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太後尖聲吼叫:“不準去!金吾衛走了,又有誰來保護我們!”


    賢妃咬著唇,“姑母!我不能棄他不顧!”


    “你……”太後氣得兩眼發暈,南宮旭究竟給湘兒灌了什麽迷魂湯,連自身安危都不顧了,滿心滿眼的就是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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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2章 終參悟


    狂風獵獵, 雷電交加,容盈身陷其中對一切置若罔聞,專注地操控碧水珠對付易淳安。


    晦暗的天空倏然間降下瓢潑大雨, 豆大的雨滴落入結界砸到人身上隱隱發疼,祭台下的人紛紛擠去有遮蔽的地方躲雨。


    雨水似有意識主動避繞著容盈, 不曾澆濕她半片衣角。


    這雨落在易淳安身上仿佛是催化了他的傷勢, 令他躲閃的速度愈加緩慢, 又一道雷電劈下,他頂不住威壓吐了一口血, 口中發出尖嘯,皮膚開始寸寸皸裂掉落在地。


    殘破的皮囊底下冒出了一條似龍非龍的四足動物, 眼珠似蛇的豎瞳, 癟平的嘴裏吐出長長的信子,獠牙森森, 渾身黑色鱗片折射著冷光,雙腳如同人一般直立身體, 拖著又粗又長的尾巴,四處橫掃。


    “妖物!”


    眾人驚得失聲尖叫,麵無人色, 誰都不曾料到國師居然是這麽個玩意兒。


    “怎會是妖……”太後親眼瞧見易淳安的原形,手足癱軟, 陷入深深的恐懼,身子不停打著寒噤。


    “原來是一條水虺。”


    目睹易淳安的原形,容盈冷冷一笑:“水虺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再五百年化角龍, 千年化應龍。依照你能承受十餘道天雷的樣子來看, 不該隻是普通的水虺……”


    她注視頃刻, 篤定地道:“你是蛟,由於某些原因導致你的身體退化為水虺,法力也大打折扣,為求能再度進階成蛟,不惜想方設法謀取我的碧水珠,用以修複內傷提升法力,我說得可對?”微微勾著唇角,蒼白的麵龐流露出嘲弄的笑意,“從獄淵裏逃出的妖蛟——嵇陳。”


    清冷的腔調幽幽響起,祭台上下的人訝異他們隔了老遠竟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更震驚於國師妖蛟的身份。


    “你到底是誰?”


    嵇陳咬牙切齒,猩紅的瞳孔泛著血光,驚疑容盈到底從何得知他的身份。


    獄淵是天界鎮壓諸妖邪的一處隱秘禁地,隻有居高位的神仙才知道,即使她的師父元一真人離羽化成仙就差半步,也不可能知曉獄淵這個地方的。


    除非,她是……


    嵇陳想到了一種可能,意識到這一點,他大驚失色,橫衝直撞地想要破開結界逃走,現下情形對他並不利,他不能拿著自己的命冒險去賭,隻要活著有一口氣在,遲早有辦法討回來。


    然而,一枚從天而降的銅印死死壓製住他,印上流轉著渾厚強大的力量,迫使嵇陳再度吐了血。


    “天師印。”看著一道人影憑空出現在祭台之上,嵇陳如臨大敵,麵目猙獰醜陋,嘶嘶地吐著信子,“元一真人!”


    來者是容盈的師父元一真人,他童顏鶴發,精神矍鑠,就算墨綠的袍子沾滿塵土亦不失道家風範,驅使天師印收緊對嵇陳的禁錮,元一真人聲如洪鍾,“別再做無用之功,你是逃不了的。”


    嵇陳在地上翻滾嘶吼,極為痛苦,他逃出獄淵的時候已然身負重傷,勉力支撐著奪走了易淳安的皮囊趁機休養生息,好不容易恢複半數法力。


    如今天師印的禁錮威壓加上碧水珠引下的天雷使他嚴重受創,無半分回擊之力。


    元一真人加強禁錮,天師印急速旋轉著變大,伴隨一陣刺眼的金芒大振,嵇陳逐漸縮小成一條軟趴趴的細蛇模樣,眨眼間被吸入了天師印中。


    雨還在下,元一真人收服了冒充國師的妖蛟後,天師印化為了一縷金色殘影鑽入他的袖擺,習慣性後退一步的腳跟好像踩到了什麽,回頭一看。


    嗯,是大應天子華貴的冕服亂糟糟拖在地麵糾成一團。


    他頓了頓,又將浸濕的鞋底往冕服上蹍了一蹍,泰然地撤向一旁,一言不發地欣賞著徒兒那位頂頂尊貴夫婿的狼狽樣。


    實打實一個落湯雞,與容盈形成鮮明對比。


    滂沱大雨澆透南宮旭的冕服,雨水肆無忌憚砸到天子清臒蒼白的臉頰,雨勢衝刷的壓力迫使他睜不開眼睫,平添了蒼涼愴然的意味。


    元一真人雙手抱臂,作壁上觀,當一介悠閑看客。


    夫妻之間的事情,他沒法兒管,隻能送去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親眼目睹一切,南宮旭知曉自己鑄成大錯,千錯萬錯不該輕信了妖蛟的一麵之詞,迫使容盈陷入此般境地。


    她一定非常恨自己……


    或許,講出那件事情的真相應該有機會挽回。


    他兀然間眼神一亮,像抓住一點希冀,振作了起來,急急道:“你的父母兄長沒有死,他們還好好兒的活著,萬府的大火其實是為了騙過所有人,預先做的一場局,是為了擺脫萬氏與太祖的永世之諾,你相信我好不好!”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萬靖和他商榷好的。


    收服妖蛟的頭等大事已畢,容盈第一個心願已經了結,回眸望了他一眼,失去血色的雙唇抿出一點淡淡的笑意。


    她已經了無牽掛,親人在與不在都變得不重要。


    “南宮旭,你曾承諾未來隻要是出自我的意願,凡所能及之事俱應允,絕無二話,現在可還作數?”


    “作數,我什麽都應允,滿滿……隻要你出來,我立刻照你的意思去辦!”


    南宮旭好像看見了曙光,語氣卑微到極點,眼神帶著一絲懇求意味,“滿滿,不要丟下我。”


    須臾,有一張紙自容盈袖中徐徐飄了出來,穿過結界,落在南宮旭的腳邊,雨滴卻不曾洇濕紙張半點。


    “在這一紙和離書上簽下你的名字,放過我,自此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


    她輕輕垂下眼睫,臉上的神色出奇平靜,裂開的唇發出呢喃細語:“到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不要讓我失望啊。”


    此刻,大應的天子像一個無助的稚童,慢慢跌坐在地,撿起那一紙和離書,滿目的難以置信,捶打著結界,紅了眼掉下淚,大吼著喊道:“為什麽要和離?為什麽要拋棄我?”


    可以說,南宮旭是一個很稱職的天子卻並不是一個稱職的夫君。


    他工於心計,玩弄權術,將所有人置於股掌之間,不惜利用一切鞏固權力地位,這樣的人真的太可怕。


    真情假意,難以分清……


    聞言,容盈抬了眼,溫柔的眼神似乎能使人溺斃其中,冷淡的嗓音有了一絲暖意。


    “我曾好奇天界上古的神諭中因何會有一條令神仙們去凡世間曆劫的律例。初時單純的以為隻是借由凡軀受苦難挫折,來磨練己身意誌、穩固心性,並在凡世間做出一番匡扶正道的輝煌義舉,造福凡人,以鑒本心。”


    她想咽回滿喉的鐵鏽味,卻是再也克製不住,咳出了聲來,身形晃了一晃,嘴角滲出一絲血跡,抬袖拭了去。


    “但這才是其中之一,體會人間百態,知曉七情六欲,明悟舍得,感同身受,方能推己及人。現在的神仙們一味追求與天地同壽,精進修為,愈發重視起名利,在此間已迷失了自我,將凡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視之如螻蟻,理所應當的認為凡人天生就該仰賴神仙的鼻息過活。神仙們把自己當成了主宰凡人命運的王,而凡人無力反抗隻能做卑微奴仆。”


    “這些並不是上古神祇訂下入凡曆劫神諭的初衷。他們希冀後輩們能夠在曆劫後,保有一顆護弱小、憐萬物、惜人族、憫天下生靈之心,謹記維係天地秩序,護佑蒼生之責,建立起平等且互不幹擾的守則。”


    她狠狠地咳了咳,氣息奄奄,“如今,我已徹底參悟到了。”雙手托起碧水珠,接觸到的一瞬,她的神情變得異樣脆弱,笑容淺淡。


    “今以吾之肉身獻祭,修凡世瘡痍,度無歸亡靈,願此後天下清平,山河燦爛,人世安樂。”


    娓娓動聽的嗓音響遏行雲,聲音傳入祭台上下的每個人耳中,猶如九重天籟,淒風豪雨轉瞬即止,陰雲堆砌的天空綻露出雲銷雨霽的蔚藍澄澈,恢複了明媚的白晝。


    暖暖的日光灑下,驅散了風雨帶來的冰冷,天際架起了一座美麗虹橋,凡世的一切瘡痍與傷害均在此時撫平,賦予盎然生機。


    南宮旭的痛苦裏夾雜失望憤怒,發了狂般抽出金吾衛的陌刀劈砍結界,想要奪回容盈,結界卻堅固得紋絲不動,望著結界裏漸漸變得虛幻的少女,他心中大慟。


    “我不會簽和離書的!你永遠都是我唯一的皇後,唯一的妻子!永遠不能離開我!”


    碧水珠傾灑下的光華籠罩住了容盈,她的身軀在其中變得越發模糊透明,似紙片一般搖搖欲墜,眼尾掛著一滴清淚,溢出一聲輕淺歎息。


    “生同寢,死不同穴,是寬恕、是放過……”


    這是容盈留在世間最後的一句話,南宮旭眼睜睜看著陽光穿透她的身體化作灰飛,消散不見,痛徹心扉的疼折磨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劇痛之下生生吐出一口血。


    他跌跌撞撞撲進了結界,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跪在地上瘋狂地四處尋覓容盈的痕跡,不斷喃喃自語:“不可能,她不會這般絕情,她一定是怨我所以才使了障眼法騙我,她根本不會死,她就是在騙我,我一定要把她找出來……找出來。”十指用力翻找,劃在粗糲的地麵,磨破皮肉滲出了血,但他恍若無感,入了魔怔似的搜尋,形似一個被拋棄的可憐蟲。


    最後怔怔地捧起地上遺落的通草花,素潔的花上依稀帶著容盈發間殘留的餘溫。


    賢妃帶著金吾衛跑了過去,想拽起聖人,可是南宮旭的力氣大得驚人,狠狠甩掉了慕容湘攀上來的手。


    “不準碰朕,都給朕滾!”


    見他冥頑不靈,慕容湘氣急敗壞,“別再白費時間了,萬容盈死了,已經死了,她不會活過來的,你做出這一派深情如許又給誰看?”


    今朝萬容盈的下場,難保來日不會成為她的下場,慕容湘一時之間竟也生出了兔死狐悲,芝焚蕙歎的淒切之思。


    這番話不啻火上澆油,南宮旭一頓,陰鷙的眸子滿是嗜殺之意,踅身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一下子拎了起來,整個人陷入癲狂之中,語氣駭人。


    “她不會死的,她是不會丟下我的!”


    一遍遍重複著,似是告誡又似是唯一的信念支撐他。


    “咳……”慕容湘氣息不暢,麵色憋得漲紅,眼瞳翻白,雙腳亂蹬,兩隻手拚命捶打南宮旭扼住她脖頸的手臂,可他是鐵了心要置她於死地,又豈會手下留情。


    經曆過恐怖一幕的太後嚇得泣不成聲,苦苦哀求,“求聖人放賢妃一馬,不要殺她,我就隻有她一個侄女了。”


    痛失摯愛的南宮旭已然喪失理智,一意孤行不聽人勸,太後束手無策轉而向元一真人求救。


    元一真人頭疼地揉了揉額,他是真的害怕一國天子執念再深重下去,會殃及池魚,不得不出手阻攔住南宮旭,食指往他臂彎一點,趁他手臂麻木救下了剩一口氣的賢妃,把人匆匆推給太後扶著,麵向南宮旭解釋。


    “容盈早知國師並非善類,唯恐牽連無辜,便選擇以肉身獻祭碧水珠,獲得操控天雷的能力,借此牽製住嵇陳,再用碧水珠的能量修複凡世瘡痍。”


    荒謬至極!


    “你們都在騙我。”南宮旭不相信任何人,疾步上前,一把扼住元一真人的脖子,手掌一點點用力收緊,殷紅血絲布滿雙眼,渾身散發著凶戾的殺意,儼然換了一個人般,失去了天子的清醒冷靜,“她不過是普通的凡人,又有何能力操縱什麽碧水珠。”


    元一真人顧忌著打了天子會連累夷羅山上下,強自忍耐著他的壞脾氣,好聲好氣道:“坊間盛傳是我為這個徒兒尋來的碧水珠壓製火症,實則是碧水珠主動尋來認她為主。”


    見他神色一怔,手掌鬆了力道,趕忙繼續說道:“你難道還不明白嗎?容盈本不是凡世之人,她是碧水珠唯一的主人,哪怕失去一身神通廣大的修為,碧水珠也依舊認她為主。”


    自第一眼看見容盈澄澈又洞悉萬物的眸子,元一真人便隱隱猜到了幾分。


    “‘畿生禍邸,承嬗離合,湮折塵寰,魂兮將歸。’這句批命便是我為容盈測算出的,凡世肉身的消散並不代表著她的死亡,反而意味著她順利度過劫數,回歸了仙身。”元一真人小心翼翼地瞥他,堂堂天子為情所困的慘樣還是頭回見到,心有不忍,斟酌著語句道:“至於,她幹幹脆脆的拋棄與你糾纏的過往,大抵是被傷透了心。”


    南宮旭徹底安靜下來,靜靜思考著話中真偽,袖下雙掌滴落的血在他腳下形成了一灘刺目殷紅。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麽?”元一真人發懵,很是稀裏糊塗。


    南宮旭慘笑一聲:“她憐愛凡人,卻獨獨不憐愛我,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


    “窮其一生,我都要找到她,糾纏不休。”


    執念深種於心,可不是件好事。


    元一真人歎息:“你如此,未免太傷人傷己。”


    “她曾說過往後是我的‘命’,沒了‘命’,我又該怎麽活下去。”南宮旭啞著嗓子,抬眼看著元一真人,眼底席卷著幽深狂瀾,像一個噬人的漩渦,“此事必須由你來幫我。”


    講的話沒頭沒尾,元一真人不解其意,猝然瞪大眼眸,軟趴趴倒了下去,目光最後停留在南宮旭劈手砍脖頸的姿勢,即將迎來黑暗闔上眼簾之前,隱約聽見他說了一句:“對不住了。”


    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少年天子命人把元一真人牢牢看管起來,小心翼翼地疊好了和離書,又將素潔的通草花珍而重之地揣進胸前,仰首望著蒼穹,心底執著的信念支撐,他的臉上浮現出執拗瘋狂的笑容。


    動心一刹,生死一念,因果無解,此身無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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