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建立,萬象更新,新羅奏請稱藩,百蠻無不賓服,俯首奉從君命,天下歸一已是指日可待,也到了給臣工論功行賞的時候。


    一眾有功之臣裏萬氏家主占了鼇頭,卻不料其三辭王爵封賞,更上奏不入史官筆下的《世家》和《列傳》篇,請奏歸鄉做一介富貴閑人。


    太祖皇帝深受觸動,令史官將江夏萬氏著墨於本紀,以示殊榮。


    其後曆任天子的本紀中提及萬氏者少之又少,隻一筆帶過萬氏闔族除嫡子拜相外再無一人入仕。


    後宮中惟有萬氏女一人伴駕再無族中其他女子入宮承寵,稟著一貫的低調無爭,踏實盡責做好份內之事,淑德賢名得以傳世。


    隨著天子更迭,本紀中愈加側重記述關於後宮的帷幄之事。


    或許很大程度上有賴於天子對紅顏的繾綣,增添了豐富的談資,以及史官敢於深挖事件真相的自我覺悟,筆墨間沾染不少風月。


    誠然出格了一點,但天子明顯不大在乎,看破不說破,未嚐沒有樂在其中之意。


    容盈剪去燭花,啜著釅茶,看得越發起勁,初識風花雪月自然覺得新鮮別致,接連見識了紅顏如朝露便漸漸意興闌珊。


    及至尾篇的《睿宗本紀》精神頭將將抖擻,睿宗的言辭中屢次提及妻子睿德皇後和江夏萬氏。


    即她準夫君的父親,她該稱一聲阿翁……


    亦可稱之——姑父。


    書中記載睿宗能纘承鴻緒,頗具一段傳奇色彩。


    彼時在二十幾號兄弟裏序齒排第十二的睿宗,是打一位不受寵的婕妤腹中降生。


    上有而立之齡的兄長下有繈褓之內的幼弟,排中間的他不得父親喜愛,幼年過得很是一般。


    偏就是這位非嫡非長又無母族當靠山的十二皇子,被孝宗臨終前選中為帝,驚掉了朝堂上百官的朝笏。


    所有人皆認為資質平庸的十二皇子隻不過是撞了大運得以踐祚,也料其必會庸碌一生,萬萬不知不起眼的沙礫竟有朝一日珠芒外露,顛覆了臣工的預判。


    驅夷族,整吏治,使得四海升平,八方歸心。


    基於先天成長道路的非凡,睿宗的情路更添動人心弦的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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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準夫妻


    出於太祖的永世諾言亦是求賢若渴,睿宗敕命江夏萬氏嫡子萬仲修為相,並攜百官出城親迎。


    便是在這個當口,他對隨兄入長安的萬輕嵐一見鍾情,暗地發起了迅猛攻勢,半年後擄獲佳人芳心。


    雖然睿宗的後宮早年儲下十餘位嬪禦,但皇後之位一直虛待,他愛重萬輕嵐想許其皇後之尊。


    未料一石激起千層浪引得朝堂沸議,身為宰相的萬仲修也成為風口浪尖。


    臣工持反對意見的奏表雪片似飛向禦案,議事期間的死諫屢見不鮮,惹得睿宗每日上朝都要動怒申斥,更屢屢駁回萬仲修辭官遜位之請,無視反對的浪潮,執意冊立萬輕嵐為後。


    遂,出現了前朝有萬相,內宮有萬後之象。


    永隆五年,睿宗發詔旨,以祈福名義將後宮嬪禦盡數遣往玉虛觀帶發修行,後宮惟皇後一人,引出嘩然一片。


    無論臣工如何反對,睿宗一概不予理睬,有宮人稱帝後如民間的尋常夫妻一般生活,恩愛有加羨煞鴛鴦。


    此後數載,帝後佳話廣為流傳。


    永隆十一年冬至,老天爺殘忍剝奪了這對有情人的時光。


    萬皇後沉屙不愈薨逝於蓬萊殿,帝悲慟難抑,罷朝月餘,萬相跪於太極殿三日奏請辭官,終得帝允之。


    經不住喪妻打擊,睿宗一朝生華發,又添風眩之症的折磨,性情大變,動輒杖斃宮人臣工,其時人人自危。


    與此同時,諸王蠢蠢欲動……


    皇室宗親的枝脈繁多,人口數量一度達千餘人分布各地。這皇家的子孫一多證明了一個王朝的繁榮昌盛,亦代表著數不清的野心和圖謀滋生。


    因太祖取消封國製的緣故,諸親王隻能領爵位加身,並無真正意義上屬於自己的封土。至於分給他們的食邑是種計量單位,食邑一萬戶不代表真的有一萬戶稅收,不過是對應親王等級規定,獨食實封才最實在。


    每位親王基本上能食實封三千戶,倍受器重的親王會更多。


    手中積攢著大量錢糧,有的親王便不再滿足眼下現狀,野心日益膨脹,悄悄勾結握有兵權的節度使允下無數好處,讓他們幫助自己暴起動亂,意圖攻入太極宮謀篡帝位。


    永隆十二年,歲聿雲暮,家家戶戶張燈結彩。


    上元節當夜飄了場鵝毛大雪,皚雪籠罩著千家萬戶,大地銀裝素裹換上別樣姿態。


    百姓格外歡喜,因上元節降雪喻意著瑞雪兆豐年,定然風調雨順莊稼豐收,卻更意味著一場腥風血雨的廝殺,悄然拉開序幕。


    譙王南宮誌並郇王、梁王、蜀王等十一名親王同八名郡王,勾結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及羽林軍中郎將馬懷瑞、宦官張恩貴、神策軍副統領李明仙等人,暗自在長安城和州郡大肆散布天子德行有虧致天降災厄的謠言。


    在坊間自導自演了幾出天降災厄的戲碼後,各親王利用百姓的惶恐不安,發布了長篇討伐檄文,字裏行間措辭慷慨激昂,誣蔑睿宗私德有虧惹怒上蒼,以致給百姓降下懲罰,不堪配坐帝位,理應退位讓賢等謬言。


    各路親王率領一大批兵士,夤夜直逼太極宮承天門,同羽林軍神策軍裏應外合打開宮門,殺進巍峨宮闕。


    卻不料睿宗早有所察覺,做了萬全準備,將計就計使了招甕中捉鱉。調兵反撲逼宮的親王郡王,殺了諸人一個措手不及,當場斬殺馬懷瑞、張恩貴及李明仙等人,其餘人等統統押入大理寺牢獄。


    為鎮壓殘餘勢力,睿宗派遣得力幹將聯合地方節度使發兵平亂,僅用一年半的時間成功圍剿負隅頑抗的殘黨。


    於隆冬萌芽,於仲秋衰頹。


    天下人將這一場血腥動亂視作皇室之恥,史官著筆落墨間舍棄矯飾,為“承天之亂”烙下一段刻骨印記。


    當押解著無數犯人的兵士凱旋而歸,大理寺和刑部的牢獄一度被親王郡王及節度使的家眷塞得滿滿當當。許多不曾使過的刑罰重見天日,刑訊問供之下又牽扯出臣工若幹。


    整整一年,宮門外的人頭落了一批又一批,血腥之氣久久不消散,連繈褓中牙牙學語的嬰孩皆未幸免於難,為防有漏網之魚,睿宗下詔旨再次徹查,實不欲讓野草有春風吹又生的機會。


    許是顧念著最後一點的情誼,睿宗先後命僧道開壇作法超度數千亡靈。


    枝繁葉茂的皇室折進大半子孫,僅剩寥寥幾名未參與謀反的親王郡王。


    他們見睿宗大肆屠殺謀反的宗親嚇得冷汗淋漓,為求自保主動遞奏表剖白一顆赤膽忠心,甘做徒有王爵虛名餓不死的宗親。


    睿宗後期於政事上的處理手段固然叫人膽寒。可是對他的妻子全然癡情不已,日日摩挲著皇後生前喜愛的玉簪緬懷,下詔旨追複諡睿德皇後。


    崩逝前夕甚至留下口諭親定諡號睿宗,縱觀古今史上隻有睿宗的諡號是隨皇後而取,顯見情深。


    燭焰微微一晃,光影漸黯,容盈愣愣地失神。


    她對薨逝的姑母有些許印象,依稀記得那是位文雅美人,曾笑著拉她的手,教她喚身畔的一個英偉男子作姑父,看得出二人感情極好。


    今時身為一介旁觀者,自翔實文字記下的跌宕起伏中觀得一場震撼的生滅無定,心緒茫然又刹那生惑。


    既身死魂消,情何以不滅?


    懷揣滿腹疑惑,她一夜苦思未眠,晨間囫圇用了頓朝食,昏昏沉沉間被使女扶上馬車坐定,困意止不住上湧,上下眼皮子鬥成了兩敗俱傷不得不握手言和。


    這一幅美人秋乏圖,湊巧給撩開簾櫳往裏探進半個身子的南宮旭碰個正著。


    第一眼就見識到了亭亭佳人倚靠憑幾,懨懨耷著腦袋,盤膝側枕著胳膊的高難度睡姿,胭脂水粉也沒能遮蓋住不佳的氣色,一臉疲憊渴睡相,連眼風都不曾分他半個。


    無奈吞下喉口噎住的一聲寒暄,他揀了與她相對的位置跽坐斟茶,餘光瞥著她眼眶微微青黑,一副像昨夜打了硬仗未闔眼的憔悴樣,心裏頭有幾分好笑,未留神間嗓子眼泄出一聲低笑。


    車輪駛過坑窪地帶顛簸了一下,車轍轔轔聲震醒了容盈。


    她遲鈍地抬起頭,發現了這位自來熟的不速之客,強自驅跑瞌睡蟲,繃直腰板子打疊起精神,茫然的眼眸籠回亮彩,麵上瞧不出被外男撞見睡姿的窘迫,落落大方的任他看。


    “依眼下速度,再有半日便能抵達長安,屆時到了萬府好生整頓一番,舒舒服服補個覺。”南宮旭極盡溫柔道,體貼地遞去一盞茶,“連日來舟車勞頓,也是辛苦了你。”


    瞧她手捧茶甌無動於衷,默默吊著直勾勾的眼神盯來,有幾分防備和猜疑。


    南宮旭悟出約是自己未挑明身份,造成了某種誤會,不由會心一笑,風度翩翩的行了一記禮,鄭重其事地向她介紹自己。


    “在下南宮旭,表字菩風,長安人士,家住大明宮紫宸殿。”


    鏗鏘一語不啻平地驚雷響,容盈倒不見慌張驚異,從從容容捋平袖擺,俯首掬禮,“小女拜見聖人。”


    拜至一半,一股輕柔的力量慢慢托起她執禮的動作,耳畔是南宮旭溫煦的嗓音,“你我之間不必見外。”


    “是。”


    南宮旭笑著看她。


    容盈亦笑著看他。


    日頭漸高,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一對準夫妻笑僵了臉,互相在對方眼中看出一絲茫然,由於相視無言,未免徒增尷尬,各自斂了笑埋頭品起茶。


    講句實在的,容盈一直有預感準夫君會來探望,目下見到人並不意外,早在昨夜暗衛不曾阻攔他靠近之時,來者身份便猜出個大概。


    重要的是一般未婚夫妻見麵會聊些話題,暖暖氣氛,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更好的增進感情,可她著實不知該聊些什麽。


    寒暄問候?


    聖人睡得可香?吃得可飽?精神可好?


    未免太過自來熟且廢話……


    無巧不成書,南宮旭同樣在想和她一致的問題,暗衛倒是查探到不少關於她的事。


    著手興趣?


    聽說你閱盡夷羅山的藏書?愛臨王羲之的帖?愛蕩瀘澤苑的秋千?


    不行,這些私密如不去細查焉能得知,講出來豈不明擺著他調查人家,反倒弄巧成拙。


    渾不如等對方先開口,再見招拆招,省得自找麻煩。


    於是,雙方抱著這種心態繼續飲茶。


    二人添去一盞又一盞茶水,直喝到腹中撐漲,青瓷茶壺也快見了底。


    待要重新烹茶,容盈猛然蹙眉,容色煞白,匆匆撂下茶甌,渾身止不住發顫,四肢漫上火燒般的灼燙,鑽心的痛苦折磨身體,牙關緊閉,齒縫溢出悶哼,手腳不聽使喚撞翻了憑幾,佝僂著去抓小幾旁的錦匣。


    “藥……”


    南宮旭忙扶穩她,掌心觸得其身上滾燙的溫度,一刹駭然瞠目,來不及多想飛快取來錦匣喂其服下一粒丹丸。


    憶及暗衛查出她打娘胎裏便患火症,三歲被父母送上夷羅山調養,至今病症未能根治需定時服藥的狀況,又扶她躺在身下的碧玉席驅熱,撩開簾櫳透氣,抓起一側的紈扇替她扇涼。


    馬車外,秋陽杲杲,陣陣微涼清風灌進車內,容盈凝神循著心法趺坐調息,丹丸配合心法使藥效發揮到極致。


    體內烈火灼燒般的熱度寸寸褪去,她的麵色逐漸恢複正常,取來一方帕子拭汗,緩緩開口向南宮旭致謝:“適才多謝聖人出手相助。”


    “叫我菩風。”南宮旭加重語氣強調,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不要叫聖人。”


    看他抿著唇麵上悒悒不快,像是她要再叫聲聖人能立馬翻臉的預兆,便順從道:“謝謝你,菩風。”


    一聲誠摯道謝緩和了氛圍,二人不複先前的尷尬,南宮旭就她的病症一一詢問,引出一段話茬,開始輕鬆的交談。


    馬車一路駛入醴泉坊的永平大街,主街上矗立著一幢恢宏宅邸,正是昔年萬氏先祖置辦下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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