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姑額間皺紋深深,眉梢眼角的褶皺層疊,嘴巴裏謙卑恭敬,身子卻穩如泰山攔住了楚黛的去路。


    楚黛慢條斯理地道:“勞煩甄姑打開庫房,我要為即將出嫁的兩位堂姊清點妝奩,以確保萬、無、一、失。”


    後四個字叫甄姑心驚肉跳,“僅微末小事交由老奴來負責即可,何須勞您費神。”


    冰嫣笑著打圓場:“想是甄姑上了歲數,心智和腿腳連帶著一並遲滯下來,這開庫房的瑣事還是由婢子來做罷。”說著,探手欲取甄姑腰上掛的鑰匙,孰知對方急急一避叫她撲了個空。


    頃刻間氛圍一凝,甄姑的舉動稱得上不恭不敬,庫房的護衛顯然也是老夫人的人,一個個橫眉冷目並不退讓。


    楚黛麵色如常,“估計世上隻有大母她老人家來,方能打開庫房。姑姑鐵了心不吃敬酒偏吃罰酒,也休怪我不留情麵。”轉眼朝夜哲輕笑:“請夜護衛開庫房。”


    夜哲一朝得了令疾步衝上前,他早就厭煩磨磨唧唧的甄姑,眼看要至吃晚食的時辰,心想著速戰速決,結果還有不長眼的人來耽擱時間。


    庫房門口,一排魁梧的護衛持棍相阻,他擼開袖子掰了掰手指頭,輕蔑地哼了聲。


    “大娘子豈容爾等阻攔,她要去府裏哪兒幹什麽,底下奴仆莫敢不從。而今你們這幫吃裏扒外的倒好,幫著個老媼悖逆主子,是想反了天不成?一個兩個的都忘了國公府誰才是真正的主子,不忠不義之仆留著也無用,索性料理淨省著礙眼!”


    他眉間戾氣微漲,卷袖一甩,劈手同守庫房的護衛纏鬥在一起。


    看著平素精悍能幹的護衛叫一個小白臉似的人給撂倒,甄姑氣得話都說不利索,通紅的老臉布滿慍色,“大娘子難道要違逆老夫人,做不肖子孫嗎!”


    “放肆!”雪嫣賞給甄姑一記耳光,啐道:“好你個老刁奴,膽敢口出不遜辱蔑主子。來人!把她拖下去看押起來!”隨著她一聲清叱,院落外湧進一群護衛四散著去拘人。


    甄姑被打得頭昏眼花,張嘴吐出摻著血的兩顆黃牙,淬盡怨恨的目光落在楚黛麵龐,“老夫人定讓大娘子為今日事有個交代,到時老奴想看看您能否仍麵不改色!”


    “可惜,你沒機會了。”


    國公府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楚黛帶著一幹心腹徑直邁進庫房,讓她們打開樟木箱籠一件件細查,目光冷寒徹骨,“務必照妝奩單子核對清楚,如有缺失同殘次贗品清清楚楚列上冊。”


    “是!”


    曆經一夜一晝的清點,楚黛捧著墨跡未幹的冊子詳閱,又分神聽下首的奴仆回話,唇際盡是諷刺的笑:“大母以身份壓製二伯母同四伯母,就為換上自己的心腹護送看守妝奩方便監守自盜,聯合蘇氏從晚輩的妝奩上動手腳接濟自己娘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吃蜜瓜的夜哲呆若木雞,在他來到人間的日子裏明晰了許多事。比方說人間門閥士族中男方的聘禮和女方的妝奩必要一樣貴重,才可以得到雙方家人打心底裏的尊重。


    一旦男方發現女方的妝奩出問題,夫妻倆過不過得下去都難講,這個老夫人太惡毒!


    “大母身在關隴手還能伸得這麽長,看來是管製鬆懈。”


    爾思了然,“婢子即刻去辦。”


    “甄姑等刁奴目中無人,我眼裏素來揉不得沙子,賜杖斃。待行刑後將屍首送回大母身邊,算成全了她們一場主仆情誼。另將碧湘院、秋宜院、知祺院中換上我的人。”


    “去告訴蘇氏,三日內補不上她侵吞掉的妝奩,便押著她去二房和四房請罪,國公府將不再過問死活。”


    冰嫣屈膝應是。


    夜哲唏噓不已:“唉,真搞不懂,你們是一家人,為何非要弄到如此田地。”


    “一家人?”她嗤笑:“越是一家人,越充滿了陰謀算計。”


    三日後,蘇氏不止如數送回了妝奩,還附帶著六套貴重首飾。


    楚黛大筆一揮將多出的東西,全添進國公府為堂姊備的添妝單子上。


    因婚期臨近,闔府俱忙碌奔波起來,握著掌家權的楚黛更是忙得腳打後腦勺。先要同二房與四房敲定婚儀的最終細節,還要應付大批歐陽氏族人,再召心腹詢問進展,最後要顧一顧府務。


    總之,夜哲也未幸免被支使著忙來跑去,當了回跑斷腿的小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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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心怦然


    時光匆促,彈指間迎來大喜之日。


    醜時三刻,雞尚未鳴,瓊琚齋的西廂裏先飄出一聲悲憤慘鳴。


    “什麽!不是白日舉辦婚儀?”


    奴仆耷著眼皮,努力憋回哈欠,“婚儀皆於黃昏時舉行,取陰陽交替有漸之義。”


    “想我為止困意連灌兩壺釅茶醒神,現在竟告訴我黃昏舉行婚儀。”夜哲滿腹怨念,不斷用腦袋撞著牆,眼下的青黑眼圈無聲訴說著它的來曆,“氣煞我也!”


    回首想找奴仆訴上一訴,結果人家早回房補覺去壓根兒沒聽自己講話,登時眼淚汪汪地回房摸上榻。


    唯酣暢大睡可解憂!


    卻道,他一覺睡至下晌,轉醒之際已是暮靄沉沉,夕陽西斜,胡亂扒拉了三碗飯,便剔著牙怡然逛向府門口。


    托來的時辰妙,他恰趕上明火執仗的迎親隊伍被關在門外,遂尋了好地兒,摸出一袋金鈴炙邊嚼邊看熱鬧。


    門內一群小娘子和婦人揚聲同門外的新郎及儐相發問。


    郎君們間或插上幾嘴,因是柳大郎和杜五郎同時迎親,是以一問一答間已消磨掉一柱香的光景,大抵倆新郎吟的詩合了她們的心意,最終同意開門。


    兩位豐神俊朗的新郎進門後,分別向兩側急躲。原是新婦的姊妹抄著棍棒劈裏啪啦往他們身上打,小娘子一窩蜂追趕新郎,期間儐相也要挨上幾棍子。


    有儐相眼疾手快攔住幾位小娘子,掏出一遝紅封分發,她們嘁嘁喳喳笑作一團,大開方便之門。


    一群人嘻嘻哈哈簇擁著新郎至中門,迎來又一難關,新郎須繼續吟詩作賦,儐相則笑著恭維攔人的親眷希冀早過關。


    約是看儐相生得俊秀,小娘子們高抬貴手放了水,直叫意猶未盡的郎君幹瞪眼。不成想又一夥小娘子在內院擺開陣仗,為難新郎吟詩的同時踢蹴鞠,哪一方踢入風流眼可先入內迎親。


    為了新婦,柳、杜二人也不瞎謙遜禮讓,忙去踢特製的蹴鞠。


    他二人累得滿頭大汗,一前一後邁進踏莎居,於新婦的閨房外深情吟著催妝詩。


    八首詩後房門打開,有仆婦提挈燭籠、步障先行步出,兩位著鈿釵禮衣持羽扇遮麵的新婦自閨房中娉婷走出。


    一路上,楚黛同其他姊妹隨於新婦身畔,送新婦出國公府,之後登上馬車跟隊伍前往柳府。


    今兒的柳、杜兩個新郎不單是連襟更是表兄弟,加之二府緊鄰,故而楚黛按照長幼之序先入柳府再入杜府。


    為更周全,她托了已嫁入博陵崔氏的大堂姊和身為雲麾將軍嫡女的十堂妹,伴著三堂姊入杜府。


    途中還迎來障車者若幹,放眼望去都是士族權貴之子不好隨便打發,新郎隻能放低身段討饒說些好聽話,大方贈予錢財才順利通過。


    這廂,二堂姊下了七寶車走過氈席,進入府中西南角的青廬。楚黛伴她坐了會兒,便匆匆去往杜府替換大堂姊和十堂妹,陪著三堂姊又坐了會兒,等時辰差不多自去了席上用饌肴。


    眾人夤夜歸府,折騰大半宿自是困乏疲倦,唯獨楚黛精神奕奕,她沒驚動旁人,獨自提了一盞燭籠踏著一地月華漫步庭中。


    寂夜繁星閃爍,月影搖曳著扶疏梨花,流風卷攜花香落上窗牖。


    “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


    樹後,一聲歎惋隱進梨香蟬鳴中,分拂花枝,入目的是一張落寞的臉。


    “君思鄉應速歸,何故歎矣?”


    沒料到楚黛竟翩然現身,夜哲微怔,啞然失笑:“雖則思鄉情濃,但我未敢忘卻踐諾之事。今夜你甚是操勞,怎的不早些入寢。”


    “一天都在熱鬧中度過,乍然寂靜不習慣便不成眠。”


    他頷首,臉上洋溢著笑,“話說凡界婚俗真有趣,下婿、障車、卻扇、觀花燭、設青廬!相比之下我族婚俗乏味至極,而且你們的婚服也好看,紅男綠女風雅自成,不像我族成個親男女皆穿銀白華裳。”


    兩個睡意全無的人言談甚歡,索性共坐樹下,楚黛笑言:“其實祖輩傳下的婚俗隨朝代更迭變化頻仍,先秦時本沒下婿一說,且女方父親要門外迎婿,禮數隆重,也就是前朝才開始產生刁難新郎的法子。”


    月下,二人比肩而坐,言笑晏晏。


    夜哲側目端詳少女的臉,心思驟動,“你起身閉眼!”


    聞他突兀的話,楚黛無奈,“可莫戲弄我。”


    胡亂應了,他掐訣,釋出一道微風。


    “唔。”感到周身一沉,楚黛睜目,環視身上的深青華裳和掌中羽扇,借池水看清自己原是戴著繁瑣沉重的頭飾,穿著堂姊出嫁的婚服,皺眉回首,喉中欲吐出的詰問戛然消失。


    庭中月華如練,星漢皓皓,蒼穹的皎皎繁星紛紛降下天幕,化作婆娑流光遊蕩於周遭,點綴梨花間,足下不知何時竟變成一片浩瀚的溶溶月色,無垠璀璨仿佛縮短了天與地的距離。


    熠熠星光自指尖流散,楚黛眼中匯集的驚喜和唇際上翹的弧度,使夜哲情不自禁地捉住她的雙手,合攏羽扇遮住那豔色,凝視她的眼,啟齒吟道:“城上風生蠟炬寒,錦帷開處露翔鸞。已知秦女升仙態,休把圓輕隔牡丹。”緩緩按下羽扇,漸漸展露少女的嬌顏。


    這首詩是他聽柳大郎念給新婦的卻扇詩,意境很美,很適合此情此景。


    楚黛怔愣著,深覺自己受了某種蠱惑,居然任由他放下羽扇,心尖還止不住蕩出一陣陣悸動,胸口彌漫的陌生灼燙的情愫,令她的肢體反應遲緩。


    穩穩神,一點點拖回冷靜理智,她咬了下唇,拉開彼此的距離,言語生硬:“你僭越了。”


    涼薄的麵色刺入夜哲的眼,方是如夢初醒,電光火石間星漢回溯重歸蒼穹,一切恢複如昔。


    蟬鳴歸耳,樹下二人沉默對立,楚黛丟下羽扇,漠然道:“今夜之事,我不予追究,望夜護衛謹記規矩,莫再犯。”


    夜哲呆杵半晌,捂著拔涼拔涼的心口,說不清是何滋味,他想自己必是昏了頭,方做出如此無禮舉動,分外悵然地望月唏噓。


    婚儀之後,在國公府一眾畏怯含懼的眼光中,楚黛暫把爛攤子丟給心腹,興致勃勃接下一張帖子去赴了一場小宴。


    長安城南素來景致旖旎,為文人墨客同門閥士族喜好建造別業之所,各坊中宅邸林立。


    街衢上寶馬香車絡繹穿行,每家每戶的門口皆有精悍奴仆執棍棒森然護衛,往來間耳畔隱隱聞得高門深邸內飄逸出的絲竹之音。


    一輛黑漆平頭馬車伴隨車夫的輕籲聲,駛停於一座門邸之外。


    大門口的使女小心翼翼服侍著頭戴幕籬的小娘子踏下馬車,轉乘上府中早早備好的肩輿,四名強健有力的婆子扛著肩輿緩行,貴人坐在寶相花紋的貂絨褥墊上,大大減少了顛簸感。


    府內,亭榭樓閣疏落有致,嶙峋假山依傍曲水蜿蜒建造,一步一行間秀美景致目不暇接,愈往裏行去愈能清晰聞聽到倡優柔緩婉轉的嗓音與絲竹笙簧之妙音,泠泠錚錚好不熱鬧。


    “九築台已至,勞請娘子下輿移步台內。”


    四名婆子將肩輿穩穩放落地,立即有使女溫聲言語,挪步近前攙扶出貴人。


    幕籬之下,少女垂眼睨向跪伏的婆子們,紅唇輕啟:“賞。”


    身後的使女稱是。


    衣袂蹁躚的繞過了門口當阻隔的駿馬圖屏風,拂開幔帳,醇厚的香醪氣息兀然竄入鼻腔。


    入目是一路鋪開的紫檀色團窠紋氍毹,盡頭有舞伎跣足而舞襟帶飄飛,雪白踝腕間金鈴聲清脆鳴響,兩側樂伎或坐或立,撫箏彈琴奏笛挑琵琶撥箜篌,諸多樂器持於手。


    周遭白牆之上濃墨重彩勾勒出一幅幅仕女圖,坐臥梳妝之嬌態盡皆呈現,別有番盎然意趣,靠牆壁靜立著錯金銀多枝燈,燭淚淌滿了底座,可見是高燃了一整夜。


    供人行走的過道旁,一盆盆規整碼放的牡丹和芍藥葳蕤生姿,一路蜿蜒至上首位置。


    摘掉幕籬,楚黛眯眸看向軟榻上衣衫半褪的女子,以及她周身圍繞著的數個英俊郎君,環視過周遭杯盞傾覆的不潔幾案,自顧自踏向一方還算幹淨的幾案後從容跽坐。


    軟榻上,豐姿冶麗的女子烏發如瀑,身披著天青色鮫紗薄裳,仰麵張口銜過衣衫半敞的少年郎嘴中嫩白的荔枝,輕咽下後舔了舔唇際殘留的甘甜汁水,睜著迷濛雙目看向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們,咯咯笑個不停。


    倏忽間伸出玉指自果盤中撚住粒葡萄塞進口腔內,微微傾身挑起一名倚榻靜坐的少年郎的下顎,口對口哺給他葡萄。


    塗滿蔻丹的指尖流連過郎君極佳的麵皮,再下滑落到強壯寬闊的胸膛,柔嫩指腹輕輕摩挲打圈挑逗著他,又不時與他人耳鬢廝磨軟語調笑。


    按理說,依照世俗的眼光來看待,女子行止如斯放蕩不羈理應受千夫所指,遭家人白眼斥罵,甚至乎可以一碗藥灌下對外佯稱因病亡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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