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歲月未曾厚待任何人,時光的流逝在她的麵龐刻下滄桑褶皺,身體病痛的折磨使鬢間的銀絲與日俱增,有時一發呆便是一個下晌。


    目睹那雙綴著濁淚的眼蘊滿惘然愁緒,容盈咽回喉間滯澀,輕輕握住她的手,展開一絲笑顏。


    “姑姑,等我大婚後便讓阿兄送你歸鄉,好不好。”


    郗姑默了默,終是笑著頷首。


    繼襄陽長公主出降盛況後,長安百姓有幸再度圍觀了準皇後的兄長押送妝奩入城的陣勢。


    渺渺清響自遠方傳來,百十號健仆騎著駿馬分作兩列開道導從,馬額間佩著縷金當盧鐫刻代表江夏萬氏的徽記,風吹動轡頭綴下的小金鈴,嘈嘈切切混合一輛輛青帷馬車轆轆行過青石板路的沉重聲響,交雜出奇妙的天籟。


    一群小娘子裏三層外三層牢牢盤踞在圍觀隊伍最顯眼的位置,癡癡貪看簇擁在最中間的萬郎。


    要說先人曾以‘貌若潘安’形容美男子,今時不若以貌若萬靖來代稱天底下所有的美男子。


    頭上簪花,舉止瀟灑,麵皮就一個俊字可形容,蹀躞帶係著勁瘦狼腰,虎背挺括,馭著一匹黃驃馬,模樣威風凜凜叫人癡迷。


    車馬駛入醴泉坊永平大街,圍觀者少了泰半,剩餘少數人巴望著一睹萬氏兄妹的風采遲遲不肯離去。


    萬靖遙望府門前立了一道弱柳扶風的倩影,下意識皺緊濃眉,麵龐似乎有些不悅的痕跡,揚鞭催馬先一步到了大門口,一把甩開韁繩翻身下馬,著急忙慌拉起容盈就往府裏頭走,邊走邊絮叨。


    “不是在信上說了不讓你出府相迎安靜待著便好,怎生不聽話呢?曬著日頭出了汗風再一吹,萬一引發舊疾怎生是好?你呀你,都這麽大個人還讓我操心,說你什麽好!”


    萬靖眼風一斜聚焦著水芙寧畫二人,又數落起她們來,跟和尚念經似念叨個沒完。


    水芙和寧畫癟著嘴揉耳朵。


    看他的嘴一張一翕噴出唾沫星子,容盈發了會兒怔,驟然撤身閃躲,強行打斷他的話,“阿兄一路舟車勞頓也累了,先回房休整半晌,我去廚下瞧瞧準備得如何。”


    她攢足一口氣講完,不容萬靖發話,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扭頭疾行。


    按祖製,行六禮期間需尊長出麵,可是阿耶阿娘來信稱抱恙在身經不住長途跋涉,便派了她的兄長萬靖來送妝奩代執六禮,而他又一貫愛嘮叨……


    趁萬靖愣神間隙,水芙寧畫借東風正勁一溜煙跟了去。


    樹梢落下一片葉子飄至腳下,他一步跨過去隨口咕噥道:“隻想問問有沒有我愛吃的白龍臛而已,至於跑得沒影嗎……”


    接風宴擺在了園中水榭,兄妹倆一向對歌舞不大熱衷便未令伎人作陪,坐下來清清靜靜吃頓飯嘮嘮知心話,是久不見妹妹的萬靖最喜歡的相處方式。


    看著席間容盈精心準備的饌肴都是他愛吃的,不禁心下感動一連掃光好幾盤,抬起目光幾次三番流連過妹妹的臉,有幾分欲言又止的隱忍,憋了一陣子,重重地放落酒杯,再也沉不住氣發了怒。


    “呸,長安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容盈一下子懵住。


    “好好兒的人來了這破地方居然生生瘦成麻杆,原來的下巴長著一圈肉,肉乎乎多漂亮,現今瘦得尖嘴猴腮。”


    萬靖滿眼痛惜,抬手比劃著她的臉,語聲中充滿哀傷,“臉上沒二兩肉,你自個兒摸著不硌手嗎?等入了臘月北風一刮整個人就能掀跑哩。”他攏著眉捶胸頓足,歎了氣:“不打緊,阿兄此行帶了三車補品,每天吃四頓爭取趕在大婚前補回來。”


    熟諳阿兄異常偏愛珠圓玉潤一類的女子,看不慣纖瘦之女,以及有天生講話愛誇大其詞的缺點。


    容盈雖說未太放在心上,卻也猶疑地掐著衣下腰間長出的肉,細咂摸一番,僵巴巴扯出個違心的笑,再繼續補身子,新婚禮服八成要重做了。


    “對了,明日使者要來過禮,你也別光顧著看書,打明兒起核一核妝奩單子。婚後首日闔宮嬪禦會參拜中宮,而你作為皇後須賜下恩賞,務必認真選禮物,不可叫她們小覷了你。”


    “哦。”


    “到底有沒有認真聽啊?”


    容盈一臉真誠地頷首,“有的。”


    “算了,信不過你,還是我來選罷。”


    萬靖始終不放心,看著容盈的表情就像是看一個三歲稚童,覺得她什麽都做不好,必須要家人幫忙。


    阿兄這個人什麽都好,唯獨在性格方麵深度繼承了與阿娘一樣愛操心的脾性,每日每時來一遍耳提麵命的囑咐,囉嗦這個念叨那個,暴風雨般無微不至的關懷使得容盈耳朵起繭。


    她一向自詡脾性不錯,可是遇見如阿兄此般的人物,且恕她難以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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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3章 送聘雁


    下納采禮之日,宮中遣田太尉和隋宗正擔任正、副二使循禮製過府。


    明明用一個時辰能走完流程,偏生擱萬靖這兒拖成四個時辰,好不容易踏出門檻,二位平素見慣風浪的使者回想一遭不禁懷疑今朝是否過了個假禮。


    今兒循例,萬靖用了朝食後又跑來聒噪,揪掉容盈堵耳朵的棉球,沾沾自喜地提議。


    “為兄思前想後了一宿,要不把咱們家的謀士一起打包送進宮。有了他們在你身旁也好出謀劃策,省得叫不軌之徒鑽空子加害了你,為兄保證絕對出奇製勝。”


    看妹妹還在專心翻閱妝奩單子,未認真聽自己講話,萬靖便伸手抽走單子丟到了一旁,又耐心重複一遍。


    謀士?出奇製勝?


    容盈覺得匪夷所思,她並非行軍打仗,誰家女兒進宮當皇後還陪嫁謀士,又不是謀朝篡位去了。


    世上除阿兄外無人能想出這招。


    她穩坐泰山,靜得像入了定,與他的急躁形成鮮明對比,“我覺得挺可行。”


    得到滿意答案,萬靖一臉喜色還予她單子。


    “就是不太人道。”筆尖蘸飽墨,容盈圈出單子上一樣物什預備留作賞賜,“宮中除禦前的千牛衛和金吾衛外。其餘男子一律要閹割幹淨才能侍奉主子,因給我當謀士而無法娶妻生子一輩子困在宮裏,委實良心難安。”


    “當然將人安插進千牛衛或金吾衛不失為一個好法子,但太引人矚目。凡入千牛衛者均是王公貴胄子嗣,保不齊哪天惹人察覺,反倒落人口實,得不償失,而金吾衛慣常來往於前朝,接觸內宮的機會甚少。”


    “也對。”


    他懨懨作罷,總算滅了打包謀士當陪嫁的念頭。


    接連三日,容盈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妝奩單子,拿出考科舉勤奮且上進的勁頭,做到單子不離手。


    與其說是單子不如確切說是冊子,分門別類編成若幹本碼放在書篋內,每本厚度差不多有一個拳頭的大小,特別沉手。


    據水芙打探的小道消息,而今坊間百姓茶餘飯後皆在議論阿兄送抵的妝奩,驚歎於風頭這一塊被江夏萬氏拿捏得忒猛,一舉驚呆了天下士族門閥。


    樹大易招風,容盈隱隱覺得不妥,曆任皇後沒有一個如自己一般陪嫁了巨額妝奩,即便姑母在世時的妝奩亦不敵她,著實太過招搖。


    趁晌午與阿兄用饌,揀了適宜的當口委婉提出減少部分妝奩的意見,眼瞅著阿兄斂起笑模樣,拉長了臉滿是不樂意的表情,她驟然產生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耷著腦袋聽訓。


    妹妹緣何擔憂,萬靖自然一清二楚,很心疼她的懂事,不忍苛責半句,隻語重心長道:“自古嫁娶便訂立一套規矩。男方送聘財女方陪妝奩,時下士族每嫁女他族,必廣索聘財,以多為貴,論數定約,同於市賈。”


    “我卻是瞧不上的,深覺女方妝奩以多為貴才是穩立婆家的根本,未來有何不慣大可支取自己的錢財遂了心意,何須看旁人臉色。再者咱們萬氏獨你一個女孩兒,妝奩必須貴重才顯鄭重,免得叫旁的士族之女看低欺負了你,不妨透句實話給你,阿耶阿娘在此基礎上已然削去部分,覺著妝奩很是低調哩。”


    話已至此,容盈默然吃著菜,或許她理解的‘部分’和他們理解的‘部分’存在極大偏差。


    秋風起,落葉飛,北雁南歸,亭階處秋露催長了菊蕊,一叢叢暗暗淡淡紫傍著融融冶冶黃浸在豔陽下靜靜吐露芬芳。


    八角小亭瓦簷墜著銅鈴,古樸秀致,矗立於園中佳處,左望假山小塘右觀孤芳美景,舉目盡賞濃鬱秋色,萬靖正是相中這一點,才使出渾身解數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妹妹到亭中小坐。


    他曾聽老人念叨,即將出嫁的新婦心態定要調整好,不然會產生易怒、焦慮、恐懼等負麵情緒,還有一類人會出現沉默寡言之狀,情緒憋悶於心不利於今後生活。


    容盈本就是個悶性子,捧書一看一整天不帶吭一聲,倘若積鬱成疾……


    於是,萬靖憂鬱了。


    他很是擔憂妹妹悶出病來,派人不間斷尋摸有趣玩意兒往折溪台送,攛掇妹妹四下溜達,操碎了一顆老父親的心。


    亭中的楠木小幾攤著本妝奩冊子,容盈垂著眼仿佛在認真細觀,好半晌未翻動一頁,眼神直勾勾定在上頭,明顯心不在焉,不知神遊何處。


    據水芙打探來的最新消息,坊間新近謠傳一則流言,公然將聖人編排成吃軟飯的小白臉。


    她擔心流言蜚語傳入宮,引起不好的揣測……


    “嘎——”


    猝然間,一個短促怪異的叫聲打破闃靜,容盈怔住,滿臉疑惑地張望,是她幻聽了嗎?


    好像有鵝叫。


    循著發出聲響的方向望去,赫然間六目相對,她猝不及防一驚,失手掃落妝奩冊子,‘哐’地砸在了地上。


    風漸寒,凋零了茂葉,漸禿的枝椏偎著牆頭青瓦,一雙縛著紅綢的大雁頭挨著頭,羽翅挨著羽翅,顫巍巍探出纖長脖子,圓溜溜的小眼流露出驚恐迷茫。


    莫非天上掉大雁了?


    容盈百思不得其解,納罕地與大雁對視。


    下一瞬,冒出牆頭的一個人解答了全部疑惑,正是她剛剛惦記的‘吃軟飯的小白臉’……


    唔,講錯了,是菩風。


    南宮旭撈起袖子擦了擦汗,側騎著牆頭向下望了望,陽光晃得他頭腦有些微發脹,加之牆的高度也頗具挑戰性,閉著眼定了定神。


    他再度扭過頭視察高度的時候一眼覷見了亭中人,兩條腿肚子顫了顫,頓時騎虎難下,看見容盈蹙眉投來不可思議的目光,作賊心虛般縮了縮蹬牆的腳。


    在恰不逢時的緣分下,他尷尬到幾乎無地自容,滋生了打退堂鼓的想法,但轉念一想,既然第一次爬牆的醜態已被看到,臉麵注定要丟,不戰而退著實浪費時機,索性一鼓作氣來一個扭轉乾坤。


    南宮旭暗暗為自己鼓勁兒,大手拎起兩隻大雁,咬了咬牙,雙腿蓄力,利落地躍下高高的牆頭,邁大步跨來。


    在距容盈十步之遙倏爾停住,低頭拍淨了衣裳沾的塵土,理了褶皺,確認周身整潔,才笑著款款行來。


    貴客不請自來,容盈好一陣恍惚,糾結著要不要追問他緣何翻牆不走正門,唯恐給他找不自在,又忖著是否避走他處,遵一遵昏禮前新人不能見麵的禮法,但看他樣子是確確實實來尋自己。


    經過一番強烈思想鬥爭,她踅身邀人落了座,斟酌著開口:“菩風若有要緊事,可遣人來傳話。”


    她忍不住拿出郗姑那一套繁瑣教條,帶著提點的意思殷殷教育,“畢竟大婚前夕,男女雙方不可以私下見麵,這一古俗還是要遵循的。”


    誠然,她承認如此說來會破壞南宮旭的心情,會留下一個萬氏女古板不開竅的木頭樁子形象。


    可細想想說得其實也沒錯,聖人帶頭壞了規矩禮法,往後其他人紛紛效仿怎生是好?


    “此事必須躬親踐行,旁人代不了。”


    南宮旭知道今日行事出格,不想二人間有所誤會,是以解釋的語氣尤為鄭重,“我來送聘雁。”


    將手中活蹦亂跳的兩隻大雁遞到容盈麵前,他竭力控製著麵上局促,同她仔細解釋。


    “納采時,使者送的聘雁是皇家苑囿裏豢養的,我覺著這樣不夠真誠,不能剖明心跡,便專程去林子等候,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讓我抓到了一雙。眼下大婚當前不好再遣人送上門,便親自來一趟做了回牆上君子,望滿滿寬恕則個。”


    講到最後話音越來越低,他故作淡然地窺容盈的表情,腦中神經死死繃緊,儼然擔憂自己的行為會使她心存芥蒂,留下不佳印象。


    大腦尚在胡思亂想,手背倏然一疼,南宮旭吸著涼氣登時抽回捉雁的手,厲目瞪視啄了他的雄雁,眸底戾氣頓生。


    趁著他吃痛撒手兩隻雁奮力紮進容盈懷中瑟瑟發抖,弱弱叫著,扮一副吃盡苦頭的小可憐相尋求庇護。


    懷間遽然多出兩坨肉滾子,容盈啞然失笑,眼波掠過南宮旭泛紅的手背,點了點雄雁的腦袋瓜,嗔怪一聲。


    一國天子辛苦蹲守林間捉雁,且不顧形象翻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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