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壓著你了。”明曜感覺到?自己腰間?的手臂, 在她清醒後緩緩地收緊了?幾?分?,像是從冬眠中複蘇的蟒, 更為密切有力地纏繞在她的身上。


    “不要緊。”雲咎的左手順著她的背脊向上, 輕輕撫過少女的銀發,最後掌住了?她的後脖頸。他將她的臉重新埋入自己的頸窩,沉了?一口氣, 許久才鬆開了?擁抱的動作。


    明曜緩緩從他的懷中起來?,水眸瞟見?窗外的夜色, 不禁微微睜大:“已經天黑了?。”


    她睡得忘記了?時間?, 整個下午便倏然流逝。原本和雲咎約好的計劃, 被一碗酒釀湯圓引起的醉意?打斷。好在他們似乎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在人?世蹉跎,並不在意?這抵足而眠的一段時光。


    饒是如此, 明曜卻也清醒到?無法再繼續入睡的地步了?。


    她翻身下榻, 踩著鞋走到?窗邊,夜色深深,一輪皎白的明月在高遠的天際, 灑落下溫和而蒼涼的冷光。那將滿未滿的月亮與在西崇山上看到?的不太一樣?, 更觸不可及,令她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雲咎時的心?念。


    忽然肩頭一沉, 是雲咎走到?她身後,在深秋微寒的夜色中,為她蓋上了?一件披風。他將她圈在懷中,呼吸微涼,若有似無地落在明曜的耳廓。


    他伸手將半開的窗子掩上了?些許,溫聲道:“不冷麽?不要這樣?站在窗前。”


    他替她拉上衣襟,在她的麵前半蹲下身。雲咎望著她足下胡亂踩著的繡鞋,微頓了?頓,握著她的腳踝,將她的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垂頭重新替她整理了?凹陷的鞋麵。


    明曜原本是不冷的,可雲咎的手心?沒有半分?暖意?,在觸到?腳踝的瞬間?令她輕輕戰栗起來?。如果留心?一下,她或許會意?識到?這種冰冷並非雲咎尋常的體溫,而是他在離開溫熱的被褥後,和凡人?受凍一般迅速下降的溫度。


    這對於不老?不死的神明而言,顯然是一種不尋常的預兆。可是明曜在這時出了?神,她因這熟悉的動作,憶起了?自己初到?西崇山不久的情景。那時的雲咎也是以類似的姿勢半蹲在自己身前,分?明是身處低位的姿態,他的語氣卻非常強硬且堅定。


    他說,她屬於神族,天道將她交給了?他。


    那一幕的執法神,與如今月色下神態溫柔的神明逐漸重合。明曜心?頭一動,低下身去?,輕輕擁住了?雲咎:“謝謝你。”


    “嗯?”他笑著摟住她的腰,語氣比流淌的月色還要動人?,“突然怎麽了??”


    “謝謝你給我家,謝謝你願意?我依賴你。”她聲音輕輕的,那些甜言蜜語落在他心?上,卻又像是密密麻麻的針|刺。


    “最開始的時候,我有點兒?害怕你……可後來?,我知道你和我想象的並不一樣?。你待我真的很好,不管什麽時候……哪怕是我任性使氣,你也依舊會選擇庇護我。”


    她深吸了?一口氣,淺瞳在月色中漾起圈圈柔光:“在你受傷昏迷的那些日子裏,我想過了?很多……雲咎,不管你會不會一直愛我,不管你會不會記得我——”


    “我會愛你的,我會一直愛你的。”


    這句話,是誓言,是承諾,是將將褪去?青澀的少女,在麵對未知的將來?時,能做出的最鄭重的起誓。它偏偏發生?在這一刻,在昏暗簡潔的客棧裏,在溫和高遠的月色中,在深秋瑟瑟的寒氣間?。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時刻,二人?分?明經曆過更加溫情繾綣,或驚心?動魄的情景,可偏偏明曜在選擇在這一刻,決定勇敢地將自己的愛意?宣之於口。


    不再需要神契,也不再需要對方任何其他的承諾,她決定完整地愛他。從此刻到?將來?,從回憶到?現在,從夢境到?現實,她都決定愛他,哪怕對方尚有將自己遺忘的可能。


    她目光灼灼望著他,那雙淺色的眸中,似乎燃起了?一小團驚心?動魄的火。


    雲咎感到?自己仿佛被置於極寒中炙烤,難以言說的愛意?伴隨著內心?巨大的痛苦一道掙紮而出,像是岩縫中開出的鮮花。


    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掌捧起她的臉,輕柔的吻首先落在她的眼皮。他喜歡親她的眼睛,這似乎是他一直以來?不自覺的習慣,可這一次卻是刻意?為之——因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無法直視少女明亮而滿懷愛意?的眼睛,哪怕那是他曾經在夢中也殷切期盼著的目光。


    明曜在他的親吻中一點點仰起頭,纖長的脖頸在月色下反弓出一條漂亮而脆弱的曲線。她緊緊扶著他的手臂,觸摸到?他衣袍下些微緊繃的肌理,隱隱蓄著一種蓄勢待發的張力。她不自覺地開始動情,掌心?泌潮熱的薄汗,被他吻過的每一寸肌膚都泛起灼灼的熱……


    她聽到?他深切的呼吸聲,在她耳畔無序地起伏。感到?他緊貼著她的身體恢複了?暖意?,並且二人?的體溫也在糾纏間?不斷地攀升。他的手從她的後腦落至腰際,那細細的衣帶在他修長的指尖顫顫,但凡多用一分?力,就可以被徹底地解開。


    可是他停住了?。


    雲咎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將少女揉入自己的懷中,那動作間?是強勢的占有欲,卻帶著克製地,放開了?她腰間?的係帶。


    他不敢看她情|欲未散的眼睛,於是垂下眼,在片刻的相擁後,啞聲道:“還困嗎?”


    明曜也沉默了?下來?。


    她就坐在他的懷中,隔著不算厚的幾?層布料,她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他熾熱而動情的征兆,可與此同時,他過於強硬壓抑的忍耐,也不容忽視地顯現出來?。


    在明曜的認知裏,所有與感情相關的行為,都是水到?渠成後,再自然不過的發生?。因此她不能理解他此刻的理性克製究竟是為了?什麽。


    “現在不可以嗎?”她望著他小聲道,“為什麽?”


    雲咎在聽到?這問題之後,長睫微微地顫抖了?一下,那是身體在麵對抗拒的問題時不自覺地動作。二人?離得太近,那顫抖很自然地落入她的視線,明曜怔了?怔,湊上前,學著他的樣?子輕輕吻了?吻神明的眼睛。


    “沒關係,”她意?外迅速地冷靜了?下來?,並且在這種時候展現出了?不必要的體貼,“……如果現在不可以的話。”


    雲咎那張清俊的麵容在月色中緩緩恢複了?清明,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指,像是握著一段近在眼前卻觸不可及的夢。他忽然懷念起兩人?在西崇山上的那段時光,那幾?乎是他們此生?都再也無法重溫的過去?。


    彼時他還對與她的未來?抱有美好的幻想,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壓抑著愛意?,在沉默和回避中為這段感情倒數。如果可以的話,哪怕讓他回到?一切剛剛開始的瞬間?,回到?她未曾回應他愛意?的那一刻,回到?雛鳥在花樹下誕生?的那一個瞬間?。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可遠遠地注視著她一輩子,也不願在得到?了?她的感情之後,因為一旨無望的神諭,走到?現今的地步。


    雲咎望著高懸於天際的月,那光芒是孤冷的,卻也可以被稱為溫柔——如果他死去?的話,今天或許就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銘記的一個晚上了?吧,他內心?忽然升騰起這樣?的想法。


    後半夜的時候,兩人?裹著厚厚的鬥篷走出了?客棧。


    淮鎮再繁華的夜市到?此時也早已收攤,沿街的每一家店都熄了?燈,黑暗使街巷變得比肉眼所見?更加開闊。


    他們攜手漫無目的地,在人?間?的寒夜裏走著,低矮的屋簷上,偶爾會有夜行的鳥兒?飛過,那翅膀扇動時帶起的聲響遠遠地回蕩,單調而滿是生?機。


    明曜發現雲咎是真的很喜歡這樣?生?機勃勃的生?靈,因為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輕握她的手,停下腳步望著那鳥兒?消失在天際。


    她看著他那樣?寧靜而溫柔的目光,心?中莫名生?出三分?悲傷,總覺得他也像是在預演什麽既定的結局。


    這種無頭無尾的感覺,讓她感到?心?裏空落落地發酸,於是她更用力地回握住他,直到?他回過神,安撫般轉頭朝她露出淺淺的笑來?。


    淮鎮坐落江南,依山傍水,山勢柔緩,湖水輕和,與西崇山那樣?高峻的山嶺迥然不同。此刻兩個人?的睡意?都在夜風中消散了?,於是幹脆坐在湖邊望著遠方逐漸亮起的天色。


    明曜已數不清他們在一起看過多少次日出,可是以往的每一次,都是在高高的西崇山,或是在層層疊疊的雲海間?眺望。西崇山上的朝陽雖然壯觀,但卻是二人?有所預期的瑰麗,而坐在人?界這平靜的湖邊,他們能做的隻有等待。


    等待朝陽一點點從湖泊的那一線升起,將深藍的水麵,鴉灰的蒹葭叢,蒼青的秋草堆都染上更鮮亮的顏色。


    不使用神力的時候,世間?一切習以為常的變化,都會帶來?生?動的驚喜。


    正如同,當朝陽完整地出現在眼前時,不遠的村中傳來?了?一聲聲的雞鳴。又過不了?多久,說話聲、洗漱聲、小孩的啼哭聲也陣陣地傳來?。


    是清晰可聞的,近在咫尺的熱鬧。


    明曜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仰起臉深吸了?一口清澈的空氣。片刻後,耳畔遠遠傳來?車馬的聲音,她睜開眼朝遠處的晨霧裏望去?,待到?視線清晰,才詫異地睜大了?雙眼:“那些是什麽人??”


    雲咎順著她手指地方向看去?,頓了?頓,半晌才道:“是迎親的人?馬。”


    他垂眸望向她,看見?殷紅的朝霞在少女的身上披上了?一層瑰麗的色彩,恍惚中似乎能叫他看到?她身著人?間?嫁衣的樣?子。


    他凝望她很久,抬手輕輕抹開她眼尾的薄紅,平靜地解釋道:“騎白馬的郎君,要去?接迎他的愛人?回家。”


    第32章


    深秋仍然盛放著的花已經?不多了, 或許是因為在這樣蕭瑟的季節裏綻放需要更強的生命力,最燦爛的那些花朵往往會呈現出非常明麗熱烈的顏色。


    明曜和雲咎遙遙跟在那迎親的隊伍後,城郊道路的兩側, 金黃的稻穗被盡數收割,尚不及小腿高的稻杆卻依舊燦爛得?耀眼?,分割開稻田與大道的, 正是那?種在朝日下開得熱熱鬧鬧的太陽花。


    天地的一切都是金紅的,稻田、野花、朝陽, 還有裝點著紅綢喜帶的車馬……這樣的景色在萬物長春的西崇山從未出現過?,何況還有隨秋風中飄來的煙火氣, 遠方村中傳來的人聲笑?語……


    明曜拉著雲咎的手走到田地中央, 因農家下地收割的緣故,稻田間早已被踩出了一道道縱長的小?徑。饒是如?此,她柔軟的裙擺在走動間, 仍不時被左右兩邊幹枯的稻杆掛住。她鬆開他的手,輕輕提高裙擺, 一步步踩在蓬鬆幹燥的地上, 垂著頭, 眼?中卻凝出新奇的笑?意。


    雲咎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像好奇的孩子一樣腳步輕快地沿著那?小?徑向前跑去, 微風卷起明曜銀白的長發, 她纖細輕盈的身影純粹得?好似隻會出現在縹緲的夢中。他停下腳步,不再追趕她的影子,直到她回身朝他望來, 眼?裏還閃爍著明亮的笑?意。


    同樣出身在寂寥的神山, 明曜和他卻完全是不一樣的兩類人。雲咎遙遙望著她含笑?的桃花眸,想起曾經?無數個日夜中, 他久久仰望的那?隻藍鳥,她那?樣純粹,輕易會被這世上任何一點?美好打?動。她的眼?睛幹淨到仿佛不會被任何汙濁侵染,所?有醜陋的事物都會被那?晨曦一樣剔透的顏色淨化。


    他看著她,又?一次確信,天地間沒有任何一個理由,足以讓他將她在這個世間抹去。


    她朝他跑過?來,在落入他懷中之前,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兩個人一同倒在稻田上,那?動作像極了那?日他處心積慮地弄斷樹枝,和她一同跌落在花樹下的樣子。


    雜草掛在明曜柔軟的長發上,她伸手將它撥弄下來,無所?顧忌地側躺在他的身邊,她暖融融的,生機勃勃的氣息撲在他耳畔,令他的心髒不受控地跳動起來。


    “好喜歡……要是每個秋天都和今天一樣就好了。”明曜將額頭輕輕抵在神明的頸側,整個人蜷縮著埋入他的懷中,她停頓了一下,又?道,“雲咎,你也?開心嗎?”


    “開心的。”他圈住她的身體,側頭親了親她的眉眼?。


    “真的開心嗎?”她抬眼?望向他。


    “嗯。”他低低應著,避開她澄澈的目光,伸手撫上了她的後頸。這是個明曜非常熟悉的動作,她知道片刻後,他就會將自?己納入他的懷中,然後親密無間,卻不著痕跡地避開彼此的目光。


    她停了一下,有那?麽一瞬,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再繼續追問。可她見過?他真正自?在的樣子,他也?是生動而鮮活的神祇啊,也?曾為了得?到一個纏綿溫柔的吻而費盡心思。


    他在樹下仰頭看她的時?候,為她細微的表情啞然失笑?的時?候,笨拙又?努力地描繪圖稿的時?候,驚喜而繾綣地看著西崇山一個又?一個生靈誕生的時?候……那?些神情,她都記得?,因為她就是被那?樣青澀而鮮活的雲咎所?吸引,然後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接納了包括一千年後的,全部的,完整的他。


    明曜的心敏感?而溫柔,除北冥以外的一切對她來講都是新奇的,於?是她努力地記住了很多——直到現在,她可以在極短的時?間中,剝離出雲咎溫柔平靜的外表下,那?深深隱藏著的,疲倦而悲傷的心。


    可是這是為什麽呢?是在她離開西崇山的這些日子裏,他也?遇到了什麽不願傾訴的事情嗎?


    她為自?己這一點?點?揣測而無措起來,或許正是因為理解,她才因此更加難過?。她順著他的動作輕輕伏在他的肩頭,稻草在耳邊窸窣地摩挲,是溫暖而曖昧的聲響。


    “都過?去了,”她緊緊環住他的腰,在他默不作聲的片刻後蹭了蹭他的後頸,“我曾經?做過?一個夢……雲咎,我們?的未來會很好的。”


    她終於?能夠在他的麵前,小?心翼翼地翻開那?被她塵封在心底許久的夢境——她一切愛意與期待的源頭。


    如?果那?就是他們?能夠抵達的未來呢?


    “我們?會在一個……你現在或許想象不到的地方生活,但我知道你會很喜歡那?裏。那?裏明亮而澄澈,但與人間或是西崇山的明亮不一樣……那?裏的光芒是悠悠的藍色,會透過?溫柔的水波落在我們?身上……各種各樣的小?魚在我們?身邊遊過?,色彩斑斕的珊瑚像是人間的花卉一樣漂亮。”


    她停了一下,還是沒有將“北冥”兩個字講出來:“……如?果我的夢成真的話,那?樣一個地方,你會喜歡的吧?”


    雲咎笑?起來,嗓音清和溫暖:“聽起來像是在海底。”


    明曜也?笑?了:“萬一呢?山上住膩了,說不定真的就去海底了呢?”


    雲咎鬆開環住她的手,又?輕輕捧起明曜的臉,他的黑眸潤濕,像是某種溫順的動物:“明曜,你預見的未來是很好的,對吧?”


    她緩緩眨動了一下眼?睛:“對。”


    話音落地,她終於?從他的眼?睛裏讀出一抹寧靜的歡欣,像是終於?給什麽惴惴難安的情緒找到了托承之處。


    神明也?會將未來寄托於?無所?依憑的夢境嗎?


    至少這一刻的雲咎,真的為了明曜的話安定了些許。他不在的話,她也?會好好生活,好好熱愛這個世間啊。


    那?真的太好了。


    氣息糾纏,混合著陽光曬透稻杆的暖香,他望著她潤紅的嘴唇,緩緩低下頭去——


    “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曖昧的氛圍在那?劇烈的咳嗽聲中戛然而止,明曜瞬間坐了起來。


    ——就在不遠處的山坡上,不知何時?立起一間小?屋,屋子雖小?,院落卻圈得?挺大,其間雞鴨亂飛,白鵝散步,黃狗擺尾。


    一對身著布衣,身無點?飾的男女,正站在那?雞犬之中,伸長了脖子朝田間望來。


    “呀!你看你,沒事咳嗽幹嘛!人家都不親了。”


    “害,現在的年輕人,你不懂。光天化日都能摟到地裏,還怕給人看嘛?”


    “別胡說八道,那?小?姑娘都要氣哭了。”


    “呀,還真是,那?可咋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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