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麽被廢的?王洛依舊不明白:“不是你徐青自個兒逃跑的時候摔斷的嗎?”


    “摔斷的?”徐青眼中閃爍著寒意,與這些年沉積的恨意不甘地交織在空氣中:


    “當初, 我不過是想將林若雪當作誘餌綁至後山引他來與我決鬥,並沒有真的傷她一分一毫。你們的少將軍,不論青紅皂白, 便用他手中的那隻長槍, 一槍貫穿了我這隻左手!”


    “…….”這…..王洛一口話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兒。


    樓下的一眾數人也都愣住,紛紛噤了聲,深深淺淺的目光忍不住都向隊伍最前的少年背影探去,有人震驚, 有人好奇。


    數萬眾人的場子一時靜若寒蟬, 唯有北風的呼嘯卷起破舊的旌旗不甘似的在城樓狂舞。徐青的聲音飄蕩在一片肅殺上空,更顯清晰蒼涼。


    他的情緒愈來愈激動, 仿佛這些被人戳著脊梁骨度日的累年恨意,一下下猛烈地砸砸向他的胸口,讓他忍不住地胸腔起伏,就要噴薄而出!


    “江淮,那年你我不過都才十四歲,你用長槍貫穿我的血肉將我釘在地上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以後怎麽辦,我以後怎麽活!”


    他上半身的聳動愈來愈劇烈,雙目猩紅死死盯著樓下高坐在馬上那冰冷的少年武將,一拳砸在堅硬的城牆上,殷紅的血瞬間從指縫中汩汩流出,他卻像感覺不到痛。


    “江淮,你天生貴胄,便覺得能永遠高居人上?你自詡高貴自詡正義,今日帶了這些人來討伐我,可若離了你的出身,你又算個什麽東西!你怎知道,你就不會同今日的我一樣,被千夫所指遺臭萬年!”


    “……..”


    這一襲話劈頭蓋臉撩下,滿場竟無一人敢吱聲,連王洛都出不了聲,怔在原地。


    甚至有些望向江淮的目光裏都多了幾分微妙….


    “徐青,阿呸!”


    林若雪猛地將嘴裏那團破布吐出來,實在聽不下去,回頭劈頭蓋臉就反駁他那些屁話歪理。


    樓下的人原本許多已然心思微妙,更有甚者,真對徐青產生了那麽一些同情,連帶著此次討伐的正義感都些許動搖。


    卻驟然聽見林若雪出聲,瞳孔均是哐當一震,思緒猛然間回籠。誰也沒想到這樣的關頭,這位祖宗竟然能一激動將堵著嘴的麻布都呸出來。


    “你還委屈上了你!”林若雪實在被他的一襲大言不慚震驚住了,“當初是你自己輸了比賽便要偷襲,偷襲不成又綁架我企圖引江淮來報複,這些事難道都是別人逼你做的?!”


    徐青麵色陰沉:“林若雪你給我——”


    “給你什麽給你,讓我閉嘴是吧?我告訴你,沒門兒!今天當著數萬將士和你白帝城百姓的麵兒,我還就要把話說清楚了,別落得渾似我們欺負了你似的!”


    “你…..”


    “我問你,當初是你自己先賽場偷襲江淮,襯他不注意出手,害他滾下馬來差點兒斷了一條腿,是也不是!”


    “林若雪,這沒你的…..”


    “我問你,是也不是!”林若雪徒然間提高了音量,隻直直地望向他,一時間竟由不得對方不答。


    徐青麵色鐵青地望著她,下唇顫了顫,最終抿成一線沒有答話。林若雪便接著道:“你不答我便當你默認。那我再問你,本來你偷襲了江淮也沒有同你計較,是你自覺失了麵子,又綁架了與此事毫無關聯的我,想要引他到山中再痛下黑手,是也不是?”


    “不同我計較?”徐青諷刺地笑道,那笑中又飽含了許多恨意:“他害我被逐出師門,竟然還大言不慚地不同我計較,我還要匍匐他腳邊跪拜他的恩典嗎!”


    “沒人要你的跪拜!”林若雪一字一句凜然道:“你被逐出師門明明是因為自己偷襲行事不正,你將這個鍋賴到被你偷襲的江淮身上算什麽道理?你綁架我一個無辜的弱女子又是什麽道理?!”


    “……..”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出身不好,可你去打眼看看,這城牆底下的將士百姓們,有哪個出身高貴?又有哪個像你一樣,叛國投敵,殘害忠良!”


    “你徐青不甘心泯然眾人想要出人頭地,就踩著千萬無辜同胞的血肉上位,那些被你虐殺的老臣們何辜?我大乾的一眾百姓又何辜!”


    “為了名利計較,自願上了賊船,走到今日地步,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你…..你們!”她越說徐青的臉色越是難看至極,到後麵聲線竟含著隱隱的顫:“若不是當初你們斷我一手絕了我的路,我何至於如此!江淮自己便從小習武,他難道不知習武之人被廢了手是什麽後果?我今日走到這步,都是你們逼我!”


    “我們逼你?”穿透肅冷的上空,赫然響起一聲冷然的笑,出聲的竟是一直未發一言的江淮。


    長槍駐地,馬上的少年武將緩緩抬起頭來,所有人的視線瞬間又向這向來寡言冰冷的少年投去。


    “徐青,你大概是無恥慣了,覺得天下人都要讓著你。”


    “你想打我殺我,便能不擇手段,不惜用綁架弱女子這樣的下作辦法,我還擊你,便需萬般小心避讓,還要考慮你以後該如何自處?”


    “徐青,我一早便警告過你。”江淮的視線緩緩移到一旁的林若雪身上,“傷了她的下場,隻會比你傷了我更要淒慘萬分。”


    “江淮你——”林若雪望著他的雙眼,想說什麽,卻忽然住了口。


    場下的所有人連同徐青也都沉默住了。


    眾目睽睽中,一直高坐白馬的少年武將,手執長槍,竟然從馬上跨了下來。


    江淮那隻緊握銀槍的右手微微抬起,下頜微揚,遠遠地,同林若雪對視一眼。


    目光交匯的瞬間,林若雪心頭恍然一震。她說不清那目光中是藏著什麽,有慶幸,又似乎懷有許多悲傷。


    她看見江淮朝她微微一笑,林若雪隻覺得一陣戰栗從腳底傳來,心頭瞬間騰起一股極其不詳的預感!


    “徐青。”她看見江淮揚起握著銀槍的那隻手,口氣淡淡。


    “做人須得堂堂正正,你放了她,不就是一隻手麽?我還你便是。”


    “…….”


    不……不要…..


    “江淮,不要!”


    林若雪急急地就要跑下城樓,卻被徐青死死地製住。


    她看見那少年慢慢舉起骨節分明的左手,長槍的利刃像是一把火光,瞬間便照映出那雙平靜冷然的眼睛。


    林若雪許多次感受過那隻手的溫度。她清晰記得,他食指的第二骨節處的一層剝繭,在那層繭的旁邊,點有一褐色溫潤的小痣。


    那些冷白有力的指節,寫過家書,握過刀劍,穿越過千軍萬馬九死一生,也觸碰過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她清楚地知道,將折一掌,究竟意味著什麽。


    淚水徒然滾了滿麵。近乎瘋狂得,林若雪哭喊著朝地上的少年哭求:“江淮,不要,對不起,你不必如此,你為何如此?”


    “胡說什麽。”一片沉冷的凶殺之中,她看見少年抬頭望向她,聲音平淡得帶出幾許縱容:“阿雪,原本便是我欠你,是江家欠你。”


    “阿雪,謝謝。”


    謝謝你在我一無所有生死未卜時,沒有放棄我。


    他緩緩垂下眼眸,將刀尖對準那隻攤開的手掌,“還有,對不起。”


    刀尖壓下去的瞬間,所有人都閉上了眼。


    一層細細密密的血珠沿著手掌的紋路緩緩低落,滲進地上的磚石裏。


    王洛和王敞之雙目緊閉地別過臉去。


    林若雪則僵在了原地,仿佛被從腳底騰起的痛楚徹底凍住,愣愣地望著地上的血珠,在墜地的瞬間開出朵朵殷紅刺眼的花。


    徐青則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那灘血色,眸底的恨意不減,雙手依舊死死擒著林若雪的肩膀。


    不夠,他心道。


    額角的青筋逐漸凸起,江淮將雙目徹底閉上,就在即將用力徹底貫穿手掌的瞬間,遠處突然響起一聲蒼老的高喊:


    “青兒,收手吧!”


    江淮睜開了眼。


    所有人如夢驚醒,紛紛向聲音響起的方向看去。


    隻見是一年邁蒼老的婦人,攙扶著另一滿頭銀發的老者,拄著拐杖正踉蹌向這邊走來。


    那老者滿頭白發,似乎這些年飽受病痛的折磨,瘦弱得臉身子都支撐不起,細瘦的雙腿在被冷風鼓起的褲腳中晃蕩著。


    城樓上的徐青一愣,不敢置信一般,緊緊望著那一對老人。


    目光渙散了些許,終究顫抖著張開了嘴,一片淚意中,喃喃地囁嚅道:“師父…….師娘……”


    劉寧就站在他們身後,向丁木使了個眼色,丁木便追上前攙扶著兩個老者,一同緩緩向城樓走去。


    徐掌門和王氏便停在了城樓下,仰頭看著自己當初親手在街邊撿到,又親自收歸門中,又親自逐出師門的徒兒,徐青。


    第87章 徐青之死


    徐青愣在了那裏, 不僅是他,滿場的江家軍包括藏在江家軍身後的百姓都愣在了原地,靜默地注視著憑倚風中的那一對老者。


    林若雪感覺到身後的人身體顫了一下。


    徐青的麵色隱晦地閃爍了下,漲紅的雙眼又將目光移向劉寧, 咆哮道:“姓劉的!你他媽是什麽意思!要我的命便來拿, 把他們抓來是做什麽!”


    “誒——”劉寧突然被他點到, 匆忙擺手道:“徐青, 這次你可不能冤枉我, 你問問他們二老,是我將他們兩位捉來的麽?”


    他無辜地望向徐立仁和王氏:“分明是二老千裏迢迢來尋我, 為了見你一麵特意來的呀。”


    不知是不是太多愧疚和恨意,徐立仁的頭埋得很深,沒人能看見他的神情,隻看見滿頭華發迎風飄揚。而那在寬闊褲腳下的一雙腿,不知是否是因為病痛,窸窸抖動著支撐身體, 堪堪欲墜。


    連林若雪也驚異地睜大了眼睛,曾經名震京城的徐掌門,年過半百卻鶴發鋼骨, 橫眉一豎連王公貴族都要抖幾抖怕三分。又怎麽短短這幾年…….便蒼頹至如此模樣?


    徐青沒有說話, 站在原地,屋簷剛好擋住他的麵色叫人分辨不見。但林若雪卻明顯感覺到,一直死死扣住她肩膀的那雙手,越來愈顫得嚇人, 冷得嚇人。


    無人窺見的陰影裏, 徐青緊咬下唇,死死地盯著城下垂首而立的徐立仁。


    其實, 如今這個景象對他而言也並不算太過陌生。畢竟他早就夢見過許多次。


    叛逃白帝城的許多個晚上,午夜夢回,他無數次夢見過自己浩然正氣剛正不阿的師尊,對著他怒目而視。


    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計其數,那些人死前對他的詛咒辱罵早就聽得他耳朵起繭了。可唯獨一人,哪怕是出現在他夢中,遠遠地站在那裏,隻需對他怒目而視,不發一言,便能叫他雙腿都如篩糠頃刻便想跪地痛哭。


    此人無他,便是如今在風中和他對立牆下的舊時恩師,徐立仁。


    肩膀一鬆,林若雪察覺背後那雙顫抖的手慢慢停住了顫栗,從她肩膀滑落下來。


    徐青放開了林若雪,繞過她,走出陰影,站到了城牆之前。


    場下的江家軍瞬間一片嘩然。畢竟這對於徐青而言,其實是一個十分危險的舉動,沒了對林若雪的挾持,他袒露光下,隻要別人想,一箭射去,頃刻便能要了他的命。


    王洛和幾個副將同時向江淮看去,卻見江淮麵色沉冷,望著牆上的人,不發一言。於是他們也轉回目光。


    一片肅靜中,忽然傳來木杖拄地“咚”的一聲鈍響!


    木器接地,其實很少能發出這樣驚人的頓地聲,可見持杖之人體內殘餘的功力驚人,和他的滔天怒意。


    所有人不約而同向發出聲音的徐立仁望去。


    徐青的身體也不由得一頓。


    隻見朔風中,徐立仁顫抖著身體,似乎在緩緩地抬起頭來,雙唇顫動著不斷囁嚅著:“孽……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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