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嚷大聲點,讓闔府人都來瞧一瞧你。”


    小不忍則亂大謀……


    楚黛撇開臉,緊闔住眼,緩緩調勻呼吸,隱忍窩囊氣的空當,不覺便忽略了周遭偶有經過卻仿佛什麽都未瞧見似的奴仆。


    唔,不愧是名滿長安的美人。


    端詳片刻,夜哲打心眼裏覺著懷中人的姿容要比天宮的仙子更美上三分,溫香軟玉倚懷,少女嬌弱嫻靜的姿態映入目,讓他不禁有些蕩漾。


    “到了。”


    麵色不佳的楚黛張目瞥見瓊琚齋的大門,鎖了眉。


    一介外男怎會清楚回她居所的路?


    且偌大的瓊琚齋空蕩蕩竟也沒個奴仆。


    審視了一圈屋舍,夜哲把人安放在一株老梨樹裸出地麵的樹根上,粗礪遒勁的根莖形成了天然坐具,落滿雪白梨花,坐上也不硌人。


    “這瓊琚齋的景致倒別具韻味。”他矮身抬起楚黛的足踝褪下精巧履襪,握住白淨修長的玉足,在腫脹處輕揉起來。


    許是夜哲指腹間的薄繭,刮得有些癢,楚黛小腿向後縮了下,聞對方讚歎,矜持地笑了笑。


    她喜梨花。


    故而瓊琚齋內栽植的樹木以梨樹為主,其次為柏、柳、椿三種樹木。


    每逢孟春皓雪瓊枝,滿樹清香飄逸,恰貼合‘瓊琚’二字,到深秋則結出甘甜多汁的梨子,呼朋引伴摘梨品嚐再好不過。


    大掌揉搓的舒適感讓她唇中逸出喟歎,低眼看向足踝的刹那,竟愣住。


    原先的淤青腫塊奇跡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酥癢暖流遊竄進四肢百駭,這感覺似曾相識,仿佛……是買靶鏡時的首次觸碰之感。


    清風驟襲,梨花飄曳,一隻蝴蝶恰從花雨裏翩躚經過,微顫著蝶翼停駐於楚黛肩頭。


    屈蹲著的夜哲替她套好襪履,微揚首,清亮灼人的漆眸正映著一位嫻靜如花的少女,頰畔梨渦漸深,“看來這隻蝶,很喜歡你。”他疏朗一笑,長睫落下淡淡陰影。


    恍惚間,楚黛亦笑了。


    “娘子醒醒!娘子!”


    下一刻,她目中兀然出現了冰嫣和雪嫣的臉。


    “您總算醒了,這天熱不宜樹下小憩,還是進房歇息為妙。”


    “是呀,外麵容易曬傷中暑。”


    從二人言語裏,楚黛得知自己居然倚樹睡著了,可……


    扭了扭足踝,她的眉越擰越緊,難不成又在做夢?


    一天內所曆之事,令她倍感詭異的同時心間亦是煩亂,闔目按了按額,隨口吩咐道:“準備沐浴事宜。”


    舒舒服服泡個澡睡個好覺,或許便不會再做奇怪的夢了。


    浴房內,隨著一重重月白幔帳落下,漫散的氤氳水汽宛如山穀煙靄罩著方形浴池,將池中少女窈窕的身段影影綽綽地覆著,又若有若無露出一片香肩雪膚。


    水中的楚黛倚著光滑池壁,撈了個藥包擱到鼻下輕嗅,“這味道似與往昔不同,聞著更宜人。”


    “婢子往藥包裏頭添了安神的藥材,您泡一泡能寧神靜氣,夜晚更易安眠。”


    冰嫣跽坐池邊,取過絲瓜瓤擦拭主子的纖臂。


    靜謐浴房中水聲嘩動,雪嫣從玉簟上提壺斟了一杯酒遞予主子,楚黛一口飲盡,語調清冷:“安眠談何容易。前兒太後敲定了最終的嬪禦遴選名單。”


    把空酒杯隨手一推,雪嫣會意為她斟酒。


    “安插進禮部尚書家的線人傳信說,裘尚書已擬妥冊封皇後和嬪禦的人選與封號。皇後是門下侍中的嫡女遠在夷羅山學藝的慕容大娘子,德妃是才名遠播的慕容二娘子,其他位份暫未定,但人已定了。”


    “嗬,裘尚書的手腳倒麻利,隻可憐聖人的後宮要冠上慕容氏之名,成為太後的囊中物。”


    楚黛一哂:“聖人那邊有什麽消息?”


    雪嫣續言:“聖人敏慎嚴謹,每逢商榷要事僅讓心腹伺候,是以暗樁傳回的消息模棱兩可。隻說聖人頻召齊相公入宮議政,似乎有幾回提及了齊相公之妹。故而婢子大膽揣度,聖人欲納齊相公之妹為妃,以均衡後宮勢力。”


    齊贄乃本朝最年輕的尚書仆射。


    聖人尚為儲君之時,他便拜為太子賓客忠心輔佐。當聖人踐祚後更是對其信賴有加,他的妹妹一旦入宮,必能遏製些許慕容氏的勢力,但尤稱不上均衡。


    “齊贄之妹可是初至長安的齊婉齊六娘,江南晴園詩社社長,‘晴園三子’中品貌絕佳的那位?”


    “正是。前不久以鹹寧郡主為首的一眾宗室女,好奇齊婉本人是不是浪得虛名之輩,特意下帖邀她於廣豐樓鬥詩辭曲樂,同時還遍邀長安的郎君貴女品評。當初郡主也給府裏送了帖子,可彼時您馬上要至弘福寺齋戒祈福,便給回絕了。”


    端來酒杯,楚黛粲然一笑:“我記起來了,那日廣豐樓的比試是齊六娘勝,鹹寧敗。宗室女心高氣傲容不得旁人的名氣勝過自個兒,就想借機整整齊六娘,萬沒料到眾目睽睽下自取其辱。”


    她啼笑皆非地搖搖首,“此事倒讓齊六娘才名大揚,其謙和不驕之風,使長安許多以文會友的貴女主動結交於她。短短幾日迅速打入貴女圈中,還成為不少貴女的密友,收攏人心的手段真是厲害。”她掩口打了個哈欠,雙目透著一絲慵懶,“且仔細講一講這齊氏闔族。”


    聞言,為楚黛捏肩的冰嫣,娓娓道來。


    “嵩崍齊氏原為前朝的江南望族,興盛幾十載後門庭驟衰。在齊贄兩歲時其父齊敏之僅是個將仕郎,一年後突發了急病溘然長逝。”


    “齊氏兄妹由寡母撫育養大,齊贄十三歲高中進士授了華州鄭縣縣尉一職,卻因耿介諫言得罪士族中人被免職回鄉。聖人彼時尚為儲君耳聞齊贄才華橫溢,親下江南拜謁將之收入麾下。”


    “等聖人踐祚,齊贄拜尚書仆射行宰相職權,身份顯貴,其父更被追贈為工部尚書哀榮莫大。嵩崍齊氏闔族子弟歡欣鼓舞,盡皆奮發圖強,令聖人龍顏大悅不吝下旨嘉獎,同時還重懲了幾個屍位素餐的士族子弟,使得一眾士族家主顏麵無光。”


    一介沒落家族的子弟能一步步重振輝煌,與昔日罷免自己的門閥士族同朝為官,仍未有閃失,也真不簡單。


    電光火石間腦海中突現一個念頭,楚黛慵懶含笑的聲線再次響起:“我且考考你們,江南沒落的名門望族與豪門富賈子弟有幾何?胸懷大誌企望考取功名,重振家族者又有幾何?”


    雪嫣同冰嫣搖首表示不知,江南名門望族林立,隨朝代更迭興衰落魄者不計其數,要較真詳數沒個月餘都數不完。


    “你們不知我照樣也不知。”楚黛長喟一聲。


    究竟有幾何已不重要,如果有人把這些人擰成一股操控得宜,朝野上下將風雲迭起,門閥士族占據的主要地位會倍受打擊,削弱他們的勢力以一方牽製另一方。


    乃天子權術也。


    用不多時,一場前朝後宮傾軋的大戲會開鑼上演。


    閑閑撩起一朵水花,楚黛淺酌一口,喃喃道:“即將入宮的女子身世品貌皆不凡,且分別來自不同派係。其中以太後黨馬首是瞻者繁多,次之乃保皇黨,亦有朝堂上中立黨者的女兒。”她嘴角舒展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各黨派挖空心思,想捧出個後宮獨占鼇頭者。可聖人顯然更想把這潭深不可測的水攪個天翻地覆,讓誰都甭想討到半分好處。”


    此言一出,冰嫣與雪嫣困惑不解,“後宮女子鬥到最終必將有一到兩位勝出,屆時無論她們分屬哪個黨派,勢必要打破後宮格局。”


    楚黛單手支頤,笑得恣意。


    “勝利這個東西神秘莫測得很,它不可能是由一兩個人長久占據,暫時的勝利並不代表永遠的勝利,或許隻是表麵上的粉飾而已,下一刻或許刮來陣風逆轉了局麵,由勝變敗。朝堂與後宮的格局會否被打破,端看那幕後操控大局者所欲引導的風向,進而因勢利導從中獲益。”


    少女低眉戲謔地笑了笑:“你們別忘了江夏萬氏。”


    果不其然,兩個使女聽完臉色乍變。


    她似飲醉了般,捬掌笑言:“太祖皇帝戎馬打天下之時,曾親口許過江夏萬氏‘一代一後,一代一相’的永世諾言。如今聖人踐祚又值守孝期滿,當遵太祖遺詔立江夏萬氏女為後,不過……”


    先帝時期的那樁事影響至深,日後的時局莫測。


    “萬氏女入主後宮,豈非……”雪嫣忽見主子不悅地蹙眉,立時冷汗瀟瀟,跪下狠狠掌摑自己,“婢子僭越了。”


    眉間一點點鬆展,楚黛也不叫停,示意冰嫣為自己更衣。


    一刻鍾之後她盯著臉頰已然紅腫的雪嫣,神情淡漠,“知曉錯在哪兒便好,這回饒你失言之罪,若再有一回……你該知曉。”


    雪嫣唯諾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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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當隨侍


    楚黛懨懨地揮退二人,赤足踩著氍毹進了隔間,臥入軟榻,許是安神藥包的作用令她沾枕即眠。


    朦朦朧朧間,她困頓地睜開惺忪烏眸,想喚人斟茶。


    當蘊著粼粼水色的雙目掃到珠簾後長身玉立的俏郎君時,快速坐直身,吃驚地問:“夜哲?方才你去了哪兒?又是如何進來的?”又狐疑地擰了眉,“還是說我在做夢?”


    “不是夢。”修長手指撩開珠簾,夜哲在靠近軟榻的幾案前斟了一盞竹葉飲,悠然道:“鄙人一直在屋裏。”托眼尖的緣故,他越過盞沿睨見少女駭然變了臉色,身上搭的薄衾墜地,露出一襲鵝黃綃紗裙。


    豈不是全被他看光,聽見了?


    楚黛麵色陡變,目中俱是慍色,厲斥道:“影衛,殺了他!”


    此人知道的太多決不能留。


    “影衛!”


    照理,在她喊第一聲,暗處的影衛便該出現了結了夜哲,眼下遲遲不來……


    “別喊了,我設下了結界。”


    夜哲啃著自案上摸來的百花糕,一臉平靜,“就算喊破喉嚨,也沒人會聽見。”


    嗷!人間的飲子和糕點真香甜,要多吃些!


    他嚼著滿口糕點不經意偏首,嚇得瞠圓了眼,幾乎是驚恐地噴出了嘴裏的糕點渣子,“有話好好說,先放下弓箭。”


    楚黛執著一張精致的玉石小弓,箭鏃正對夜哲眉心,指間微鬆,箭矢飛速射了出去。


    “怎麽說動手就動手?”夜哲折腰一避,飛快躲開箭矢,未料更大的危險還在後頭,抱住迎麵襲來的玉枕,他踉蹌兩步,一張俊臉從枕後探出,掛著諂笑:“有話好好說成不成,莫要動粗。”


    話音剛落,一麵螺鈿嵌雕花枕屏又徑直砸來。


    丁裏咣啷砸了一通,楚黛巡睃周圍還有什麽堪當武器的東西,大有一種不殺了他誓不罷休之意。


    對麵的夜哲左臂腋下夾著玉枕,右手提挈枕屏並金鏤空嵌珍珠玉如意,左手拎了一塊歙硯和一隻三彩瓷瓶,脖子上套了五串比龍眼還大的珍珠串,束發的玉冠裏斜斜插進三支簪釵,吃力地吐掉嘴裏的兩支狼毫。


    他算是徹底服軟了,驚恐地告饒道:“鄙人指天發誓,真的沒看到沒聽到,我一直安分的待在靶鏡中。哦,那麵靶鏡乃我的棲身之所。”喘著粗氣講完,一雙眼緊盯著麵無表情的少女。


    “你是覺得我像心智不全之人,很好誆嗎?”


    “不像。”夜哲咕噥:“隻像瘋婆子。”


    ‘瘋婆子’露出一抹笑容,用力舉起燕幾丟去。


    揮袖一阻,術法定住了呈直線拋來的燕幾,閃著瑩白光芒的指尖向四周一點,手上脖上提掛著的物品一律自動歸位。


    夜哲頓感一身輕,趁楚黛瞠目結舌的空隙取過靶鏡,徐徐陳情。


    “請允許我介紹下自己,鄙人夜哲乃上古神獸白澤族少主,世人以通萬物情曉萬物貌來形容我族,並奉我族為祥瑞象征,供於祠廟。鄙人適才於鏡內小憩,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也並無惡意。”


    嗯,他的確沒聽見什麽。


    隻是,不經意瞟到一小丟丟不該看的,就一小丟丟,其它的真沒有!


    平素不信神妖鬼怪的楚黛沉默須臾,像是被懾住了神魂,低低咀嚼那幾個字,“上古神獸白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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