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洄心頭猛地一跳,抬眸便撞上祁桓探究的眼神。


    於是雙雙別開了眼。


    薑洄像燙了手似的縮了回來,輕咳了一聲道:“你把頸上的傷口也擦點藥。”


    祁桓重新接過了藥膏。


    其實她剛才不知不覺已經將鞭痕都擦過一遍藥膏了,而他也早已感覺不到疼痛,隻是有一絲酥麻的癢意從頸側蔓延到了心口。


    薑洄怔怔看著河中倒映的月影,覺得自己想明白了一些事。


    原來祁桓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一直隱瞞自己的異士身份。一開始,是因為有害無益,而後來,身居高位,他已經不需要自己動手也有很多人為他賣命了,那一品異士,就是他的底牌。


    可是今日他卻展現了自己的實力……


    是因為他知道,高襄王與其他貴族不同,烈風營是世上唯一不分貴賤的地方——他想加入烈風營!


    上一世,她沒有從蘇妙儀手中把他帶回來,蘇妙儀將他賣給了姚家。這一次,他有了更好的選擇,或許事情真的會不一樣。如果能投在烈風營,祁桓能得明朗前途,父親能得一助力,那對祁桓,對父親來說都是好事。


    薑洄心中有了決斷,轉過頭來看向祁桓,注視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這些日子,你先待在我身邊,雖然是奴隸的身份,但我不會虧待你。我要做一些事,需要你幫助。”


    祁桓一怔,但還是點點頭。


    薑洄又說:“若是你的表現能讓我滿意,我承諾,會給你一個更好的身份,一份更好的前途。”


    祁桓訝然,俊顏染上一絲薄紅,微微張了張口,卻沒好意思問出來。


    ——郡主口中更好的身份是……


    祁桓腦海中閃過夙遊篤定的神情,還有那句擲地有聲的話。


    ——郡主怕是想讓你當男寵。


    還真讓夙遊說中了……


    祁桓垂下眼眸,心跳有些複雜,不知該沉重,還是該輕快。


    還有個問題——郡主說的讓她滿意,究竟是指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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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後的高襄王府。


    祁桓剛從太宰府回來,官袍未解,便直接來見薑洄。


    夙遊一見祁桓,急忙行了個禮:“拜見司卿。”


    “王姬今日如何?”祁桓問道。


    “王姬今日用膳都正常,不過多數時間都睡著,隻是……”夙遊憂心忡忡道,“傍晚的時候,她忽然說起胡話來,說有好多妖怪,還有惡鬼在追她。怕不是魘著了……”


    祁桓一聽,忙輕輕推門而入。


    床上被子隆起高高一團,薑洄蜷縮著身子正睡著。他放輕了腳步,走到床邊查探。


    薑洄整個人都裹在被窩裏,隻露出小半張臉,睡夢中都蹙著眉,鬢角汗濕了,臉上也泛著不正常的嫣紅。


    祁桓伸手一探,便知道她發熱了。他起身去一旁的櫃子裏取了一丸藥,又回到床邊,左手輕撫她潮熱的臉龐,低聲喚道:“薑洄,薑洄?”


    薑洄呼吸急促,迷蒙地睜開眼,用鼻子輕哼了兩聲。


    “你病了,來,張口,吃下這丸藥。”祁桓聲音輕緩,像哄著小姑娘似的,右手捏著清靈丹抵在她唇上。


    她雙唇比花瓣還紅上三分,卻緊緊閉著,祁桓無奈隻能扼住她的兩頰,強迫她張口。潮熱的氣息卷上他的指尖,他輕輕摩挲了一下她唇角,暗自歎了口氣。


    攝魂蠱的傷害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一些。


    他拉開被子,解開她的衣領,和之前一樣為她運氣療傷。


    清靈丹在薑洄口中化開,一股涼意驅散了燥熱,讓她靈台恢複了幾分清明。微微睜眼,便看到了祁桓的麵容。


    “你回來了……”病人的聲音像呢喃似的,又軟又啞,又像個等待夫君回來的小娘子。


    祁桓心軟了一下,溫聲道:“有事耽擱,回來遲了,現在幫你療傷。”


    薑洄嗯了一聲,又閉上了眼,心中想著——這個夫君還挺賢惠溫柔的。


    薑洄的身體到底是普通人,刀傷加上攝魂蠱吸食了部分精血,她虛弱得很難提起精神,若不是祁桓一日數次為她運氣,估計早已斷了生機了。


    靈氣入體,她身心也鬆弛了下來,不多時便又陷入了昏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又開始做夢了,還是那個夢,那個彌漫著白霧的夢,她在白霧中無意識地行走,直到又一次看到了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果然,這不是夢……”那個人朝著她走來,神情十分嚴肅。


    薑洄即使照鏡子,也沒從自己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


    “你是……我?”薑洄疑惑地皺起眉,看到對方走近,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捂住了臉,怕她出手掐她。


    這個動作讓對麵那人呆了一下,緊接著便露出鄙夷的神情。


    “我三年前……有這麽蠢嗎?”


    “你在說什麽?”薑洄迷茫地問道。


    “嗬。”那人輕笑了一聲,“我是‘薑洄’,十九歲的‘薑洄’。”


    薑洄依舊迷茫不解。


    十九歲的“薑洄”伸出手戳了戳她的眉心:“而你,是十六歲的‘薑洄’。”


    看薑洄依舊沒有反應,那人神情越發凝重起來,嘀咕道:“難道攝魂蠱把我自己弄傻了……”她又抬起頭,用力握住薑洄的肩膀,“今天傍晚,你的左眼是不是看到妖鬼了?”


    這句話終於炸醒了薑洄,她想起了傍晚時分那詭異的經曆。她明明躺在床上好好的,忽然眼前景象變了,她看到自己仿佛正處在一條幽暗的街道上,旁邊好多妖魔鬼怪,甚至還有兩個惡鬼在追著自己。


    後來,她嚇得閉上眼睛,便什麽都看不到了。


    她本就虛弱,受了一驚,便開始發熱了。


    “那個時候,你透過左眼看到的,是我所處的時空。”“薑洄”正色解釋道,“我不知道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你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你已經不在原來的時空了。”


    “你在胡說什麽?”薑洄搖了搖頭,“我實在是聽不懂。”


    “薑洄”沉沉歎了口氣,耐著性子說道:“你昨夜去了蘇府飲酒,醒來後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胸口中了一刀,身受重傷,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薑洄納悶地點點頭,又說:“祁桓說,昨夜有刺客,我是因為他才受傷的。”


    “薑洄”冷笑了一聲:“好會說謊的人,兩句話都沒錯,卻誤導了你。有刺客沒錯,但刺客是我安排的,我是因為他才受傷沒錯,但我是為了他和他同歸於盡!我將自己獻祭給攝魂蠱,卻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我沒有死,而我的神魂卻和你互換了軀體。十六歲的你,和十九歲的我,我們是不同時間的同一個人,卻換到了對方的軀體中,你明白了嗎?”


    薑洄因為身體重傷,而昏昏沉沉了一整天,完全沒有出過房門,也很難打起精神思考,但此刻沒有了身體的拖累,她也逐漸恢複了神智。


    那一襲匪夷所思的話讓她回想起初醒時與祁桓的對話,還有今日夙遊的異樣。


    對,夙遊的變化是最明顯的!


    她猛然想起來了,夙遊的身量變高了,麵容也變了,原來圓圓的臉蛋,怎麽一夜之間就變尖了?


    而且說話也躲躲閃閃的,整個人都透著古怪。


    祁桓也確實說過——今年是武朝一千兩百三十九年!


    看著對方神色的變化,“薑洄”知道她徹底醒悟過來了。


    “我接下來的話,你要聽仔細,我們時間不多,我隻能說一遍。十七歲那年,祁桓與太宰蔡雍勾結,構陷阿父通妖,將阿父關押在鑒妖司,之後又害死了他。”


    “什麽!”薑洄臉色巨變。


    “這一年多來,我一直想方設法複仇,但祁桓的強大出乎我的意料。現在發生了這樣的變故,對我們來說是好事。我回到了三年前,可以想辦法阻止悲劇發生,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讓阿父出事的!”


    薑洄聽到高襄王的死訊,登時眼眶發紅:“你是說,祁桓是害死阿父的凶手?”


    “沒錯。”


    薑洄想起那男人溫柔體貼的模樣,不敢置信地搖頭:“那他為何救我?”


    “我不知道,他可能有更大的圖謀。”“薑洄”嚴肅道,“你記住,千萬不要讓人發現我們換魂之事,你這個樣子……很難偽裝成我,在祁桓麵前,你假裝失憶就行了,他對你虛情假意,你將計就計,想辦法套出他和蔡雍的秘密,這也許能幫我找到扳倒蔡雍的方法。”


    薑洄沒想到,自己居然被殺父仇人蒙蔽了,她竟然當真以為他是個溫柔郎君!


    她忽地想起一件事,臉色巨變,顫聲道:“我已經和他圓房了!”


    第8章 貴族 上


    薑洄話音剛落,便看到眼前之人驟然消散,腳下仿佛踩空了似的,身體猛地向下墜落。


    小腿一抽,薑洄驚魂未定地睜開了眼。


    外麵似乎蒙蒙亮,大概剛剛日出,晨光還沒有溫度,依稀可以聽到遠處傳來鳥鳴。


    薑洄緩緩回過魂來,忽然感覺到不對勁。她僵硬地轉過腦袋,便看到一張沉睡的俊顏。


    枕在自己右側的男人睡得很沉,呼吸卻輕淺,若有若無地掃過她的鎖骨。他似乎十分疲憊,身上還著著昨日外出時的官袍,竟未來得及梳洗便在她身旁睡著了。


    男人的右臂壓在薑洄腰腹間,幾乎是將她半摟在懷裏,大概是因為隔著一件被子,薑洄並沒有感受到壓迫感,甚至可以說,她現在身體狀況好很多了。發熱已經退了,身上也輕快了很多,就連胸口的傷處也幾乎感覺不到疼痛,隻剩下一絲愈合時的麻癢。


    祁桓是一品異士,即便是睡著時也是十二分的警覺,枕邊人呼吸的變化都瞞不過他的感知。此時沉睡不醒,是因為他為薑洄運氣療傷,徹底耗竭了自身靈氣。


    本來薑洄血祭,他就已經受了內傷,連續兩日為薑洄渡氣療傷,他始終將自己置於氣竭的狀態,根本無瑕為自己療傷。昨夜見薑洄病情惡化,他不顧自身安危,又一次耗盡了靈氣,終於不支栽倒,昏睡了過去。


    薑洄倒是好了七八分了,腦子也清醒了一些,睡夢中與另一個自己的談話讓她逐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她現在是在武朝一千兩百二十九年,她如今十九歲,剛和身邊這個叫祁桓的男人成婚了。但是她並不愛這個男人,因為他害死了她的阿父,她與他成婚,隻是為了報仇。


    這些是她三年來的經曆,可是沒有任何記憶,隻有一句蒼白的描述,這一切不像真的。她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盡心竭力照顧自己的男人,會不擇手段害死她的父親。


    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身旁之人都是烈風營的將士,是父親過命的至交,他們敬仰高襄王,也關心愛護他唯一珍愛的女兒。這些人心懷坦蕩,為人赤誠,他們將她保護得極好,她沒見過什麽爾虞我詐,更不知道世間疾苦。


    對十六歲的薑洄來說,她第一次感受到惡意,是在玉京。從踏進城門的那一刻,她便感覺到了壓抑。這裏的城牆與屋宇都極高,遮住了大片的天空和陽光,走到哪裏都被陰影籠罩。她那時便開始懷念南荒的驕陽。


    玉京的人也和南荒不一樣。貴族們臉上都敷著白色的粉,將花瓣碾汁,又在臉上畫出花瓣的模樣,就像戴著一張假麵。他們說話時站得筆直,揚起下巴,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眼神像把刀一樣銳利。


    哪怕他們帶著笑接近她,她也感覺不到善意。濃烈的熏香蓋不住腐朽糜爛的臭味,她隻覺得惡心。


    第一個讓她感受到善意的,便是蘇妙儀。


    第一個讓她感覺到清香的,便是祁桓。


    也或許是傷病疲倦之時,他無微不至的關照讓她生出了一絲依戀,本是初見,卻如重逢。


    薑洄的指尖無意識地攀上祁桓高挺的鼻梁,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他便扇動長睫,從昏睡中驚醒。


    幽深的眼眸鎖住了薑洄,她嚇了一跳,將手縮了回來,卻被祁桓抬手握住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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