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宗崩,新帝即位,率宗室為君父服喪三年,以居喪禮製拒後宮選納,散騎常侍張麒請天子行服齊衰三月,諫言:“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務從約省,以祥禫之禮除喪。”


    帝怒,斥其不孝不悌,枉為人子,謫潮州司馬。


    明景三年春,禦史中丞郭複上疏聘選嬪禦備六宮,續宗廟之綿延。


    同年孟秋,帝詔旨天下廣選秀女,令尚書仆射主遴選儀式,邀宗室顯官進宮同觀。


    甄選十餘良家子麵聖,宜充掖庭,眾臣力薦京兆慕容氏嫡長女毓自名門,聰達敏識,堪正位中宮。


    帝拒之,忽召一女入殿,曰:“江夏萬氏女懿德可嘉,體仁則厚,垂範萬眾,乃母儀天下者也。”


    諸人嘩然,太後怒而申斥,上疏反對者十數,言辭激昂,更有老臣稽首觸柱,千牛衛急止之,立遣出宮。


    帝不顧沸議,命宗正卿頒讀冊書,立萬氏女為後,冊封嬪禦數人,令所司擇吉日冊禮。


    當後世天子研讀《大應本紀·神宗篇》之時,每每震愕難抑。


    向來史官所述義歸盡善,如若發生此等事,務必矯飾欺人,偏偏翔實的記錄在冊,證明當時的事態發展遠比字裏行間描述得更嚴峻。


    臣工端著進諫的派勢將滔滔不絕的溢美之詞安在了慕容氏嫡長女頭上,奏請冊立皇後,儼然把延英殿整飭成朔望朝參的含元殿。


    身為矚目的焦點人物,慕容湘含蓄的笑容中透露一抹矜持,按捺著眉梢喜色,顧盼神飛,容色豔光射人。


    直到……


    聖人毅然拒絕,她麵上血色盡褪,怔愕地瞪大眼,第一時間不可思議地望向了太後,神情無措,眼底升起殷殷期盼的渴求。


    可是,一直替她撐腰的姑母卻像一尊表情呆滯的木偶生硬定在那處,一動也不動。


    聖人未來的皇後隻會是慕容湘。


    打小的時候,太後不斷告訴她這個事實,慕容湘將是世間最尊貴的女子,享受至高無上的榮華。


    她初時確然為了名利尊榮要當皇後,直到後來遇見南宮旭,是他播撒下一顆美好的種子在她的心底紮了根,懷抱愛慕癡癡等了三年。


    等到除喪選妃。


    朝朝暮暮的歡喜期待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竟成了可笑的鏡花水月。


    旦夕之間擊碎了綺夢,她心亂如麻,試圖從南宮旭臉上找出一絲波瀾,尋到的卻隻是令她心驚的冷情涼薄。


    怔怔等到萬氏女入殿,慕容湘兀然攥緊耗費萬金織造的百鳥裙。指甲扣斷羽線,揉皺了鮮豔炫麗的羽毛,佝著腰背不可遏製地戰栗,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悚然驚喘著,眼睛沁出血絲死死地盯著容盈,恨不能活生生剜出個血窟窿。


    竟是她!


    江夏萬氏的名號如同一記悶雷炸響,震得在場者兩眼發暈。


    少女傾腰執拜禮,玉頸微彎,縹碧團窠紋大袖羅衫勾勒出姣好體態。


    錦緞訶子繡流雲紋,下身的豆青縷金羅裙流轉著光彩,腕間披著鵝黃帔帛,若一段林間煙靄,悄悄分花拂柳落進他人眼裏便是一幕至美風景。


    “小女江夏萬氏容盈,參見聖人太後。”


    這一刻,南宮旭忽然厭極頭頂的冕冠,垂珠密密綴著多到礙目,他隻有自隙間不錯眼地打量容盈。


    烏髻間戴了一隻嵌寶石花鈿,一對金累絲羊脂玉釵,麵龐妝容清淡,黛眉桃腮。


    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極美的,看久了便聯想到太液池畔的那株骨裏紅,獨自迎風經霜默默無言,通身散發出冷傲的孤清之美。


    看來他的眼光不錯。


    “萬氏令儀淑德,恪慎克孝,堪配後位。”


    當頭掄下一棒,轟得諸人腦殼生疼,一下子炸開了鍋,每個人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於是乎,有跪倒不惜死諫者十數,均是太後黨羽支持立慕容氏為後的官員,有瞧熱鬧者稀稀拉拉,多是中立黨官員,貫會獨善其身。


    有酣睡者十數,以宗室皇親居多。


    昔年睿宗殺紅了眼的往事曆曆在目,皇親們豈敢妄議當今的婚事,稟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態度來走過場,便是擇個男子做皇後,他們都能麵不改色地猛誇。


    也有支持聖人的保皇黨高喊讚成,譬如輔國大將軍竇定滔吊著眼睛冷笑,揚著洪亮嗓門駁斥禮部尚書的歪話。


    “本將勸裘尚書開口之前先漱漱口,別一張嘴就一股惡臭,甭怪我等武將說話糙,萬娘子是在你家裏頭作奸犯科了不成?和你結仇了?一上來就數落得人家一無是處,你怎知就不配後位?聖人說配那就是配!”


    “竇將軍可知口齒伶俐過甚即巧言令色!聖人立後乃國事大事,皇後為後宮之首,為天下女子之表率,冊立誰人需得斟酌考量諸多方麵,斷不能因聖人的喜好而定,將軍莫以為皇宮是市井,娶妻立後可當兒戲。”


    兩人你來我往間,其他人也氣勢洶洶的理論了起來,延英殿中硬是逼出兩國談判的沸反盈天之勢。


    文官也好武將也罷,一個個的嘴皮子上下翻飛跟最能辯的禦史不遑多讓,武將差點打赤膊上陣,唾沫星子伴隨淌下來的汗珠子橫飛,雙方激烈爭吵情勢膠著到竟一時難分勝負。


    昔日,居高位的門閥士族家主自詡門風清正,風骨傲然,隻因冊立了萬氏為後,動搖他們的利益,現下便一展狗急跳牆的本色,當堂訐人之短。


    南宮旭俯瞰殿中亂象,兀然哂笑。


    容盈安然佇立,任由旁人投來夾雜著嫉恨、審視、厭惡的目光,耳聽各種嘈雜咆哮,神情水波不興,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完全置身事外。


    “是她……”


    太後瞠著一雙眼呆呆地瞧容盈的臉,思緒猶似陷入極度怔忡,脊背上升起一片砭骨寒意,顰著眉似哭似笑,舉止魔魔怔怔的,“不能重蹈覆轍,絕對不能!”


    女官裁杏慌了神,生怕太後有個三長兩短,連晃了她好幾下,“您怎麽了,您看看婢子呀!”


    太後倏然恢複清明,眸中帶著從夢魘抽身的驚悸,驚出了一身冷汗,唇色煞白。


    萬輕嵐已死,下麵那人是她的侄女,所以相貌才如此肖似。


    可……


    為何萬氏姑侄陰魂不散,偏要與自己作對?


    先有姑姑設法奪取先帝的寵愛,入宮竊了本屬於自己的皇後之位,後又有侄女要來搶占皇後之位,令湘兒淪落至此般難堪境地,屢次將慕容氏的臉麵踩在腳下羞辱。


    “隻要本宮活著一日,萬氏便不能入宮。”


    太後擲地有聲地痛斥驚著了諸人,“自古娶妻取賢,萬氏何德何能被冊立為後?聖人勿要沉湎於美色而蒙蔽了視聽!”


    諸臣工互懟半晌,必然累得口幹舌燥,南宮旭自認是體恤臣下的明君,喊了千牛衛將人一一按在自己的座位上,讓他們暫鳴金收兵,攢攢體力,為後續之戰做充分準備。


    殿內恢複寧靜,宮人重新添茶,他找回屬於自己的主場,施施然開了金口:“想必太後的疑問,亦是列位宗親臣工的疑問,既皆不知萬氏有何德何能可冊為後,朕就細細道來。”


    “江夏萬氏係出周天子嫡裔,具有王室血脈,曆朝曆代出仕者不下五百餘人,堪稱累世簪纓。後成為太祖皇帝左膀右臂,為大應建國立下汗馬功勞,之後更是不求封賞,足見品行高潔。女帝臨朝稱製期間聽信讒言對仍是太子的真宗皇帝起了殺心,幸蒙彼時的萬相從中斡旋,才得以保全朕之曾祖即真宗皇帝的性命,換句話說無萬相便無朕。”


    “此為蔭德、品德、恩德、功德。”


    南宮旭越講越起勁兒,竟走下丹墀執起容盈的手,攜她一步步踏上玉階並肩同立,眼眸泛著一泓溫情,脈脈凝視著她。


    “萬氏幼貞靜,好讀書,才識淵博,賢淑端莊,定然能相夫教子,恪盡統率後宮之責,輔佐朕治理天下,共開盛世太平。”


    “此為能也。列位該知萬娘子出身閥閱大族,家族盡出賢良,己身德行必延續了祖輩遺風,隻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太後黨羽最早便用士族出身,門風優良之說奏請立慕容湘為後,這次輪到他拿之前的話回擊,自然噎得一票人啞巴吃黃連幹瞪眼。


    “朕未敢忘‘一代一相,一代一後’之諾,先帝時有萬相入仕,朕便該履諾迎萬氏女為後,若不遵則有違太祖聖諭,而你們……”


    南宮旭冷沉著眸子,揮袖直指剛才吵得最大聲也是氣得臉紅脖子粗的幾個太後黨臣僚,麵上騰起慍容,疾言訓斥:“不光不替朕考慮,還拚了命逼朕當那不忠不孝背信忘義的小人,巴不得天下人恥笑朕,戳朕的脊梁骨!好個忠心耿耿,好個光明磊落!”


    一頓厲斥下來不給人留絲毫顏麵,一幫老臣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聖人隻差沒指著鼻尖罵,慕容氏許給爾等多少好處,髒了那顆赤膽忠心!


    支持立慕容氏為後的臣僚心緒並不平靜,個別人目露慌亂。他們身為一支士族的家主最注重名聲,聖人扣下這麽一宗重罪,等於變相斥他們是佞臣。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不可不顧闔族臉麵是一方麵。


    另一方麵他們的家中亦有女兒要入宮,明麵上同氣連枝皆是太後黨的人奉慕容氏為主心骨,目的是結成聯盟穩固士族門閥的尊貴地位,把寒門官員踢下雲端,背地裏誰家不眼饞皇後之位,同為士族又憑什麽處處捧著慕容湘。


    老狐狸們個頂個精明,與其吃力不討好,不如暫噤聲玩裝傻充愣的把戲。


    話講到這份兒上,卻依舊有不怕死的頂風進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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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宣冊書


    義國公當屬朝中資曆最老,年齡最長的三朝元老。


    其倚仗年高,有事沒事總愛上諫且十分能豁得出去,不啻難纏的禦史,但凡他出麵連聖人也要賞些薄麵。


    老人家顫巍巍拄著拐杖起身,千牛衛欲製止,卻遭劈頭蓋臉地責罵:“豎子敢爾!”他一把推開跟前擋路的高壯身軀,聲色俱厲道:“萬氏女固然德能兼備,可先帝不顧太祖皇帝的諾言,在已有萬相入仕的情況下還迎立了睿德皇後,這又該如何論?”


    瞅見他上場,南宮旭冕旒下的俊眉緊皺,抑著滿麵不耐,好聲好氣問:“宋公的意思是先帝違諾禍及於朕,故不能立萬氏女為後,對否?”言訖,他自己先樂了。


    老家夥意圖用先帝的錯誤逼自己就範,可惜他忘記足下踩的乃是大明宮,忘記了君權威嚴。


    “那麽朕覺得你倚老賣老,深感不悅,想屠盡你的兒孫泄憤,宋公意下如何?”


    聖人的話震駭住了所有人,竇將軍憋笑憋得辛苦,忍不住與齊贄竊竊道:“以往是聖人胸襟寬容不愛與他計較,處處替慕容氏說話也就罷了,今日偏整出幺蛾子來膈應聖人,自作孽不可恕,活該!”


    齊贄並未出言,隻深深地看了眼一直風雨不動的容盈。


    紛爭之中,她身處漩渦依然能做到寵辱不驚,其心性之堅韌可窺一斑。


    平素受慣了聖人尊重,義國公哪經受得住如此的刺激,一張老臉鐵青,險些沒氣個仰倒,哆嗦著花白長髯,老淚縱橫。


    “老臣丹心一片,日月可鑒啊。”


    老人家激憤之下撇手甩開拐杖,健步衝向殿內梁柱,準備習一習古人屍諫之風,在青史上謀個流芳萬世的清名。


    人還未來得及與一眼相中的柱子水乳交融,一群千牛衛四下蜂擁而上連拉帶拽,力壯如牛的郎君沒費什麽勁兒阻隔了梁柱和宋公。


    可架不住宋公他老人家精神矍鑠拚著蠻力衝,大家夥也怕弄傷了人,有點束手束腳。


    混亂中有人向宋公後頸劈了一記,直接架著昏迷的人急送出宮,解決了這樁麻煩。


    出師未捷身先死,等不到捷報的太後黨羽麵如土色。


    南宮旭冷眼巡睃最初鬧得歡騰的一批人,玩味地笑了笑:“當初違諾的是先帝,列位若有異議就去昭陵裏詰問,先帝孤寂長眠,朕很是不忍,不介意多些人去陪伴聊以慰藉。”


    群臣如芒刺背,全部噤了聲。


    “宣讀冊書。”


    高澹偷偷踢了一腳宗正卿,塞去一封帛詔,隋宗正匆促閉嘴憋回哈欠,噎得直翻白眼,目光草草從冊書上溜了一圈。


    他揉了揉眼又看一遍,確認帛詔赫然加蓋三省大印,心裏打了個突,狠狠地咽了咽口水,肅容頒讀。


    宣讀畢,太後劈手奪過帛詔,嚇懵了隋宗正。


    若無三省長官大印,冊書不具效力。


    中書省負責草擬,門下省負責審議,尚書省負責執行,冊書至多加蓋有中書省和尚書省的大印,門下省就算未曾封駁也斷無加蓋。


    太後怒火中燒,急紅了眼,試圖抓緊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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