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見到蘇淮瑛時,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那一日蘇妙儀與蘇淮瑛登門探望高襄王,薑洄在園中水亭招待二人,中途蘇妙儀借口離開,讓兩人於亭中獨處。


    蘇淮瑛高大俊美,卻像一柄出鞘的利刃,鋒芒畢露,給人極強的壓迫感與侵略性。他這樣的豪門貴族,加上出眾的相貌與過人的資質,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看著薑洄時,仿佛也將她視作囊中之物。


    蘇淮瑛的目光讓薑洄如芒刺背,她硬著頭皮請蘇淮瑛喝了杯茶,心中卻已經想好了離開的借口,但剛要站起來,便聽到蘇淮瑛開口說:“坊間傳言,高襄王攜郡主回京,是想為郡主尋一可托付之人。”


    “什麽?”


    薑洄霎時愣住,怔怔看向蘇淮瑛。很多人都知道高襄王的心思,卻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言不諱,讓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蘇淮瑛姿態慵懶地倚著欄杆,任憑春風拂麵,他右手輕握杯盞,心思卻不在茶裏,抬眼直視薑洄,唇角噙著抹意味不明的淺笑:“不知道郡主覺得,蘇家如何?”


    此言一出,薑洄如何還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登時臉便紅到了耳根,更多卻是因為羞憤。


    “那是外人胡說。”薑洄坐立不安,攥著拳道,“蘇將軍誤會了。”


    “哦?”蘇淮瑛挑挑眉,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抿了口清茶,徐徐道,“高襄王是個有勇有謀之人,自然知道求萬全之道。於武將而言,戰場受傷是偶然,也是必然,誰也不知道哪一日便會戰死沙場。薑家如今有高襄王,是以如日中天,但他也明白,這種榮耀想要延續百年,並不容易。便如今日一劫,他身受重傷,前景難料,薑家便也如這風中弱柳,任憑風吹。若隻有他獨身一人,自然可以毫無顧忌,但他最掛心的卻是你,否則,便不會回京與薑氏本家言歸於好。”


    薑洄一顆心沉了下來。


    她如何不明白父親用心良苦,她隻是一個凡人,無法站上與妖族的戰場幫助父親殺敵,苦學巫術與醫道,也隻是想為父親盡一份力。若是可以,她寧願永遠與父親留在南荒,但她也明白,柔弱的自己永遠是父親的軟肋,妖族總想對她下手,以此來脅迫父親。


    父親為她做了許多,她也想為父親做點什麽,至少……她不想當父親的負累,讓他在戰場上還有牽掛和擔憂。玉京遠離戰場,貴族世家也有足夠的守衛之力,這是父親思慮再三後為她選擇的保護傘,她雖有不甘,卻還是努力去迎合。


    年輕時的薑晟孑然一身,可以一往無前,身為人父的高襄王卻背負著對亡妻的承諾,對女兒的責任,他隻能向現實低頭。


    蘇淮瑛將杯中茶一飲而盡,笑著對薑洄說道:“與蘇家結兩姓之好,對薑家來說,是最好的選擇,我也能護你一生周全,享盡榮華。”


    薑洄端坐著,置於膝上的雙手緩緩攥緊了,上好的絲緞有了褶皺。


    她沒有抬頭看蘇淮瑛,卻能感受到對方灼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像老鷹看著兔子,那不是情意,而是貪欲。


    高襄王獨女,烈風營兵符——那是蘇淮瑛眼中的薑洄。其次,他看到的才是一個女子,長得十二分的明豔,也算是錦上添花,性情看著嬌憨柔順,也是他所滿意的。


    他並不喜歡女人身上有棱角尖刺,與其費盡去馴服,不如換一個合適的,反正世上女子多不勝數,他無意浪費時間與心思在女人身上。


    薑洄剛剛好符合他的需求,那麽娶她為妻,許她一世榮華,倒也無不可。


    他是抱著居高臨下的姿態施舍這一段婚姻,在他想來,薑洄沒有拒絕的理由。


    然而薑洄臉上的紅暈很快便消退了,神情也恢複了鎮定與理智。她緩緩抬起頭來,看著蘇淮瑛的眼睛,平靜地說道:“承蒙蘇將軍錯愛,不過父親確實無意讓我依附他人,我敬重蘇將軍為人,但也僅此而已。”


    蘇淮瑛眼中的笑意慢慢冷了下來,亭中的春風似乎也變得蕭瑟冷冽。


    蘇淮瑛是個極其驕傲的人,被拒絕後不會死纏爛打,那時他聽了薑洄的話,也隻是笑笑便放下了茶杯,蘇妙儀回來之時,他已若無其事地說起別的。


    薑洄以為他已經放下了,便也鬆了口氣,她不願意與蘇淮瑛交惡,因為蘇妙儀仍是她最喜歡的好友。之後蘇妙儀與她照常往來,蘇淮瑛也未阻撓過二人,有時候看到蘇淮瑛麵帶微笑的樣子,薑洄都以為是自己誤會了人家。


    然而蘇淮瑛自有他的報複之道,隻是薑洄很久之後才意識這一點。


    得不到的,他便要毀去。


    父親入獄,她被軟禁在高襄王府,就連薑家本家都選擇明哲保身,不敢相助,她隻有試著向蘇妙儀求助,但是沒有等到蘇妙儀的答複,等來的是蘇淮瑛本人。


    他熱心地給她帶來父親的消息,隻不過卻是死訊。


    “舍妹說,郡主想知道高襄王的消息,我便親自前來告知,可惜,郡主好像對這個消息並不滿意。”看著薑洄哭軟在地,他屈膝半蹲下來俯視她,在她耳畔柔聲低語,“蘇家正妻,罪臣之女,當初,我是給過你選擇的。”


    她揚起頭,看著那雙琥珀色的瞳仁裏流淌著殘忍傲慢的笑意,想伸手打他,卻被輕而易舉製住了手腕。


    “恐怕是最後一次叫你郡主了……”蘇淮瑛捏著她纖細的手腕,在白皙的肌膚上留下了指痕,她痛得發顫,卻不肯低頭。蘇淮瑛低笑了一聲, “看在你與妙儀的情分上,你若被貶,我可收你為奴。否則以你這容貌和脾氣,隻怕落在誰手中,都會生不如死。”


    薑洄怒目而視,冷冷地說:“你不會如願。”


    蘇淮瑛本以為,高襄王一死,烈風營便會群龍無首,亂成散沙,卻沒想到反而激起兵變民憤。烈風營三百異士就連妖王都退避三舍,更何況是玉京貴族。


    為了平息眾怒,鑒妖司為高襄王洗脫了罪名,眼看要墮入泥濘貶為奴隸的薑洄反而扶搖直上,被封王姬,位列諸侯之上,地位尊貴僅次於帝燁。


    薑洄許多次都想殺了蘇淮瑛,但是蘇淮瑛身為武將,長年在外,兩人連見麵的機會都極少,更別說蘇淮瑛修為高深,她有心也無力。


    後來她向帝燁請旨賜婚,向京中廣發喜帖,自然蘇家也有一份。


    蘇淮瑛和其他人一樣,對這場婚姻不過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他不信薑洄連他都拒絕了,會真心喜歡一個奴隸出身的祁桓。何況在殺害高襄王這件事上,祁桓也是有份參與的。


    薑洄在獵人們看來,就是一隻可口的兔子,雖然兔子有時候逼急了也會咬人,但對他們來說亦是不痛不癢。


    獵人不會把兔子當成對手,他們的對手,是其他獵人。


    第17章 獵人 下


    薑洄這一夜睡了很久,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睡夢中的交談讓她拚湊出了往事的一角,至少她知道蘇淮瑛與自己的真正關係了——他們之間有仇無情。


    不過蘇淮瑛與祁桓的關係卻更加撲朔迷離。


    在薑洄的認知裏,這兩人共謀害死了高襄王,應該是狼狽為奸的利益關係。而如今祁桓竟不顧情麵,申斥蘇淮瑛對王姬不敬,甚至連蔡雍都幫腔幾句,這才迫使帝燁小事重罰,將蘇淮瑛停職罰俸。


    “蘇淮瑛與祁桓之間一定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矛盾,繼續挑撥這兩人關係,伺機竊取情報,這或許有助於對付蔡雍!”


    “啊?我該怎麽挑撥他們兩人的關係啊?”


    “嗯?你不是挺有天賦嗎,就像落水那樣,給祁桓遞刀子,或者反過來,給蘇淮瑛遞,激化他們的矛盾。”


    “那隻是湊巧……我不能反複用同一個招數吧?”


    “無妨,有效就好。祁桓是鑒妖司卿,他若要對付蘇淮瑛,一定能查到最有力的罪證,他以為你失憶了應該不會設防,你找機會套出情報。”


    “我又該怎麽套情報?”


    “你親近他就能找到機會……”


    說完這句話,對麵之人就消失無蹤了,隻留下目瞪口呆的小薑洄。


    親近他?


    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前幾天知道兩人圓房了,她不是還生氣嗎?


    難道破罐子破摔了……


    嗯,也不是沒有可能,她們畢竟是同一個人,雖然三年的經曆讓未來的薑洄性情有所轉變,但在某些問題上,她們都是一樣不拘小節。


    南荒向來被玉京視為荒蠻無禮之地,民風開放而不羈,生活無序且混亂。生活在妖獸威脅下的南荒人,第二天醒來都不知道頭還在不在,生如浮雲漂泊無定,誰又在乎兩情是否能天長地久,不過本著能活一日是一日的心情在過日子,看對眼了便找個山洞花海睡一覺,天地為媒,日月為聘,如此便是一樁姻緣。


    薑洄之所以一時接受不了是祁桓,隻是因為祁桓與她有殺父之仇。但她為了報仇,連命都可以不要了,身子清不清白,那還要緊嗎?隻要能為父報仇,舍身飼虎,倒也不是不能做出犧牲。


    反正祁桓早晚時要死的,自己早晚是要喪偶的,等大薑洄那邊救了父親,小薑洄這裏也報了仇,兩個人就能換回來了。


    薑洄拉起被子蒙住了腦袋,深深歎了口氣——這場戲,好難演啊……


    在祁桓麵前,她要假裝失憶。


    在蘇淮瑛麵前,她要假裝沒失憶。


    在祁桓和蘇淮瑛麵前,她要假裝失憶的同時又假裝沒失憶。


    如今的自己就算回到過去也沒有辦法救父親,隻有仰仗三年後成長起來的薑洄。想到對方每天水深火熱,不是被惡鬼追就是被妖獸殺,自己隻要演演戲騙騙祁桓,相形之下已經是輕鬆許多了……


    一輛馬車駛出宮門,徐徐向西而行。


    車夫無須揚鞭,兩匹馬便知道該往何處而去。


    今日無風,草葉紋絲不動,隻有花期已盡的殘蕊不甘地從枝頭飄落。


    馬車駛入無人的甬道,高牆遮蔽了日光,許是馬車經過時帶起了一陣清風,探出牆頭的一枝丫杈便是在這時被吹落了花瓣。


    然而本該落入塵埃的花瓣卻在半空中驟然改變了去向,化為利刃破空刺向車窗。


    極柔之物一旦有了速度,便會化成鋒利無比的殺器。


    車廂中的男子一身玄色官袍,雙目微闔,似乎不知道殺機已至,他沉靜如無風的平湖,未見絲毫動作,然而梨蕊洞穿車窗,卻在即將刺入太陽穴之時湮滅為塵,隻餘一抹幾不可查的幽香。


    馬車停了下來。


    外麵傳來車夫的聲音:“司卿大人,前麵……前麵是蘇將軍。”


    蘇淮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說話聲在門外響起:“沒想到會在這裏偶遇祁司卿,可方便捎帶一程?”


    祁桓緩緩睜開眼眸,似乎對此並不意外。


    “蘇將軍客氣了,上車吧。”祁桓回道。


    車門打開,一道頎長的身影弓身進來,本來寬敞的車廂頓時顯得逼仄了一些。


    馬蹄聲再度響起,帶來輕微的顛簸,但下一刻馬蹄聲便消失了,隻餘下顛簸。


    是蘇淮瑛布下了結界,隔絕了所有聲音。


    蘇淮瑛目光沉沉地盯著祁桓,忽地勾唇一笑:“祁司卿藏得好深,如果不是昨日為救王姬,情急之下暴露了氣息,我還真想不到,你居然也是上三品的異士。能擋下我的飛花,恐怕你已在一二品之間了。”


    祁桓看著他淡淡道:“於宮牆之下刺殺鑒妖司卿,蘇將軍應該知道是什麽罪。”


    蘇淮瑛挑了下眉,冷笑道:“凶器何在?凶手何在?祁司卿可有證據?”


    “蘇將軍莫不是忘了鑒妖司是做什麽的?”祁桓眼神微冷,“鑒妖司抓人,不需要證據,隻需要懷疑。證據,抓了人之後便會有。”


    “嗬嗬……想用對付薑晟的招數來對付我?”蘇淮瑛嗤笑一聲,“我可不是薑晟那種隻有愚蠢的莽夫,會任由鑒妖司擺布。”


    蘇淮瑛鄭重地審視祁桓:“我原還以為,太宰讓你為他做髒事,隻是看中你的心狠手辣,倒低估了你的修為。”


    一品異士,縱觀八荒也是寥寥無幾的頂尖存在,若有野心,也是足以裂土封侯,縱然蘇淮瑛看不上祁桓奴隸的身份,也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有了讓他自己看重的資格。


    祁桓說道:“蘇將軍特地上車,不是為了恭維本官吧。”


    “太宰利用我們蘇家替他除掉了薑晟,如今背信棄義,自毀諾言。祁桓,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鳥盡弓藏的下一句,是兔死狗烹。”蘇淮瑛眼中掠過厲色,“你以為他會真的毫無保留地將烈風營交給你嗎?那不過是一個誘餌,就和當初他給我的承諾一樣。烈風營的力量,縱橫八荒所向披靡,足以左右任何一場戰爭的結局,即使沒有薑晟在,那也是一股威懾力極強的存在。我如今才明白,他絕對不可能讓自己之外的人握有這支軍隊。太宰生性多疑,烈風營落在我手中是威脅,難道落在你手中就不是了?”


    “蘇將軍言之有理。”祁桓輕輕點頭,“太宰不會信任任何人。”


    蘇淮瑛見祁桓聽進去了,不由暗自鬆了口氣,緩和了語氣道:“所以,你不如與我聯手,共抗太宰。”


    祁桓靜靜凝視他:“你當真以為,你我聯手,便能與他抗衡?”


    蘇淮瑛心中咯噔一聲。


    “你對太宰的勢力,一無所知。”祁桓淡淡一笑,收回目光,“高襄王或許是雄鷹,但你不是良弓,他要除掉高襄王,可選擇的手段有很多,不是他非你不可,而是你非他不可。同樣,要對付蘇家,我也不是他唯一的武器,你用來說服我的理由,並不成立。你說高襄王愚蠢,或許你也沒有你自己想象的那麽聰明。”


    “你!”蘇淮瑛臉色巨變,勃然大怒,沒想到祁桓竟敢如此對他說話,無異於打他臉麵。“你堂堂一品異士,就甘願當他的棋子!”


    “八荒為局,置身其中,誰又不是棋子呢?”祁桓眼神流露出一絲極淡的戲謔,漫不經心掃了他一眼,“蘇將軍為何會有自己是棋手的錯覺?虎狼搏兔,眼中隻有獵物,卻不知道真正的獵人早已拉開了弓箭。你眼中若隻有一家一姓,那永遠不會是太宰的對手。”


    蘇淮瑛怒火中燒,背後卻又升起一絲寒意。祁桓的話雖刺耳,卻讓他有撥雲見月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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