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崇山的其他神侍也沒有被賦予名字,他們都是山中生靈修煉所化的精怪,於是明曜便按照其本體的名字相稱。


    那是西崇山最有煙火氣的一段日子。明曜乖巧漂亮,身上殘留的魔息也都已褪盡,因而那些神侍沒了顧慮,每日都會圍著她打扮。


    明曜生得好看,一頭銀發更是西崇山上獨一無二的存在,心情好的時候,甚至會允許神侍們在一天之內,給她倒騰上兩三種發型。


    一日,當明曜頂著一頭炸毛卷發回到神殿時,神侍姐姐都氣壞了:“出去時弄得好好的,回來怎麽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明曜掛在她脖子上笑:“小玉姐姐,我這樣好不好看?”


    她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神侍本體是月隱峰道邊的一塊玉石,日夜吸收月輝精華,便逐漸生出了靈智。不過,她化形前的一個契機,卻是素暉神女親自點化——她給她輸送了一段神力,在她化形之前一刻送到了西崇山。


    素暉神女叫她把雲咎神君當做主上,和西崇山的神侍一同生活。


    也是因此,西崇山生靈都認為,素暉神女對雲咎神君早已芳心暗許。


    小玉費力扒拉下明曜,對上她笑意盈盈的桃花眸,奇道:“你怎麽聞起來醉醺醺的?”


    明曜趕緊捂住嘴,矢口否認:“沒有醉醺醺的。”


    小玉皺起眉,語氣有些嚴肅:“那些不靠譜的東西給你喝酒了?”


    “不知道,”明曜搖頭耍賴,“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小玉氣愣了,好半晌才硬邦邦道:“今天神君要帶你下山了。”


    “啊——?”


    明曜眨了眨眼睛,軟綿綿地歪頭盯著她。許久她才反應過來什麽,雙眼一彎,激動道:“神君是要帶我回北冥咯!”


    她拉住小玉的袖子晃了晃:“我好開心!姐姐,我好開心!”


    小玉表情有些微妙,她定定地望著明曜醉醺醺紅撲撲的臉頰,輕聲道:“明曜。”


    “誒?”明曜應了一聲,笑著跟她撒嬌,“姐姐為什麽這個表情?是不是明曜要走了,姐姐舍不得啊?”


    小玉微微抿起唇,她拉住她的手,許久之後才道:“是有點舍不得呢。”


    “我會回來的。”明曜笑得純真,聲音溫柔軟糯,“明曜答應過雲咎神君,會留在他身邊的。”


    小玉垂著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她拉著明曜的手有些冰冷,拍了拍她的手背,低聲道:“謝謝你送了我那根羽毛。”


    明曜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這有什麽?我還有好多羽毛呢。”


    小玉點了點頭,伸手替她理著亂蓬蓬的頭發:“明曜......很喜歡北冥嗎?”


    話音落定,明曜清脆的回答聲,與殿外傾瀉的天光同時乍現。小玉回頭望向逆光而入的神明,他清淡的眸光落在少女身上,她並未看清他眼底的波動。


    明曜說:“我喜歡北冥,就像......喜歡西崇山的大家一樣啊。”


    --


    雲咎並沒有帶著明曜往北而去,昏朦潮濕的雲霧裹挾著二人飛往東方,天地廣袤,晚霞瑰麗,人間大地的秋日燦爛輝煌。明曜臉上帶著笑,可那笑意未達眼底,往東方愈近一分,她的心便揪緊一些,到最後,連偽裝的笑容都快掛不住了。


    雲咎垂頭,漆眸深沉地望向她,輕而易舉地捕捉到她眼底的掙紮和慌張。


    神明緩緩勾起唇,笑意微涼,卻沒有半分情緒,像是被雕刻在尊像上的刻板的微笑。


    假得滲人。


    明曜瞳孔一縮,下意識想要退後,而下一瞬,雲咎卻突然伸手拽緊了她的小臂,將她往身側拉近了幾寸。


    “你不喜歡我對你這樣笑?”他收起笑容,嗓音清潤,又變回了原本那副清冷淡薄的模樣。


    明曜垂下眼,小聲道:“您想對我怎麽笑都可以。”


    雲咎睫毛微顫,隱約地,明曜察覺出他一絲不快。片刻後,隻聽雲咎道:“你不喜歡我這樣笑,可以直接跟我說。並且,你也不必對我時刻露出這樣的神情。”


    “你不開心,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鬆開手,轉頭望向東方隱約泛起的夜色,“有什麽疑惑,可以直接問我。”


    明曜深吸了一口氣:“您答應過,要讓我和北冥的朋友道別的。”她刻意加重了“北冥”二字,語氣中帶著滿滿的譴責和不信任。


    雲咎他低低應了一聲,又道:“在此之前,我要去東海懲治一隻濫殺無辜的妖獸。另外,我也想帶你多出去走走。”


    這些日子裏,雲咎雖然沒有在明曜麵前現身,但是西崇山上點滴變化也都沒有被他忽視。自從之前明曜衝出天露水霧,半暈在他懷中後,他便隱約意識到了不對。


    明曜和馥予二神飼養的雞鴨不同,她是生了靈智、化了人形的禽鳥,若她出生在他的神府,修煉至今,或許也能得個神職。他那時困惑於她對北冥的態度,一心隻當她是被群魔馴化至此,心中竟生了偏執。


    她已在北冥蹉跎了那麽多年,若來到西崇山,還要被當做畜生囚禁,那是他的錯。


    雲咎後來暗自觀察著她和西崇山精怪的相處,明曜性格好,待誰都十分真誠,唯獨遇見他時,眼中總多了幾分畏懼。


    每次雲咎聽她軟聲軟氣地喊“小玉姐姐”,心中便多少會有些不自在。他才是西崇山正神,或許......她本該更信賴他一點?


    雲咎頭一次在另一個隻靈身上花費那麽多心思。


    他回想著神諭中關於藍鳥的隻言片語,又憶起她提起北冥的少數片段,他確信她對魔族的情感源於天生的雛鳥情結——雖然明曜過早地幻化了人形,可是心智終究成長緩慢,她沒見過更廣闊的世界,於是才把小小的北冥當做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即使飽受傷害。


    得到了雲咎肯定的回答,明曜果然安心了不少。雲咎其實沒有說錯,她年紀小,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笑起來時臉頰單側會有若隱若現的酒窩,靈動漂亮,仿佛片刻前的陰霾並不存在一樣。


    二人最後降落在一個濱海村落,天色已深,側耳聽去隻有海浪聲陣陣,明曜光腳踩在鬆軟的沙地上,一臉好奇地往大海裏衝。


    她穿的是神侍新製的裙裾,遠天藍的底色,裙擺上又用水紅的絲線點綴了幾朵海棠,顯得溫柔又活潑,很襯她明媚的長相。她在夜色中踩著海浪蹦蹦跳跳,笑著回頭看他:“原來從上麵看,大海是這個樣子的呀!”


    明曜到底是少年心氣,沒一會兒裙子就被海水沾得汙濁,雲咎等她玩累了才走到她身旁站定,見她低著頭,有些疑惑:“怎麽了?”


    明曜垂眸看著裙擺,小聲道:“衣服髒了。”


    在北冥的時候,所有鮫匠做的衣服都可抵禦海水,從沒有出現過這樣黏糊糊的情況。


    雲咎無奈地彎了彎嘴角,抬手在她身後虛拂一下,潮濕的裙擺片刻便幹燥起來,明曜驚喜地抬頭看著他:“謝謝神君。”


    雲咎道:“來了人間,就不必稱我神君了。”


    明曜眨了眨眼,咬著下唇,有些躊躇道:“那我......可以稱呼您的名字了?”


    雲咎垂眸盯著她,他似乎告訴過她可以直呼名諱:“一直可以的。”


    “......”明曜張了張口,表情依舊有些糾結,“不會.....很失禮嗎?”


    雲咎笑了,他俯下身,在黑暗中望著少女明亮的桃花眸,有些無奈地撫開她額前被汗濕的碎發:“不會。明曜,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怕我?”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試著多信賴我一些。”


    第8章


    冰涼的海水一浪浪漫過明曜的腳踝,她抬頭望進他的雙眸,刹那覺得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雲咎的神情很認真,但語氣卻很柔緩,有商有量的感覺,與她習慣聽到的那些命令式的口吻都不一樣。


    像雲咎這樣生來高高在上的人,突然放緩聲音講話,是沒有人能夠拒絕的。何況明曜在他麵前,總是不自覺將姿態放得很低,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與雲咎相隔萬丈,是拚盡全力都夠不到的存在。


    她仿佛是天然便敬重他、畏懼他,始終無法像對待西崇山精怪那樣自然地麵對他。


    可正是因為如此,當雲咎用這樣接近妥協的姿態和她講話時,明曜心中泛起了非常奇異的情緒。


    好像自己......是真的在他眼睛裏了。


    “雲、雲咎。”這兩個字出口的瞬間,明曜隻覺得腦海瞬間刺痛,痛感轉瞬即逝,她後知後覺地蹙起眉,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這樣稱呼過神明——仿佛是在......北冥的時候。


    對了,她早在北冥的時候就聽過他的名字。


    那時候,這個名字被當做一個避之不及的詛咒,不止一次,她聽到有人告訴她。


    “不要化出本相啊,明曜,如果被雲咎發現,我們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明曜茫然地搖了下腦袋。眼前,容貌俊美的神明依舊用那樣溫和的眼神注視著她,她放鬆下來,突然覺得這段記憶有些荒唐,仿佛被自己無意識中更改過一樣。


    雲咎並不是那樣的人,他告訴她北冥魔族沒有死,甚至......他還要帶她回去呢。


    明曜天生對惡意敏銳,雲咎對她好,想要照顧她,她其實一直都能感受到。


    她伸手攥住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氣 ,又一次清晰流暢地喚他:“雲咎。”


    他眼底泛起一絲笑意,如願以償地聽到這聲終於抹去了膽怯和敬畏的呼喊。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心想。明曜會留在他身旁好好生活,逐漸淡忘北冥痛苦的一切。而西崇山會成為她的安身之處,沒有人能再使她離去。


    暮色四合,黑夜似在瞬息籠罩了東海,明曜跟在雲咎身後,亦步亦趨地往村落中走。


    這片土地上的居民以捕魚製鹽為生,家家戶戶隨處可見出海用的船槳和漁具,有些裝飾考究的人家,甚至在門口用打磨潔白的貝殼鋪陳出一條小道。


    明曜從沒見過那些,好奇地四周打量,一會兒摸摸貝殼,一會兒拉拉漁網。她這樣鬧騰,多少會整出些不小的動靜,雲咎卻也不攔著她,隻默默帶她往村落深處走去。


    等明曜察覺到異常停下腳步時,已經是許久之後了。雲咎見到她停住腳步,這才輕聲道:“怎麽?”


    少女初出深海,對人界神界常識的了解十分薄弱,可畢竟在西崇山生活多日,她也逐漸摸清了一些規律:“這裏沒有火。”


    她有些疑惑地四處張望,村莊寂靜,漆黑昏暗,方才她在門外鬧出這樣的動靜,竟也沒人出來查看——若非房屋陳設齊全,簡直便如無人之境。


    雲咎點了點頭:“你能感知到屋子裏是否有人麽?”


    明曜理所當然地接話:“當然啦,每家每戶都有人。可是天那麽黑,他們為什麽不點燈?”


    還好......她身為禽鳥的感知力並沒有因為魔息長期的壓製而退化。雲咎收回探究的目光,聲線清潤:“想知道的話,你可以去問問他們。”


    “我可以嗎!”


    明曜有些驚喜地望向雲咎,自她出生後,似乎一言一行都被限定在一個範圍。她最遠能達到的地方、能接觸到的物,隻消一眼便能看得到盡頭。


    在這陌生的東海之畔,處處都令她感到新奇,能摸摸貝殼、踩踩沙灘,明曜已經很滿足了。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可以隨意敲開一扇門,跟陌生人產生交際。


    她有些興奮,更多卻是緊張。雲咎平靜的目光使她莫名放鬆下來,當她敲響一閃木門時,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飛速的心跳。


    屋內寂靜了許久,明曜咬了咬牙,又伸手敲了敲房門,小聲道:“有人在嗎?”


    她憑借禽鳥的天分,敏銳察覺到屋內人的呼吸放鬆了許多,於是又道:“你們不要害怕,我隻是、隻是......”


    “途徑此處,欲尋一處留宿之處。”雲咎坦然地接過了話頭。


    片刻後,木門被打開一條小縫,漁民的目光在看到明曜的瞬間泄了幾分警惕,可語氣中,依舊帶著幾分遲疑:“哪有這個時候來投宿的?你們哪裏來的?”


    明曜轉頭望向雲咎,他不緊不慢地朝漁民抬手作揖,報出了一個令她十分陌生的地名。


    漁民的語氣和緩了許多,但依舊不曾將房門打開,隻潦草地指了個方向:“你去那問問吧。那老太婆是個財迷,多塞些東西,說不準會收留你們一晚。”


    明曜眯起眼朝漁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眉眼彎彎,笑道:“謝謝您。”


    那漁民對上她明豔漂亮的臉蛋,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在閉門前多提了一句:“你們沒事還是快走吧,東海附近不太平呢。”


    明曜應了一聲,還想道謝,眼前的木門便被快速地拉上栓住。她回過頭,習慣性想扯住身邊人的衣袖,餘光一瞥,先輕輕“咦”了一聲。


    她伸手將耳畔的發絲撥到胸前,低頭盯了半晌,喃喃道:“變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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