤會或是糾葛,他們彼此都不會放開相握的手。


    而李春晝能在李折旋麵前肆無忌憚地發脾氣,也正是因為這一點。


    春華樓也好,大梁也罷,亦或者這整個副本世界,沒有什麽不是過往雲煙,一切都終有一天消失殆盡,但是唯有彼此的眼睛會透過永恒的時光長久凝視著對方。


    第79章


    李春晝在回春華樓之前,抱著自己都覺得渺茫的希望問李折旋:“梵奴她……你還能感受到梵奴的意識嗎?”


    李折旋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伸出手遙遙指向秦明河的方向,李春晝望向湍急的河流,用力閉了閉眼睛,她攥緊韁繩,對身旁牽著馬的武侯說:“沒事……繼續往前走吧。”


    往前走,不回頭地往前走。


    年紀不大的武侯把李春晝送到春華樓門前以後,在李春晝的道謝聲中往來時的方向策馬跑去。


    李春晝踏上熟悉的石板路,春華樓裏的一切好像都隨著戰事的進行被消去了顏色,來來回回也不見多少下人,李春晝推開了西院的門,看到灶房裏李三春忙碌的背影,一股難以抑製的悲傷頓時湧上她心頭,李春晝擠開灶房門,從後麵抱住李三春,把臉貼在她後背上,低低地喊了聲“娘”。


    李媽媽又驚又喜地扭頭看著她,把李春晝摟在懷裏來回看了好幾遍,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是最後她隻是握著李春晝的胳膊,果斷地說:“回來了也好,娘帶著你一起走。”


    春華樓後麵的小門處停了八輛馬車,還有拿著棍棒刀劍防身的龜公,侍女和婆子們來來回回地往車上搬東西,一個個封好的壇子,裹了腳的姑娘們都在馬車內,一起接遞過來的壇子。


    李春晝跟著李媽媽來到馬車邊,問:“娘,這裏麵裝的是什麽?”


    “都是炒熟的豆子磨的粉,這樣路上不用動火也能吃飯,還頂餓。”李媽媽把她拉到中間一輛馬車邊,讓李春晝趕緊上去。


    中間的馬車相較於首末是較為安全的,馬車裏麵的姑娘也相互擠了擠,給李春晝勻出一個位置。


    李春晝這才知道李媽媽剛才在灶房裏收拾的是什麽東西,她看著李媽媽滿頭的汗,拿出帕子給她擦了擦臉,然後笑著說:“娘,我還有事情沒有解決,現在走不了,你們走吧。”


    李三春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拿出強硬的態度對李春晝說:“不行!胡鬧!現在皇上都自身難保了,你現在除了一起走沒有別的……”


    “娘,”李春晝打斷了她的話,“雁哥兒應該跟你說過了吧,你不用擔心我,我有很多事沒辦法在一時半刻向你解釋清楚,但是我保證,我不會出事的。”


    李三春的眉頭依舊緊皺著,想要推著李春晝上馬車,還把她當成小時候那個孩子。


    李春晝沒有辦法,抱起腳邊的麗麗,低頭說:“麗麗,說兩句話。”


    齊樂遠已經習慣她這時不時拉自己出來溜溜的行為了,吐字清晰地對李三春說:“你好,我就是麗麗。”


    李三春臉上著急的神情一滯,漸漸變成了見鬼似的神色。


    “紅豆她們呢?還好嗎?”李春晝又問。


    李媽媽歎了口氣,指了指其中一輛馬車,“她們三個人不願意走,我就叫人在水裏給她們下了蒙汗藥,她們暈過去了。”


    李春晝無奈地笑笑。


    “春娘!”遠處徐雁曲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帶著驚喜和激動。


    梨香院與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來往,徐雁曲自從昨天離開二皇子府以後,就四處牽線找有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幫忙護送春華樓的人離京。


    正好有一個以前班主相熟的鏢局還沒走,徐雁曲便從中牽了線。


    李春晝見到二十多名五大三粗的鏢客,對他們這次出行放心了些,但是仍舊低聲對李媽媽問道:“娘,這些人可靠嗎?萬一他們半路劫客……”


    李三春知道李春晝的意思,拍拍她的手說:“放心,娘在江南有認識的朋友,可以暫時收留我們,這個鏢局在那邊也有門鋪,昨天已經有人先去南邊報信了,他們不會做這種砸自家招牌的事的。”


    李春晝這才放下了多疑的心,她看著最後一個壇子也被抱上馬車,李媽媽也在跟她擁抱過後上了馬車。


    這一百多人整裝待發,徐雁曲卻下了馬,走到李春晝麵前,抿著唇難過地問她:“真不走了嗎……?”


    “不走了。”李春晝回答得毫不猶豫,徐雁曲那雙多情的眼睛裏又盈起了淚,然而這次沒等李春晝安慰,他就把眼裏的淚水眨下去了。


    李春晝望著他笑起來,以前徐雁曲也反複說過喜歡自己,但是他對李春晝的那份喜歡裏存在著很大一部分“寄托”的成分,正是因為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他才會沒有任何自我地圍著另一個人轉。


    但是與此同時,徐雁曲的做法也相當於把自己人生的選擇權和責任都堆到了李春晝身上,以一種軟性綁架的方式,強迫李春晝承擔了兩份沉重的責任。


    若是他真的為李春晝死了,李春晝恐怕真的一輩子都要在回憶的束縛下活著。


    每個人表達愛的方式都不一樣,有人喜歡李春晝就一定要得到她,徐雁曲也喜歡李春晝,但他隻會像躲在陰溝裏的老鼠一樣偷偷看著她。


    在突厥人打破西北邊境的防線以前,他從來沒有動過向李春晝坦白心思的想法。


    徐雁曲並不是真的懦弱膽小,隻是常年扮青衣,刻在性子裏的柔和與悲觀,讓他缺少了這種勇氣。


    何況李春晝身邊又圍繞著這麽多男人,每一個都比他更有“資格”。


    很多個深夜裏,他都躺在床上一遍遍難過地想,“也許我再勇敢一些就好了……”


    但是第二天醒來,徐雁曲又會膽怯地縮回殼裏,安慰自己沒事的,反正是朋友,哪種愛不是愛呢,朋友之間的愛也是愛。


    徐雁曲一直是個對自己的人生沒有熱愛,也不想承擔人生責任的人,然而此時此刻,整個春華樓的責任都落在徐雁曲肩上,他伴隨著對未知前路的迷惘和剝骨抽筋般的不舍,放開了自己想要一直纏在李春晝身邊的執念。


    當他忍下眼淚離開李春晝上馬的一刹那,他的眼睛像是被雨水衝刷過的黑曜石,靈魂澄澈得像一片清澈的潭水。


    李春晝忽然欣慰地笑起來,“雁哥兒,你會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徐雁曲笑得很悲傷,“……那你呢?”


    李春晝仰頭望著他,輕輕吐出一句話:“我會永遠記得你。”


    徐雁曲眼眶依舊通紅,不敢再跟她對視,往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直直地往前走了。


    人生中的每段際遇,無論是成功的光輝,還是失敗的教訓,或許都是命運暗中所布局的伏筆。因此,無需過分糾結眼前的困境,勇往直前,不做留戀地往前走就好。


    長街盡頭傳來了馬蹄聲,清晰的馬車車輪在青石板路麵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印痕。李春晝靜靜地站在那裏,她穿著一襲淡雅的淺色裳,長發如雲,如一朵花兒在微風中輕輕飄拂,午後斑駁的光影在她的臉上投下淡淡的色彩,李春晝的眼睛似乎成了一抹柔和的水墨色,混在這片燦爛的色彩中。


    李媽媽從馬車中探出頭來,急急忙忙地呼喊道:“灶房裏還留了一壇糧食,裏麵有兩塊首飾……千萬照顧好自己……”


    她的聲音在長街中被拉得很長很長,李春晝笑了,心裏一直繃緊的弦慢慢放鬆下來,一邊用力揮手一邊大聲喊著:“知道了娘,放心吧……”


    ***


    等所有人走後,整個偌大的春華樓就真的隻剩下他們三人了,李春晝把壇子找出來,喂麗麗吃了一頓飯。


    然後又在院裏給穀夌凡和池紅豎了衣冠塚,兩塊木板並排立在小院裏,看上去好笑又心酸。


    把屬於穀夌凡的物品焚燒完,李春晝麵色如常,隻是許久不說話。


    李折旋提著鋤頭幫忙幹活,半天過去他又恢複了些許,雖然還是一副孩子模樣,但是好歹臉頰上有了點肉,看上去健康了點。


    整個副本世界與高緯度世界的聯係是被切開的,巨大的結界把所有信息和意識都包圍在這片星係裏,死去生物體的意識也不會逸散到高維空間,所以李折旋身上被簡候剝離下去的意識仍舊可以被他收集起來,隻是需要一定時間。


    李春晝在處理遺物過程中,在院子裏的樹下發現了那隻黃狸貓,它出來的時候嘴裏還叼著一隻有它半個身子那麽大的老鼠。


    齊樂遠嚴肅地問:“我們能把它送人嗎?”


    “誰?小餅嗎?為什麽?”李春晝不明所以地看著麗麗。


    齊樂遠麵色格外沉重,“今天它能弄死老鼠,明天它就能弄死我,我很害怕。”


    李春晝一臉無奈,摸了摸正在吃東西的小餅的頭,自言自語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呐,是吧小餅?”


    齊樂遠站得起碼有三米遠,念念不忘地叮囑道:“它剛剛可叼著老鼠呢,記得摸完洗手。”


    第80章


    李春晝笑眯眯地說:“好~”


    乍看是答應了,實際上有沒有往心裏去還不好說。


    齊樂遠無奈地扇著翅膀飛起來,剛打算繼續去自己平時站的杆子上站會兒,就看到不遠處一隻色彩鮮豔的鸚鵡正歪著頭看他。


    齊樂遠頓時就像鳩占鵲巢的小偷一樣,在空中躊躇不前,有種撞上屋主的尷尬,他回頭,難以置信地說道:“春娘,這隻鳥居然回來了!”


    李春晝抬頭看了一眼,隨口說:“沒事兒,它是個啞巴,你跟它聊聊吧,沒準還能教它說話。”


    這隻五彩鸚鵡還是二皇子送來的,養了這麽多年,一句話都沒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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