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坑爹中


    趁著封叔神思飄遠,紫瑜的指尖輕撫著茶甌,眼瞳漾出一縷詭譎之光,不動聲色地轉移開話題。


    “這長安百清坊不愧是聞名天下的第一茶坊,售賣的每一種茶皆精挑細選,入口的滋味極妙。”


    封叔心不在焉地頷首。


    她又順口講述些此行長安的見聞。


    從長安城郊詭霧森林變成一片月羨花叢的怪談再到新近聖人賜婚給鎮國公府的臨江郡主,卻惹得太後一連病了好幾日的新鮮事。


    “長安的東、西二市胡商甚多,酒坊食肆朝歌樓……”


    封叔本是心不在焉地頷首,乍聞個耳熟之地,愀然作色,突兀地打斷她的話,“你去過朝歌樓?”


    “沒,我是聽阿耶講的。”紫瑜搔搔頭,茫然搖首,繼而委委屈屈地蹙眉,泫然地扯來袖子掩麵,一雙水澤漫浸的粼粼大眼溢滿哀怨,可憐巴巴地控訴著。


    “尤記他講到那兒特興奮,還講朝歌樓乃平康坊標誌,是最好玩的地方,所以我也想見識見識開開眼界,央了他大半日都不肯帶上我。”她托著下巴,不疾不徐地續道:“阿耶打發我先回來,倒似提防我破壞他的好事。”又佯裝困惑地‘嘶’了一聲:“既然那麽好玩,朝歌樓究竟是個什麽地方?”


    “他竟敢去朝歌樓。”


    封叔臉色漆黑如鍋底,平常自詡淡定的他,忍不住把袖底的拳頭捏得嘎嘣作響,陰惻惻地冷笑。


    好的很啊,膽敢偷偷去秦樓楚館摟女人。


    他倒要好生扒開秦域那廝的肚皮,瞅瞅是吃進多少熊心豹膽,滋養了一顆肥墩墩的膽子。


    紫瑜熟悉封叔一貫的行事作風,現而今八成是琢磨著要怎麽收拾她阿耶,鑒於柴薪剛架上火勢燒得不夠猛烈,便又開了口澆點子油,繼續煽風點火。


    “阿耶講湘竹塢同玉錦斕館也頂頂好,要去好生逛逛呢,拋下我一個人真是不夠義氣。”


    聽罷一通抱怨,封叔的情緒趨於平靜,“甚好……甚好。”


    倘使秦域糊塗到敢拐紫瑜上平康坊玩樂,那廝絕對會在榻間癱瘓終老,索性知曉些好歹。


    他長籲一口氣:“叫門房速速備馬!”


    “封叔,你做甚去?”


    “助秦域玩得更盡興。”


    門房替他拾掇好包袱,牽韁跨馬臨行之際,恍然記起沒揣來匕首,冷冷的目光巡睃著掌中堅韌馬鞭,扽了一扽,暗忖拿這個抽人也挺趁手,便欲揚鞭策馬。


    孰知,半路殺出個顛顛兒跑至門口相送的紫瑜,拿繡帕假模假式揩紅眼尾,勉強攢下兩滴淚,殷殷呈上柄雞毛撣子。


    封叔的眼霎時一亮,入手沉甸的份量使他特別滿意,深深慨歎:“知我者紫瑜也!”


    金絲楠木柄,經久耐用不易折斷為抽人佳品,雞毛選取每隻公雞脖頸最細軟的幾縷,為騷腳心之首選。


    “封叔一路小心,抵達長安先蓄足精神再收拾阿耶,謹記莫抽壞了雞毛撣子,要不然殷嬸兒該絮叨我哩!”


    噠噠馬蹄迸濺漫漫塵沙,將紫瑜揮舞柳條的動作隱綽籠住,亦掩卻眉梢高掛的竊喜。


    希望阿耶一定要堅強的多挺一段時間,替她多當會兒擋箭牌,盡量拖延議親之事。


    赭古居——


    假山畔枝葉交縱,盎然濃翠點綴飛簷,青石階上灑落一地錯雜日影,燦色攀著門扉蜿蜒入戶。軒敞明室坐北朝南,中央正朝房門口的牆壁上高掛著一幅裝裱精美的盛夏遊獵圖,牆下的紅酸枝條案靜列一把雕弓並一支羽箭。


    沿北牆束立的多寶閣陳設由獸骨獠牙製的觽和韘,其他位置擺放了金累絲鞍轡水晶立馬、翡翠鞍轡、鎏金馬鐙、和田玉銜鑣、白玉狼牙、虎首瑪瑙杯諸多精美擺件兒。


    南邊一架絲絹八駿圖屏風隔出後頭的起居間,梁柱上掛有一簾縷金幔帳,地麵平整的蟹青色氍毹上壓了一尊青白玉雙耳香薰爐,四溢著嫋嫋薄煙。


    靠近梳妝台的嵌螺鈿楠木衣櫃,雕刻丁香怒放妍態,工藝精美絕倫,洞開的櫃門內是滿滿一櫃整齊疊放的胡服,幾乎囊括了各類顏色,襆頭、蹀躞帶、錦靴、折扇等一眾物什占據了另一個衣櫃。


    北麵一扇窗牖底下,一座色澤光潤的藤編三層高窩尤是紮眼。


    藤蔑編構技法精巧,層疊壘出圓弧形狀,觸之手感平滑、質地堅韌、彈性極大,兼具美觀耐用的功能,嶺南皮藤因此聞名天下,編織的藤器廣受喜愛……


    最底層寬敞大窩鋪墊錦緞棉褥,青瓷海棠花形水盆和食盆並排而放。


    一堆小玩具攢在角落的矮筐簍內,順藤編的台階爬上第二層小窩,正中央窩門是仿著月洞門來製,門兩側用野鹿藤編織出兩條玲瓏小魚,點綴黑曜石當眼珠子,活靈活現的生動極了。


    二層窩裏麵儼然是按內室床榻設計,縮小版的紫檀木床榻雕了錦鯉戲荷圖,鋪蓄的軟墊、小枕頭、薄衾,樣樣俱全兼且十分舒適。


    頂層是依日光照射角度搭設的一弧露天平台,鋪就的一張蒲席閃閃發亮,一團蜷成絨球的黃白相間的狸奴,愜意地沐浴著暖煦陽光的照耀。


    休憩的靜謐時光美好而悠閑,毛絨長尾垂直耷拉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晃悠,影子搖擺不定,耳尖微聳,懶洋洋地眯著一雙碧瞳,踅身蹦下了地。


    前爪甫觸地,絲絲祥瑞雲煙悄無聲息拔地驟攏,迂蕩雲波後顯化一名年輕郎君的身形。


    其人足蹬錦靴,墨衫暗繡卍字,腰係蹀躞金玉帶,頭束玉冠,五官如斧雕鑿硬朗無儔,兩彎臥蠶眉凸顯英武巍巍,星目灼亮,軒然霞舉,廣袖垂拂間龍驤虎步盡顯倨傲之姿。


    負手盯向起伏著清淺呼吸聲的床榻,他從容踱去,一把撈開羅帳施放昏睡訣,如炬目光輾轉滑過銷金薄衾下的嬌軀,嘴角出現一絲獰笑。


    榻上,寶相花紋軟枕青絲逶迤,一張英麗生輝的顏容泛著淡淡紅暈。少女睡容酣甜,唇瓣紅潤,英眉上翹,美得不似弱柳嬌柔,不似牡丹豔麗,不似山泉清冷,別樣的颯爽之美甚吸引人采擷。


    饒是尊貴如展灼華,碰見這副好顏色,也禁不住麵紅耳赤,眼神熠熠,亂了呼吸,心內灼燒的熊熊烈焰燎得喉間幹澀難耐。


    他果斷揪起紫瑜的衣襟……


    瘋了般粗暴地前搖後晃,仿佛與之有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欲搖斷那截皙嫩脖頸泄憤。


    “愚蠢凡人竟敢折辱於吾,予吾元宵賤名,吾名展灼華由天石所賜尊貴無儔,豈容汝侮,簡直氣煞吾也!”


    發赤的星目盛滿滔滔怒火,麵孔因怨憤而染上猙獰之色,手下勁道加重,全無憐香惜玉之心,口中忿忿咒罵:“吾乃上古神獸之一的麒麟族尊主!豈是凡界蠢狸奴之流,汝對吾百般羞辱調戲,惡氣不出,吾愧對族人!”嘴上叨念之際,初逢的景象恍若遊龍泅水,蕩開萬丈漣漪回溯腦海。


    那一日的晌午,恰是暑氣正濃的階段,廣袤天幕雲絮堆雪,炎炎熱浪止不住來襲,樹梢巋然不動,沒一絲風送予清涼,山林中的動物都懶怠覓食,各自尋陰涼打盹兒。


    彼時,他因仇家的偷襲而受重傷,翻山越嶺逃至一座山間,變作狸奴模樣蹲在深坑底調息療傷,期間沒控製好氣息,外瀉一絲半縷傳遍山林,驚擾了靈智昏蒙的飛禽走獸,惹得它們驚惶逃竄,才發生後來之事。


    說來也是巧,紫瑜送別封叔後,為倒黴催的阿耶祈禱一會兒,轉念思忖鎮府的兩尊大佛不在,乃瘋玩之絕佳機會便換了裝帶銳奴去狩獵。


    狩獵乃是大應最盛行的活動,因曆代天子攜臣工親眷至皇家苑囿遊獵宴飲,久而久之相沿成習,演蛻為今朝士族勳貴家競相擎鷹牽犬引箭騎射的盛況。


    加之,她同兄長拜名師習射禦之術,尤擅此道。又曾擱溫家勝過眾表兄弟拔得頭籌,便愈發熱衷射獵,每每獵回的動物足夠讓廚房做上半個多月,並且存下不少優質皮毛。


    叢林深處,一支白翎箭呼嘯離弦,淩厲箭鏃破空飛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貫穿警惕觀望四周的野雉,‘哚’鳴著嵌進蒼褐樹幹,獵物徒勞掙紮兩下,便哀哀咽了氣。


    頃刻,有隻猞猁矯捷地扯落釘在樹幹上的野雉,張口銜起,樂顛顛奔回主人身邊,高昂著頭,晃著嘴裏的獵物,驕傲的小模樣惹人捧腹,如果不是它的尾巴太短,或許早就搖來晃去彰顯得意。


    將獵物扔入沉甸甸的囊袋,紫瑜笑容滿麵,俯下腰,屈指搔撓猞猁肉乎乎的下頜,“銳奴乖,回府獎你兩隻肥兔。”


    銳奴高興地眯了眼,伸出舌頭舔了舔主人的手背,小腦袋瓜頂著掌心來回蹭,模樣比家狸奴更乖巧,撒嬌般哼哼兩聲,右爪可憐兮兮地抵著泥漬汙髒的左前腿。


    她了悟,執韁行往附近的溪澗,“走,爺帶你玩水去。”


    山間淙淙溪流澄淨湍急,溪底鵝卵石圓潤光滑,倒映一片雲蒸霞蔚,沿岸草木葳蕤,青驄馬埋首啃嚼豐美草葉,銳奴蹚水撒歡兒盡情戲耍。


    下晌熾陽隱入雲海,天氣涼快些許,紫瑜頭戴柳條編的帽兒,折下根狗尾草銜在口中,高坐溪畔磐石泡著腳,撫著頸上的寒玉,長喟一聲。


    難怪說這玩意兒價值萬金,如此炎熱的天兒佩上它竟絲毫不覺熱,身上涼津津鬆快極了,舒坦之餘撇嘴嘟囔道:“真不懂世上的女子為何非要嫁人,一人無拘無束多好啊。”


    何必顧忌世俗眼光而舍棄自己的快樂,戴上沉重的枷鎖過活。


    --------------------


    第82章 小狸奴


    一陣風穿掠四周峰巒林壑,促遽傳響低沉獸嗥與尖利啼嘯,成群的鳥雀竄上天亂飛,密密匝匝連成一片遮雲蓋日的氍毹,深林中隱隱有奔騰之音,使腳下的山地微微顫動。


    青驄馬焦躁踏步,打著響鼻仰天嘶鳴,溪水中的銳奴棄掉剛逮獲的魚,緊盯西南方向的茂林低吼不絕,獸瞳泛起凶狠戾氣。


    下一刻紛雜嗥叫俱寂,吐納間瀠洄的涼意混合草木清香一寸寸滲進骨髓縫中,由內而外滋生出一種惴惴難安之感。


    紫瑜第一反應認為發生了地動,飛快吐掉狗尾草穿好鞋襪,站直身時心口有些憋悶,腦袋一暈,眼前黑了黑,耳畔像有萬隻蒼蠅聚攏嗡鳴,幸虧眼疾手快抓住磐石才沒栽進溪流。


    餘光瞟到銳奴撒爪疾奔入林,眉頭一擰,她抬指抵著唇吹響召它歸來的嘹亮呼哨,接連吹四五回它卻恍若未聞,反而愈奔愈快,直至渺小的影子消失於蔭翳林間。


    紫瑜端凝的神色中添上了幾許疑惑,動物感知素來靈敏明知危險降臨,斷無冒險不逃之理,除非——


    她當即抽出一支羽箭握在掌心,循著它奔的方向跨馬急馳,約莫追出八裏地,終在一處潮濕低窪的濃樹密蔭之下尋見圍一個圓坑凶狠低吼的銳奴。


    奇哉,曾幾何時它隻有正麵迎上熊狼虎豹,方是此般悍勇凶煞狀,那坑中莫不成真困了個勞什子猛獸?


    紫瑜精神一震,捺不住好奇下了馬,尋思著倘使坑裏的東西若合襯她心意,便剝取皮毛骨骼帶回府留作紀念。


    這廂步子本走得穩穩當當卻不曉得踩到什麽玩意兒,險些跌了一跤,幸虧及時拽住轡頭才沒摔個狗吃屎。


    “勞什子不長眼的玩意兒絆爺。”


    她低低咒罵,俯腰扒開蒿草,瞅清楚硌得她腳底生疼的硬物,深深皺起眉,竟是入山打獵的獵戶設陷阱慣用的糙繩和鏽跡斑斑的鐵夾。


    她放輕腳步挪往旁側的坑,眼風一掠,登時眼睛瞠得溜圓,噎住好半晌,鬱氣擰成針尖戳頂著肺,乜向齜牙狂嚎的銳奴,鐵青著臉色,大聲痛斥:“對著比自個兒弱小的動物凶吼狠嚎,真是沒出息的貨色。”


    銳奴不理睬她,仍舊拚命低吼,兩眼冒出瘮人的寒光。


    此坑約有四米深,長滿青苔與交縱的矮叢,明顯是荒廢的陷阱,坑底角落的雜草上臥著隻黃白相間的小狸奴,不知是死是活,瞅著通身皮毛水亮幹淨,脖頸拴了根拇指粗紅繩,估摸是哪家攜的愛寵走失,誤墮廢棄陷阱。


    她平息火氣,足尖點樹,翩然躍進深坑,展臂撈起狸奴探了探鼻息,驀然鬆了口氣:“命還挺大。”


    居然尚留有一息,能救上一救。


    淩空縱身虛虛輕踏,眨眼間人已重新踅回馬側。


    “嗷吼——”


    銳奴虎視眈眈阻至她跟前,聳立簇毛,伏低身子,肌肉輪廓緊繃,齜著尖牙狂吼,儼然將狸奴視作仇敵。


    “不準凶!”紫瑜怒斥,揚袖裹住小狸奴,袖底的手偷偷捏了捏它粉紅的小肉墊,心口窩酥化大半。


    縱是性格像兒郎般大大咧咧粗糙慣了,但她畢竟是女兒家抵抗不住憨態可掬的小動物,打心底裏喜歡軟軟乎乎的狸奴,正是同情喜愛泛濫之際深怕銳奴傷及小家夥,皺眉警告:“你要敢欺負它,肥兔子就甭想要!”


    恰值此刻,狸奴頸項的紅繩微微閃爍。


    銳奴雙目一縮,怵然跪伏,蔫頭蔫腦地怏怏嗚咽一聲,乖乖竄上馬背厚墊,安分蹲坐。


    端詳突變乖順的銳奴,紫瑜緊蹙的眉頭漸鬆,“看在你知錯就改的份兒上,肥兔照舊有。”抑不住眉梢掛的濃濃喜色,她美滋滋搓了搓狸奴胖嘟嘟的臉,“跟我回府罷。”


    小狸奴眼皮輕顫了顫,欲睜目的霎那,紅繩隱約閃爍幾下……


    一切重歸平靜。


    秉持好人做底送佛送到西的準則,紫瑜請人替狸奴診治完,摩挲著它頸上那條摻縷金紅繩,特遣人往城中大戶挨家問詢有否於林中丟失愛寵雲雲。


    尋訪過洛陽城泰半人家都杳無音訊,索性在幾處繁華坊市的布告欄張貼了告示,盼日後主人能覓來,至於狸奴暫且養在自己身側,閑暇恰可玩耍解悶子。


    使女春雨、秋雪乍聞,嚇得臉兒雪白,連連噙淚搖首,拚死勸阻:“娘子切不可養,您細想以往飼養的寵物,哪一隻不是落了個魂歸西天的結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馭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鸞水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鸞水玉並收藏馭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