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身畔的這位郎君是兄弟還是夫婿,一時瞧得不甚分明,少年隻能壓下蠢蠢欲動的心思,靜觀一陣子。


    南宮旭餘光一掃,目光裏霎時湧上絲縷煩躁陰鬱,那些個戀慕的眼神他是最熟悉不過的,可恨的是一半纏在了自己身上,另一半纏在了容盈身上。


    屬於自己的所有物被外人肆無忌憚的端詳,心裏很不舒服,他低頭看了看,發現佳人渾然未覺,一心撲在了身前擺滿香料的攤子上,黝黑的眸泛起一絲漣漪,忽然俯身湊近容盈耳邊低語。


    見此親密情形,翹首以盼的少男少女心肝顫了顫,有些人還暗自抱有僥幸心理,忖度著興許是一對感情極好的兄妹,直到清晰的聽見了戴幕籬的女子語調輕柔地喚了一聲:“夫君。”


    少男少女的心碎成了八瓣……


    在容盈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兵不血刃解決掉一眾情敵,南宮旭銜著得意的笑容,單手攬了容盈的腰肢,帶著她從生出覬覦之心的少男少女麵前款款走過,無情的步伐將一顆顆真心踐踏成渣滓,強勢摁滅了那些人不該有的心思。


    走了不一會兒,容盈停駐在一個賣香囊的攤子前,甚至不用南宮旭使眼色,高澹便主動上前,剛想掏錢卻發現委實騰不出手來。


    他瞅了瞅跟在後麵喬裝成奴仆的暗衛,每個人手上拎了不少東西,不大好開口支使人家幫自己拿東西。


    遂,瞄上了形同閑人一般的齊贄。


    要說這位也是個怪人,團圓的日子不跟家人相聚,非要綴在帝後身畔,秉持著既來了一遭別空著手的原則。


    高澹笑眯眯強塞給齊贄一盞兔兒燈,不忘嘴賤的調侃道:“這樣很好看,肯定會招小娘子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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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7章 拜月神


    聞言, 攤子前挑香囊的帝後二人踅身看去,正巧目睹齊贄提著燈愣在原地,素來冷靜沉穩的麵上竟浮現茫然無措, 惹得南宮旭頻頻看向他,忍俊不禁道:“子晏維持好這個形象, 指不定今夜這燈能替你找到未來的夫人, 解決了終身大事。”


    容盈含笑打量著兔兒燈, 又端詳了一會兒齊贄,決定把家鄉習俗娓娓道來。


    “在江夏郡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未婚女子提兔兒燈夜遊,未婚男子若是一見鍾情可上門提親, 而未婚男子提兔兒燈夜遊, 亦可憑月兔銜來良緣。”


    透過薄薄的幕籬,容盈望見月色之下齊贄的耳根發紅, 左右探看,一副想要迫切送出提著的‘燙手山芋’的模樣, 她抿著嘴輕笑,一個平日裏正經嚴肅的大男人居然會害羞到這種程度,有趣極了。


    齊贄的心情很複雜, 他當初怎麽腦子一熱非要跟來呢?


    先前他隨侍帝後於紫雲樓,慶典結束後瞥見高澹鬼鬼祟祟捧著兩疊錦衣, 心中頓時了然,私下攔住聖人表明扈從之意。


    於是,他順理成章換了衣服跟來……


    看有情人你儂我儂?順便被催了個婚?


    好在帝後二人的注意力被一旁的百戲吸引過去,暫把他給置之腦後了。


    其實論形式的多樣性, 坊間百戲要比宮內的百戲更具意趣。


    百戲包括雜技、幻術和歌舞等, 長安設有教坊專門培養倡優在宮宴慶典上獻藝, 搏貴人一笑,因是供貴人們欣賞,所以要注意避諱的內容比較多,形成了固定的表演風格。


    初觀覺新奇,再觀甚乏味。


    而在重大節日裏,坊間有名的百戲班子會齊聚長安城進行表演一較高低,由街頭巷尾的百姓來點評。


    為此,各個班子都拿出了看家絕活。


    “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指的是眼下所呈現之景,世人稱之“黃龍變”,由人扮作海龜、鼇甲等神獸模仿獸類習性做各種滑稽或高難度動作,展演一出精妙絕倫的擬獸表演。


    隆隆震天的鼓樂聲中,隔壁馴獸表演如火如荼的拉開序幕,十餘匹駿馬蹄濺飛塵,嘶吼長嘯,鬃毛飄逸,踏著鼓點奔躍起舞。舞馬師騎跨在馬背上奏樂、擊劍,一幕幕絕技驚險又刺激,還有馴象、馴犀牛、耍猴、鬥雞表演。


    一時之間,人群中的叫好聲不迭。


    那廂,遊街巡演的歌舞戲也一出接一出上演,‘蘇中郎’、‘缽頭’和許多容盈叫不上名字的戲,衣著誇張的舞者麵飾嚴妝邊唱邊舞,顯露的情態不一,卻能輕而易舉帶動起百姓的心情。


    要說真正將氛圍一度推到了巔峰,當屬雜戲。


    光這一項幾乎囊括了容盈最愛看的尋橦、跳丸、繩技、角力戲、瞋麵戲等等,簡直叫人歎為觀止。


    容盈最佩服每一位表演雜戲的倡優,因為每一項都需要倡優自小開始刻苦練習,曆經無數次失敗受傷,再從頭重新開始,直至熟能生巧。


    至於另一個很受百姓推崇喜愛的幻術,容盈卻反應平平,潦草瞥幾眼,便轉過頭繼續看其他表演。


    幻術實則是憑借技巧和道具,以假亂真的虛幻表演而已。


    過足眼癮,一行人逛到永安渠旁,趕巧碰見水榭上有人邀過路的遊人一塊兒祭月,不少女子紛紛圍了過去搶占一席之位。


    一位上了歲數的老媼經過容盈身畔時回首朝她擺擺手,熱情地招呼著,“小娘子一起來拜月神娘娘,給你和你家夫君祈個平安順遂罷。”


    在宮中容盈循禮製已率女眷祭月,現下本意當個圍觀者便好,耳聞老媼的話後,驀然被說動了心。


    於宮內,她身為皇後所祈皆為社稷國祚;於宮外,她身為人婦所祈自是和夫君息息相關,應當再拜一回月神。


    “去罷。”南宮旭一眼看出容盈的想法,溫和一笑,帶她出宮目的就是圖個開心,想做什麽事情盡管去做,縱使天塌下來有他扛,看著容盈遲遲不動,他不禁玩心大起,湊近小聲揶揄道:“還不走?不舍得離開夫君嗎?”


    “夫君倒是放手呀……”


    容盈長歎一聲,一手掀起幕籬露出娟娟麗容,黛眉微攏,滿眼無奈,晃了晃和他緊扣的手掌,嗓音裏含混著笑意。


    南宮旭挑了眉,鼻腔裏發出不滿地輕哼,不甘不願鬆了手。


    哪裏還像一個天子,分明是粘人精轉世。


    這一幕,身後扈從均看了個清楚,高澹捂嘴辛苦憋笑,不覺間漲紅了臉。


    秉持一個合格暗衛的嚴苛修養,他們是不會隨便發笑,但不代表他們不會私下找無人之處竊笑。


    皎月之下,清輝遍灑,又大又圓的月輪映照在水中央粼粼生光,八角水榭內置設著香案供果,一眾潛心拜月神的女子整整齊齊跪於蒲席上,雙手合十,靜靜闔目虔誠祈禱。


    南宮旭遙望著容盈,眼中一泓柔情,勝過萬語千言。


    他為她融化了自踐祚以來為己身築起的冰冷屏障,褪去長滿銳刺的堅固外殼,展開最柔軟的一麵去接納。


    夜涼如水,晚風徐徐,手中提的那盞兔兒燈搖搖曳曳,光影朦朧。


    齊贄的目光忍不住追隨過去,一眼便找到了人群中的容盈,縹碧裙裳下的纖柔身姿跪在那處,宛若孟秋時節一株亭亭初綻的芙蕖,讓人的腦海中隻有素雅高潔的形容詞匯。


    她為誰祈禱,又祈願什麽。


    毋庸置疑,一切皆因聖人……


    不知何時起,聖人的眼眸裏好像多了光,大抵是將一個女子納進了眼裏,藏在了心底。


    中秋宮宴之後,南宮旭直接和容盈住進了太液池中的瀛洲島,一住便是數日,不曾帶多餘的宮人擾了清閑自在,換下燕居服,穿著坊間百姓的常服,赫然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對新婚夫婦,二人像普通夫婦一般過起蒔花弄草的日子,好不暢快愜意。


    而每日的朝會南宮旭照舊準時到達,散了後馬不停蹄趕回瀛洲島,令高澹和齊贄負責把平素需要批閱的奏表往返水陸呈遞。


    因此,省下大把時間陪伴容盈。


    島上因是仿照瀘澤苑而建,皆是容盈熟悉的一應物什,很快重新找回了在夷羅山上的無慮時光,連帶笑顏也越發多了起來。


    有時南宮旭未歸,她蕩著秋千眺望水天一色,抑或素手烹茶待君歸,又或是翻一翻閑書消遣。


    等他回來後,便放下手頭的事務跟進書房,接過高澹奉至的錦匣拿出裏麵的奏表,與南宮旭並肩跽坐在書案後頭,啟唇誦讀著一字一句。


    佳人相伴,語速和緩,嗓音婉轉如天籟,南宮旭聽得悅耳極了,倚著憑幾,歪頭一笑。


    他不禁對自己做出的決定深感慶幸,前兩天呈上的奏表積壓了許多,幹枯的字眼死氣沉沉紮進眼裏要多刺目有多刺目,委實不耐去看,正好容盈入內來送茶點,電光火石間有了主意。


    央了容盈半晌,好說歹說才勸動她來讀奏表,自己則負責口述處理意見,讓她摹著自己的飛白書給予答複,不光效率大大得到提升,在處理一些政務上容盈還會提出建議和意見,方方麵麵裨益良多。


    大應風氣開化,女子行事本就少了很多束縛,太祖皇帝經常與其妻聖文皇後探討政事,並不避諱,滿朝文武皆知聖文皇後賢德常常規勸太祖行事。


    甚至乎,某些時候他們也深受裨益,所以對後宮議政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至經曆一係列變故,承宗皇帝山陵崩,其皇後以天命所歸為名踐祚,成為了大應女帝。


    改年號,遷新都,重酷吏,擴疆土,替女子開恩科,為國為民謀福祉的同時,以掌中至高無上的權利大肆屠戮子孫臣工,南宮氏的江山險些改換名姓。


    自此臣工對後宮幹政異常忌憚,更屢有諫言防止女子竊權亂政,殃及國本。


    女子為帝確然驚世駭俗,可是南宮旭覺得隻要掌控得宜,後宮之言於國於民有利盡可采納,有時她們的才華並不遜男子,不能對女子一味抱著輕蔑敵視之意,做酸腐過頭的朽木。


    適逢容盈讀罷一本奏表,南宮旭伸手握住她的右腕撩起縹碧色廣袖,開始力道適中地按揉起來,一點點舒筋活絡,撫平指間握筆印下的紅痕。


    方才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容盈初時撂下筆不覺什麽,反倒是菩風揉捏時微泛著酸麻,叫身子格外敏感的她忍不住躲閃。


    “別鬧,奏表尚未閱完,你總不會想獨自一人宵衣旰食的處理了這些罷。”


    偏偏這人強脾氣上來依舊不肯放,愈發像藤蔓一樣纏上來,指尖漸攀,喁喁廝磨,惹來嗔語不斷。


    素紗屏風後麵,一雙人影依偎相貼,密不可分。


    南宮旭渾似一張狗皮膏藥貼上容盈脊背,雙臂圈攬住她的腰肢,頭靠上她的肩,薄唇流連在她頸側,若即若離,嘴角勾著笑,“滿滿,怎麽不繼續看了?”


    容盈被溫熱的吐息攪得意誌不堅,明知是他促狹,身子偏就不爭氣酥了一半,餘光瞥見茶甌,一把抓來猛飲下肚,消了點身上的燥熱。


    冷不防瞧見南宮旭目光幽幽盯著自己沾了茶水的唇,不懷好意地湊過來,匆忙拽起一本奏表擋在麵前,大聲誦讀起來。


    念至一半,容盈與南宮旭不約而同緊鎖眉頭,變了神色。


    上奏表者乃北庭都護府都護陳茂,他要狀告天下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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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章 士族禍


    陳茂其人是明景元年通過科舉考試拔得武狀元的頭籌, 雖出身寒族但膽識過人,深得南宮旭欣賞。


    彼時,北庭都護燕戚因染疾奏請辭官, 各方士族都虎視眈眈盯上了這個位置,為了抑製士族勢力進一步的擴張。


    他排除萬難下詔旨將陳茂擢升為北庭都護, 盼其能強有力鞏固大應對北疆的統治。


    陳茂倒也未辜負他之所望, 近年來北疆諸藩異動盡除很是太平安生。這一番功績算是結結實實噎住了朝堂上某些別有居心者, 對內又以雷霆手段將都護府中掛著職銜的士族紈絝好好兒清理了一遍。


    正因如此,埋下了禍根。


    養尊處優的士族子弟豈能容忍寒族出身的泥腿子, 壓在他們的頭頂上發號施令,所以為了報複陳茂, 他們目光對準了陳茂留在鄆州老家的父母及未婚妻。


    以家族之勢聯合了鄆州士族, 強取豪奪了陳茂父母的田地,又強迫陳茂的未婚妻賣身為娼。


    待陳父得知一切有人指使, 憤懣地去與士族理論,不料被惡奴打斷了腿, 陳母驚厥之下後腦撞上了柱子,當即一命嗚呼。


    為防事情敗露,那些人匆匆將陳母屍體扔去亂葬崗, 又暗中把陳父關押起來。


    若非陳茂的未婚妻拚死送出家書,隻怕此事他不一定何時能知曉。


    收到家書後, 事情已過月餘,陳茂恨不得立馬殺了那些士族子弟。


    可是老父依然在他們手中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偷偷派人潛回鄆州暗自探尋老父的下落,設法看顧未婚妻, 私下搜集證據, 假借中秋慶典之名呈賀表狀告士族, 求得一個公道。


    ‘嘩啦’地一聲響,書案上摞起的奏表散落一地,南宮旭寬大的衣袖拂掃而過刮起獵獵疾風,紫檀木筆架懸掛的一排禦筆蕩了幾蕩,秋蟾桐葉玉洗裏迭起的水紋浮動,攪亂一池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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