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特意提點道:“但凡是被血腹蛇咬過的人,兩個時辰後便會毒發,五髒逐漸溶化,全身化作一灘血水,難道你不怕死?”


    人都很惜命,在意著繁華世間割舍不掉的事物,輕易不願草草結束性命,奔赴幽冥黃泉。


    “人生總會經曆生老病死,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所以並沒有什麽好怕,縱是我毒發故去亦不會有人傷心垂淚,或許這就是孑然一身的好處,生時孑然,死時灑然,無牽亦無掛。”


    書生笑容開朗,不見半分畏懼來自死亡的威脅,怡然享用著生命的最後一餐。


    荊娘內心因這話莫名感到酸澀疼痛,以為是火光太盛烤得人心痛,便撇開眼,側身而坐。


    時間點滴消逝,山洞愈發黢黑,微弱火光輕輕跳躍,洞頂石筍崎嶇蜿蜒,水珠滴答滴答落個不停,潮濕空氣漸漸包裹二人。


    本該毒發化作血水的人,愣愣瞧著手掌殘留的蛇牙印愈合。


    “相傳,由血腹蛇守護的紅果具有療愈世間萬毒的奇效,方才你服用了紅果便已經解毒啦!”荊娘歪頭眨眼,托著腮,眉飛色舞道:“你得好好感謝我,沒讓你化作一灘惡臭不堪的血水!”


    書生輕輕一笑。


    她同他的緣分就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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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糅五味


    鮮妍活潑的少女傾心落魄文雅的書生,甘願為他忤逆父母兄長,拋棄尊榮的身份,放棄錦繡富貴的生活,雙雙逃避至鄉野田間,做起一對隻羨鴛鴦不羨仙的農家夫婦。


    然,好景不長,兄長的到來硬生生拆散了一對有情人,荊娘被無情地帶回家中軟禁了起來,父母以書生的性命相威脅,讓她立即從諸多求親者中挑一位成親。


    諸般無奈之下,她要求同一位至家中為妻求藥的男子成親,他若允婚,所求之藥即隨妝奩一同運至府邸。


    起初,她的父母並不同意,奈何荊娘性子倔,若不應允她嫁給為妻求藥的男子,便要嫁給書生,在漫長的商榷後,父母兄長最終點了頭……


    幾番思想掙紮,為妻求藥的男子亦應允了。


    大婚之日,紅妝漫漫,賓客盈門,喧囂的樂聲震天。


    眾賓客翹首以盼的大喜事,卻因新郎未能如約迎娶新婦,新婦一怒之下隻身跑進遍布凶獸的密林中戛然而止。


    荊娘家人搜遍密林,僅僅找到了新婦染滿鮮血的破碎嫁裳及首飾。


    他們去尋新郎問罪,未料新郎府邸布滿縞素,原來剛生產完的夫人聽到她的夫君即將娶另一位夫人進門,心絞痛發作猝然離世。


    兩方人馬互不相讓,結局無疾而終……


    鮮血,為二人荒唐的大婚續上痛徹心扉的結尾。


    事實上,當年荊娘並未葬身密林的獸口中,隻是虛晃一招,讓眾人認為她已香消玉殞。


    她偷偷尋到了書生與其搬離鄉野田間,覓了一處隱居避世之地,度過了半生平淡快樂的日子。


    四年前,書生因病逝世,荊娘在墓前把一方刻有自己姓名的木牌埋進黃土,徹底離開了他們生活多年的地方。


    荊娘說她這輩子不後悔違逆父母兄長選擇了書生,可是她對這場風波中無意攪進來的兩個人愧疚萬分,之所以落腳長安經營蘭陵酒坊,蓋因那兩人也居住於長安。


    她不奢求餘生能夠償還什麽,惟有同在一座城默默祈禱,祈願他們長安一世,長樂一生。


    梨花春欠缺什麽,楚黛仍舊似懂非懂。


    她自己釀製的酒味道清甘滑辣固然是好酒,但同荊娘所釀的梨花春一比便相形見絀,淺酌一口恍如曆百態人生,能深深品味到書生和荊娘半生集結的酸甜苦辣鹹,以及歲月沉澱下的滄桑。


    五味欠乏,則無酒魂,酌之,覺庸俗之至。


    她苦惱,要如何在釀酒時糅進綿綿感情,雖知情具有酸甜苦辣鹹五味,人要切身體會才能明晰真正的感情,即便是痛苦收場亦甘之如飴的大道理。


    可對部分人來講,感情簡直是模棱兩可的虛渺之物,更莫說切實體會一詞,自己就是其中一員。


    情是種玄妙之物,難以琢磨參透,楚黛自詡能摸透人心卻獨獨摸不透情之一字,吃不準情會帶來何種煩擾亂心的因素,為了成功釀造出梨花春,她惟有從旁人口中探知一二。


    近日,國公府的奴仆幹活行事間分外提心吊膽,講話都不敢大聲,生怕一不留神便被神出鬼沒的大娘子給逮住。


    一張絕豔的容顏透著雪山尖上的寒冷,眼睛直勾勾盯著你,漠然地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若有,你們之間的經曆如何?感情又如何?”


    初時無一人敢答。


    考慮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亙古不變的真理,遂廣而告之,若有人如實回答她的問題,皆能獲雙倍賞錢。


    消息甫傳出,諸奴仆猜不準大娘子是何用意,不敢貿然行事。


    麵對豐厚的賞錢,有人心癢不已覺得無妨一試,便大著膽子講了出來。


    等到他樂嗬嗬捧著裝滿賞錢的承露囊出來,同諸人如實說了娘子聽罷故事便打賞的事情,上至年邁的仆婦下至情竇初開的使女仆從,紛紛圍湊討論如何給大娘子一個滿意的答複。


    是以每日瓊琚齋門外都排起等著講故事領賞錢的長龍。


    月牙幾上蓮花香爐流溢淡淡青煙,胭脂色薛濤箋墨跡寥寥,美人輕攏慢撚奏著鳳首箜篌,清越的音色仿佛山穀激蕩的溪澗,涓涓入耳,柔緩清泠。


    相隔一排珠簾,夜哲靠著屏風手握茶甌聽得入迷,不覺掀簾入內,隨手揀起一張薛濤箋細細觀摩字跡,卻驟然發笑,雙手捂腹笑得不可遏製,眼中都險些溢出淚。


    ‘錚’——


    攏撚絲弦的指尖一滑,箜篌發出刺耳聲響生生毀了整首曲,楚黛起身利落地抽走夜哲指尖夾的薛濤箋,珍而重之地存進檀木小匣,轉而跽坐撥弄著箜篌,期間連眼神都沒分他半個。


    顯而易見,她生氣了。


    笑聲戛然而止,夜哲看著她的背影,微微歎息,日夜惦念鑽研著如何釀出糅進五味的梨花春,連每餐的饌食都食得少了許多,人瞧著消瘦了一大圈,勸也沒法勸,真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


    他彎腰端詳著楚黛的麵部表情,觀其雙眉攏愁,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不禁調侃道:“還發愁呢?”


    一匣子的薛濤箋都是奴仆們針對楚黛提出的問題的答案,相比於荊娘坎坷波折的感情,底下人的感情可謂平淡無奇,甚至因生活中的瑣碎小事而爭吵和好再爭吵再和好,頗為平淡溫馨,卻並非她急需想了解的那種感情。


    “夜護衛如此清閑,不妨去馬廄同馬夫換換,幹點有意義的事。”楚黛自顧自撚弦奏曲,壓根兒不睬夜哲。


    眼下她正為梨花春一事而心氣不順,偶爾冷言冷語,底下人也得兜著。


    夜哲悻悻地安慰自己,斟酌話語開口道:“現今府裏有嘴碎的奴仆,傳你春心萌動意欲覓良人成親,我忖著流言蜚語一旦蔓延開,勢必會招惹來……”


    “招惹來更多的豺狼虎豹?”楚黛猝然打斷他的長篇大論,漫不經心道:“我早便知曉他們的話。莫要擔憂,流言蜚語不僅不會蔓延還會在明日徹底絕了源頭……不過你今天的話倒提醒了我,覓良人成親這一點是由不得我來做主。”


    夜哲困惑不解,“什麽意思?”


    “意思是我的親事叫人惦念上了。前天太後召我進宮,言語間透露出信王即將下山回宮的消息,他年齡與我相仿,太後自是希望表兄表妹親上加親。”


    她垂眸輕撥箜篌,嗓音夾雜著冷意譏誚:“信王乃是太後親子,身份容貌均是上上乘。這空懸多年的信王妃寶座一直以來都是長安貴女趨之若鶩的寶貝疙瘩,關隴、山東、江左、代北四大士族嘴上講著不願同皇室聯姻,實則一個個兒的算盤打得精明,四大士族希望從自己的士族中出一位王妃鞏固地位,更別提側妃之流亦引士族勳貴競折腰。”


    倘時局巧妙扭轉,太後黨於信王的婚事上更勝一籌。


    太後的棋局布得精明睿智,用信王正妃和側妃的位置拉攏朝堂的中立黨重臣之女,委實是個好主意。


    誰家女兒不想嫁入尊貴無比的夫家?誰家女兒不想嫁給出類拔萃的郎君?


    “太後竟屬意你做信王妃?”夜哲低呼,齒關緊咬,眼神晦暗不明,大掌悄然緊捏住幾案一角,話音堅定:“你不能當信王妃!”


    香薰盈室,箜篌聲聲婉轉悠揚,楚黛麵容沉靜如水,放低聲音:“放心,我不當信王妃。”


    信王妃這個位置於她而言是一種致命劇毒,關隴歐陽氏絕不可攪進太後黨與保皇黨的戰爭裏,為明哲保身也好為不染是非也好,她隻能當士族勳貴家的少夫人。


    閨閣少女皆曾暗地憧憬過未來夫婿的模樣,楚黛亦不例外,鑒於自己的身份若嫁人便是世子妃或侯門公爵家的少夫人一類,所以憧憬的青年才俊範圍不大,約莫都識得一二。


    其實,於她來講重要的是嫁過去後操持府內中饋等一係列事務,其次與夫君相敬如賓生下子嗣,穩固自己正室的地位,再為夫君納幾房妾侍,讓夫家子息繁衍延續。


    當嫡子長大成人,她還要為兒子迎娶一位門當戶對的貴女,然後交接中饋讓兒媳分憂,她便等著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做府內寶塔尖兒上的老夫人。


    一生恬淡如水波瀾不驚,滿頭華發時兒孫滿堂共享天倫之樂。


    滄海桑田,韶華不複,生命仿佛一朵即將衰敗的花,將要凋謝化作塵泥嗬護下一代的花朵,在未來的日子裏,她會循著早被定好的軌跡慢慢前行,直至生命盡頭。


    彈指間,長安城步入了仲夏時節。


    春日萬物複萌的態勢隨時間嬗遞為欣欣向榮的炙熱光景,天空一碧如洗,沒有雲層的遮擋,火辣辣的日光直刺大地,如同一屜巨型的蒸籠,蒸得大地上的人們汗流浹背、燥熱心焦,再不複前段時間的春和景明,清風拂麵的溫和。


    約莫在三日後,聖人將親率文武百官臨南郊,於耕田間視察秧苗、躬親插秧,以示立夏節時天子在祭拜大典上祈望能達五穀豐登、風調雨順之願的重視。


    詔令始頒,文官伯爵之流叫苦不迭,他們出身士族貴胄或寒門士子,皆已是出仕多年養出了一身嬌細皮肉,頂著酷暑下田插秧,對他們來說簡直比淩遲之刑還折磨人。


    武將之流或多或少還好些,當今時值太平盛世他們無仗可打,每日反反複複操練兵士,久而久之也乏味得緊。


    上朝應個卯,昏昏然聽各黨文官嘁嘁喳喳鬥嘴皮子早已膩煩,他們倒寧願插秧幹農活使盡一身氣力,也不願聽像老嫗般的文官囉囉嗦嗦。


    待得聖人啟了去歲冬日貯藏的冰,頒賜臣工之後,他們便要苦哈哈頂著大日頭幹農活,而他們的女眷慶幸不必隨駕之餘,開始熱火朝天的置辦起各式名目的宴會,廣邀貴女夫人前來赴宴。


    平心而論,這種宴會的主要意義有三點:一來是想讓各家女眷八卦近來的一些消息;二來是想彰顯下自家的氣派及別出心裁的宴會形式;三來是為兒女相看親事。


    楚黛冷眼旁觀每日收到的如小山般高的帖子,很是不願卻也須賞臉給人家。


    誰叫她誕於士族門庭,諸般事皆不能隨性而為,命冰嫣雪嫣按親疏關係從中挑出與國公府交好的人家的帖子,整裝先行去赴她們的宴。


    便是此般,接連六日早、中、晚三餐俱在別府宴上吃了。


    赴了一堆宴才勉強偷得半日閑的楚黛,正窩在攬月榭中愜意地享受悠然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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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訴情思


    攬月榭乃國公府內緊臨靜湖築起的一座單簷歇山頂水榭,因是賞月的好去處,素來為她所喜愛,故親自提了攬月榭為名。


    奴仆早早拾掇好了一應的坐具書案、花卉盆景,還貼心地往水榭四麵掛置三層幔帳,熱時可掀涼時可放。


    白日裏酷暑難耐便可在水榭納涼小憩處理府務,晚間伴著清涼水風入眠,令身心舒坦。


    水榭中,四麵角落擺放著數個冰鑒,寒浸浸的涼氣混雜水風迎麵襲來,叫人神誌清爽不少。


    楚黛斜坐在鋪著玉簟的羅漢榻上,一麵專注看書一麵啜飲玫瑰露,雪青色的襦裙像一朵怒放的重瓣牡丹恣意鋪泄,襯托著嬌豔的顏色。


    “娘子,冰鎮玫瑰露固然涼爽,可飲多易傷及脾胃,還是淺嚐輒止為妙。”


    雪嫣停下穿針引線的手,握著繡繃子,苦口婆心地勸道:“以前暉宗因炎夏難耐貪吃冰食,傷及了脾胃落下病根,召集天下名醫久治方愈,這前車之鑒娘子當引以為戒才是。”


    顯然楚黛也憶及了這點,闔上書冊讚同地頷首,手指輕叩櫸木幾案,悵然歎道:“接連吃了六日的席麵,嚐遍各色珍饈美味盡是溫熱油膩,不免味同嚼蠟,偏好的那一口冰食遠遠不及府裏大廚做得好。”


    她眯眸,倚欄往波光瀲灩的水麵望去,烏潤的眼帶著幾分沉思,提了句話:“不過陽安府上重金禮聘的淮揚大廚,倒委實燒得一手好菜,飯後的杏仁豆腐也不錯。”


    能得自家嘴挑的娘子一聲稱讚,可見是一位能人。


    雪嫣掩口笑言:“既然娘子愛吃,趕明兒婢子腆顏去陽安郡主府上求見那位淮揚大廚,請他教授幾招。”


    腦中卻悄悄琢磨著許以重金把淮揚大廚挖到國公府來,專門給娘子做菜。


    楚黛挑眉,“陽安家的大廚性子傲得很,恐怕你應付不來,金銀財帛打動不了他的心,等閑是挖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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