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情境下,理應嬌弱驚呼再扯嗓門高叱句什麽,以譴責其下流行為,但究竟是高喊流氓還是高呼妖怪,她摸不準亦不願摸準,此時此刻似乎講什麽都不對,渾不如先暈為敬,一暈解千愁。


    遂,就近擇了株結實的花樹,哥倆好似的拍拍樹幹,“借爺一撞。”一鼓作氣地以頭擊樹,攜一波繽紛落英曼妙地……厥倒了。


    展灼華:“吾仿佛聽見了樹哭泣的聲音。”


    何樊:“……”


    展灼華:“幹晾著她,仿佛不大仁義。不若暫且止戈,吾改日尋一處無人之境下戰帖再約一架,屆時酣暢大戰一場,不卸下汝一條胳膊腿兒不止戈,可好?”


    何樊強憋著竄到喉頭的血,盯了他一眼,沉默離開。


    “哎,煩汝告知現下居何處,方便吾改日下戰帖!”


    何樊背影一晃,忍不住吐出口血,“奉勸尊駕快滾為妙。”


    “好不懂禮的野蠻人。”展灼華氣炸了毛,一番話句句斯文講理怎個換來侮辱性的字眼。


    他立時想追上去幹一架,怎奈何樊使了術飛快遁隱,怏怏地回首打量著厥得幹脆徹底的紫瑜,眼中慍怒漸漸褪下,一邊彎腰鉗住她的足踝像拖死豬似的往屋裏拖行,一邊抒發感慨:“言談醃臢粗俗至斯,妖族將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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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表身份


    東方天際破出黎明霞色,楓葉一般的赤紅浸染千峰萬巒,勾描一束束扶疏輪廓,林翳重影疊幽,晨風泠泠撫弄繁枝茂葉參差著婆娑起舞。


    山林曲徑中,溪澗潺潺,水底小石斑斕光潤,繁雜花木鬱鬱蔥蔥。


    一人一狸奴嬉鬧的蹤影若隱若現,憨態可掬的狸奴輕輕抖掉毛發沾黏的草屑,‘噌’地蹦進紫瑜懷中,依戀懵懂的目光轉瞬變得輕蔑而孤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高成一名清俊少年郎。


    紫瑜大駭,一把推開他,顫抖的聲音充滿懼意。


    “你是誰?元宵呢?”


    “愚蠢的凡人!”


    少年郎譏嘲,諷笑不止。


    他刺目的笑宛如一把刀捅進了紫瑜的心房,她突然醒悟,吼出了他的名字:“展灼華!”


    下一秒展灼華的臉龐猝然扭曲為何樊的樣貌,對方熟悉的臉孔卻沒讓紫瑜感到心安,一步步向後退著,素來堅強的她竟眼眶一酸,紅著眼哭泣。


    “不要過來,你不是何樊,你不是!”


    可無論嘶吼得多大聲,那柄劍依舊在迫近,背後懸崖下呼嘯的風拉扯著衣袂,她就那麽眼睜睜看著何樊舞得寒影婆娑的長劍逼來,衣料刺耳的割裂聲鼓噪著耳膜。


    一記忿然甩出的耳光似銀瓶炸響,水漿暈散了畫麵,兩張模糊麵孔變幻不停,隱綽的眉眼帶來熟稔同陌生之感。


    眨眼的功夫,一張猙獰的狼臉放大在跟前,而一頭威凜的異獸突然竄出與之纏鬥撕咬。


    她慌了神,連忙後撤竟闖進另一方天地。


    茫茫平野上雪原直插九霄,隱隱約約露出痕黛色,鵝毛大雪宛若撏綿扯絮淒迷了視線,雪花覆在衣衫凍成透明的小冰晶,十冬臘月的料峭寒意傾襲肌骨,一團模糊影像在腦海凝聚繼而融作雪水。


    薄薄的白霜覆滿睫羽,她環抱著身子像尊冰雕,眼神空洞無物,靈台卻保持著清明。


    如旁觀者——


    看著軀殼中魂魄被引入緲茫虛野。


    倒映在眸底的光線明明滅滅,那洶湧河水猛灌進口鼻攝取最後生息,拚命掙紮卻換來鐵鏈捆縛四肢,施予滅頂窒息,撕心裂肺的痛苦蔓延至眼眶,淚悄然滑落。


    夢魘驟湮,魂魄轉瞬剝脫虛野重歸軀殼。


    幔帳外燈影幽微,紫瑜睖睜著眼盯了會兒帳頂的勾雲紋,深深吸了口氣,複闔目,俄頃聽見推門聲緩緩撐直了身體,啞著嗓子道:“爺要喝水。”摸了把汗淋淋的衣衫,憶起剛才光怪陸離的夢魘,胸腔中便擰著一股悚懼就那麽如鯁在喉。


    一隻手伸進帳來把水遞給她。


    待喝個精光,她才略微緩解,睜開輕闔的眸,陡愣。


    咦,這少年郎好俊好麵熟……


    剛覺醒的腦袋遲鈍俄頃,開始飛速運轉,厥倒之前的記憶匯湧腦海,茶甌‘啪’地掉在榻上。


    “妖怪……”


    展灼華掛笑的眉眼驟冷,微微咬牙,神情漸漸變得猙獰,遽爾傾身貼近,幾乎是挨著她的鼻尖嘶吼出口:“汝才是妖怪,吾乃麒麟族尊主展灼華,神獸之尊豈可同低賤妖怪比擬!”


    自上回受眾狸奴欺侮,他平生最恨的事物裏便添了——狸奴!


    討厭看見狸奴、聽人提及狸奴,凡是與狸奴沾了邊,都不自覺生出厭惡,若非自控力甚佳,他怕是老早就除了凡界的狸奴族。


    抹掉一臉的唾沫星子,紫瑜摟著薄衾蜷縮一隅,隻露出一雙黑葡萄般的濕潤美眸打量他。


    “惱得臉紅脖子粗的麒麟?”


    元宵像狸奴卻不是狸奴是傳說中的麒麟,簡直刷新了她的認知。


    “原來你不是人!”


    她頓悟,難怪他動不動就甩臉子作妖,擺出副世間唯爺獨尊的欠揍範兒,敢情是個——人妖。


    這話滿滿的歧視意味叫人很不爽,展灼華臉色鐵青扯過她蓋的薄衾,惡狠狠道:“不是人不行啊。”


    紫瑜環抱雙腿,淡定的搖首,麵龐綻露憐憫而慈愛的笑容:“放心,爺不會種族歧視。”頓了頓,指著門口,續道:“男女授受不親,所以你可以滾蛋了。”


    “……”


    展灼華磨牙,早知就不該好心撿她回來,這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躑躅再三平定好情緒,神情變得柔和,學她哄自己的模樣,勾勾指頭,眸底漣漪蕩漾攪亂一池碧波,軟言相誘:“乖,過來。”


    “不!”


    “過來。”


    “大騙子,由始至終你都在欺騙爺,前幾回受騙而不自知是爺犯了蠢,這次爺再上當就是傻子了!不去!”


    紫瑜拒絕得幹脆,眼神寫滿‘你叫我過去就過去,爺要不要麵子’的意思。


    再者,這家夥一肚子壞水,她斷不會做傻兮兮送上門的蠢事。


    如斯反複多回,饒是耐性再好也已磨淨。


    展灼華眼睛一眯,張臂飛撲到榻上,揪住紫瑜的袖子使勁往外拖,腰部陡挨一記踢踹,直接滾下了榻,咳得岔了氣。


    他垂目去瞧更為怒火中燒,髒鞋印明晃晃烙在腰際,手下拽扯的動作愈加凶猛,“麒麟不發威真當是病貓啊!”


    遂,一人踞守床隅手腳並用,一人緊扒廣袖死拽腿夾……


    挨得近些,紫瑜才看清他右頰略微紅腫的五指印,忽然福至心靈,自己做夢時手腳素來不安份,莫非那巴掌結結實實扇在了他臉上?


    恍神間,一陣猛力推搡,背脊‘咚’地撞向夔紋榻欄,緊隨的撕裂聲尤為突兀。


    顧不及後腰的疼痛,她摸著光溜溜的左臂,始覺衣衫被劍氣割破加之那蠢麒麟狠扯。


    它不掉誰掉……


    半幅柔滑衣袖掛在手中,展灼華跌坐在榻沿明顯挺意外,抬目發現紫瑜燃著熊熊怒火的眼睛。心底的別扭感使然叫他莫率先低頭認錯,飄忽目光不經意滑過對方裸露的左臂,墨眉一擰,死死盯著肘部一粒紅豆大小的朱砂痣,恨不能盯出個洞,甚至親自撈起那條白嫩藕臂驗看。


    天石曾述:有女美玉者也,左臂肘部帶朱砂痣,即爾之真命天女。


    瑜,乃美玉。


    那她……


    展灼華抬頭的瞬間,結結實實扛了一記掌摑,耳朵嗡嗡作響,偏著腦袋懵了一息。


    紫瑜迎麵劈砍去一掌,毫不猶豫的將人踹下榻,收回泛紅的巴掌,整個人如喪考妣,哆嗦著手撿回半截衣袖,緊緊摟於懷,哀嚎出聲:“爺的衣服啊!蘇祿國的竹紗錦,織造出的衣衫稀罕金貴,是爺花了重金購置,居然毀了……”


    忒肉疼!


    她嚎了一陣子,尤覺不解恨便伸臂抄起榻畔的小窩砸過去,又撲下榻和展灼華撕扯成團,抓撓咬踢活像頭瘋癲的豹子,“混蛋,敢扯爺的衣服!”


    處於下風的展灼華左擋右避,試圖逃脫,“放、放肆!吾乃麒麟族尊主,汝膽敢……”一個沒留神,竟被她偷襲成功,麵色‘唰’地煞白,飆高嗓門吼叫:“嗷!愚蠢凡人快鬆口別咬胳膊。”


    “爺信你個鬼,你個臭男人壞得很!管你什麽尊主,惹爺的人沒好果子吃。”


    “快鬆手別扯吾發絲,疼……疼!”


    展灼華推不開騎著他的紫瑜,嗚咽著出聲,眼眶包了兩汪悔淚。


    長老所言誠不欺吾,寧惹上古凶獸莫惹女人,惹惱她們便是自掘墳墓。


    顫巍巍撚指捏起一記定身訣方得以逃脫,他躺在蟹青色纏枝紋氍毹上氣喘如牛,襯得一張臉煞白,原本精致俊朗的五官也平添無數紅腫淤青,本想咧一咧嘴角,結果疼得他倒抽涼氣。


    這女人戰鬥力忒彪悍!一麵捂著頸邊牙印,一麵將紫瑜丟回榻上,然後撿了把木椅坐定,頂著滿臉精彩紛呈的顏色,聚精會神地打量起她。


    嗯,還是安分下來最美。


    “……”


    紫瑜呈人形木偶狀僵坐榻沿,渾身上下惟有眼珠能轉,便連連丟白眼表達對他勝之不武的鄙夷。


    有種別玩陰的,若靠武功取勝爺,還能敬你是個郎君,現在……


    滿腹牢騷倏忽僵凝在心中,未料對方霍然湊近,紫瑜瞠目,二人麵容乍然挨近,溫熱的鼻息輕呼在彼此麵頰。


    四目相接,窗外丁香馥鬱的香氣彌漫肺腑,甜沁的滋味仿若清泉漾開的柔波,蜿蜒暈散出傾世畫卷,芬華桃夭綻放在炯亮瞳眸深處。


    “算了,逃避也解決不了問題。”


    展灼華含糊咕噥句什麽,旋即抱肩抬高下頜睥睨她,端得是不可一世之姿,“看在你維護吾的份上就給你看罷。”言畢,滿頭霧水的紫瑜便見到了一幕此生難忘的景象。


    雲霧從四麵八方匯湧攏起滔天白芒,赫然出現一隻首若獅頭,形似鹿,頭頂長淺灰肉角,身覆鱗甲,尾似牛尾的巨型動物。


    矯健的姿體,肌肉骨骼線條緊實分明,蹄踏祥瑞紫光,湛然目光帶著淩傲王者之氣。


    麒麟族英姿偉岸乃其他神獸所不及,平日更不輕易以原形示人,能見識到是修了天大的福分。


    哼,今兒就讓那女人開開眼界,展灼華驕矜地斜了眼紫瑜,臉色驀地一垮。


    嗷,人怎麽昏了……


    本神獸很不爽!


    夜空月朗星稀,皎潔清輝從九天傾瀉而下,樹影隨風婆娑篩落清寒柔影,忽明忽暗的香花草木間綴滿熒熒灼爍的流螢,一粒粒光點似熠熠明珠,陪伴萬物蟄伏休憩。


    暗夜籠罩下的赭古居燈火如豆,闃寂異常。


    屋內,鏤雕夔紋連枝燈高燃汩汩暖色,耀起一室明亮。


    紫瑜揉了揉額角,伸手取來榻尾搭著的玉渦色罩衫,垂著略帶倦意的眉眼,披上,遮住破爛的裏衣,踱至房門口打量著,揚手向虛空中掐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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