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神?明抬手揮袖,撤開了沉水宮外的結界:“我已將藏身於東海的異魂全數監|禁。但以防乾都動蕩,你不可透露隻言片語。”


    靈渢一怔,未曾料到雲咎如此?雷霆手段,她還想再詢問些什麽,但對上執法神?冷冰冰的眼睛,卻一句話都講不出?,隻得連連點頭答應。


    靈渢一走,沉水宮中更是靜得落針可聞。在這寂靜之中,雲咎重?新將目光移回?明曜的臉上——即便是昏迷,她的神?情依舊顯得很悲傷,嘴唇蒼白失色,秀麗的眉毛無意識地微蹙著,額角的青筋若隱若現?地顯露,像是掙紮在極痛苦的夢魘中。


    雲咎盯著她微蹙的眉頭看了許久,鬼使神?差地探出?手,用?指腹輕輕拂過她的眉心。


    為什麽她在他身邊,也會受到那麽大的痛苦呢?他心想。


    在北冥的牢籠中初次見到明曜的時候,他分明暗自下過決心,會讓她在自己身邊自由自在地生活。


    他想讓她徹底脫離北冥,徹底擺脫和魔族的糾葛,他想她好?好?生活在自己的庇佑下,和西崇山任何一個生靈一樣無憂無慮地長?大。她不必太親近他、喜愛他,也不必像那些神?侍一樣敬重?他、畏懼他,他隻要她願意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就好?。


    可是現?在呢?


    她不信他,她選擇了北冥,選擇了冥滄,獨獨沒有?選他。


    可是她……在冥滄偷襲他的時候,又替他擋下了那對她來說近乎致命的一擊。


    分明在那之前,他還叫她離開,他還說她不配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邊。


    明曜當?時……是什麽反應呢?雲咎記得當?時自己背對著她,可是明曜當?時發澀的尾音,卻依舊那樣清晰地回?蕩在他的耳畔。


    她當?時,對他說的是“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是她決定放棄了嗎?她決定徹底離開他了嗎?


    可是……天道說她屬於神?族……天道說……


    雲咎的思緒忽然斷了一霎——這仿佛是他第一次意識到,除了天道神?諭之外,他和明曜之間竟然沒有?其他半分聯係。


    她在北冥長?大,而他在魔淵的牢籠前與她初見之時,他在她的印象裏,還隻是一個會隨時讓她“沒有?家”的陌生人而已。


    除了一旨神?諭,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


    雲咎怔怔地看著明曜出?神?,耳邊忽然又響起了冥滄的那句話——


    “是我一滴血一滴血地將她養大。你殺死我,她會恨你。”


    他們之間的聯係,比不過明曜和冥滄之間的羈絆。


    他和她之間隻有?神?諭而已——隻有?神?諭,就夠了嗎?


    如果是從前的雲咎,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給出?肯定的答案,天道神?諭是他漫長?生命中唯一有?意義的存在,他的出?生就是為了成為受到天道認可的正神?,他千年的生活中也隻有?一道道神?諭。


    他們之間有?神?諭,難道還不夠嗎?


    沉水宮外的琉璃燈光影變幻,有?一道微光穿過窗欞投射到明曜的枕邊,雲咎下意識伸手替她擋了一下。衣袖下擺虛虛拂過明曜的臉頰,他略抬了抬手,餘光卻瞟見少?女眼角倏然滑落的水光。


    晶瑩的,像是他指尖錯漏一道光影。


    雲咎默了一刹,低頭伸手輕輕蹭過她眼角的潮濕,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有?些近了,近到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她臉上透明二人柔軟的絨毛,和輕輕顫抖的細長?的睫毛。


    他就保持著那樣一個僵硬的姿勢,定定地看著一滴滴淚珠自她眼角無聲地滑落。


    他忽然有?種感覺——明曜,似乎要醒來了。


    可與此?同時,他也察覺到了自己內心隱約的抗拒。


    他竟然在怕,怕麵對清醒之後的她,怕她又一次含淚求他放過那些北冥魔族。


    也怕他真的要在她麵前,親手處決她在意的那些……魔。


    然而下一瞬,一聲哽咽從明曜喉中溢出?。她側過臉,淚濕的臉頰不自知蹭上了他的手背。


    雲咎下意識地屈起了手指。


    片刻後,他聽到她輕輕喊了聲:“冥滄。”


    第64章


    在聽到意?識模糊的明曜, 將“冥滄”兩個字喊出口的瞬間,雲咎幽黑的漆眸微凝,緩緩將垂在她頰邊的手移開, 直起腰背,就那樣自上而下地,麵無表情地低頭望著她。


    明曜醒轉的時候, 看到的就是雲咎那樣一張冷淡到極致的臉。


    她琥珀色的雙眼霧蒙蒙地與他對視了一瞬,還未來得及開口, 就見雲咎非常淡漠地移開目光:“你醒了。”


    明曜心口一痛,習慣性地低聲道:“……神君, 對不起。”


    雲咎將視線重?新移回她的臉上, 對她莫名其妙的道歉未發一言。明曜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臉色,磨磨蹭蹭地撐起身?,湊到神明麵前:“神君, 我?……”


    雲咎垂眸望著她依然有些蒼白的臉,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淚痕, 然後放下手, 就那樣安靜地等待著她之後的話。


    明曜躊躇了片刻, 輕聲道:“我?想?知道……冥滄他……怎麽?樣了?”


    雲咎仿佛吃痛般飛快地眨了下眼,那雙如濃墨點就的漆瞳蒙上了一層冷淡的寒意?, 清俊的臉上卻除此?之外一點變化也無:“一切如舊。”


    明曜聞言當即鬆了口氣, 少女的桃花眸微微一彎,嘴角流露出些許如釋重?負的笑意?,她點了點頭:“那就好……多謝神君……”


    雲咎緊了緊袖底的手掌, 並不回應她的話, 也沒有起身?離去的動作,隻是坐在明曜的床頭, 繼續那樣靜靜地看著她。


    明曜在雲咎如有實質的目光下,逐漸變得有些不安,她低頭輕輕絞動著靠枕上的流蘇,虎牙無意?識地磨蹭著自己的唇瓣:“您……別擔心,我?不會讓您為難的。”


    她慢吞吞地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桃花眸很亮,卻有些生怯地望著他:“我?知道冥滄罪無可赦,但?是……還有一點兒補救的餘地。神君,我?的本?相?之力……可以將東海那些無辜之人的魂魄重?新補回來。”


    “我?已經知道怎麽?做了,”她小聲道,“隻要您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將東海龍族慢慢恢複成最初的樣子。到時候您再?給北冥定罪……可以嗎?”


    明曜滿眼希冀地望著雲咎,仿佛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了怎樣洞心駭目的話——東海龍族向?來子嗣單薄,其中大部分的孩子自出生時就魂魄不穩,何況冥滄是在那些孩子剛出生不久的時候,便將北冥魔魂種入其體內。龍族子嗣的魂魄與魔魂不斷絞殺,最後又被徹底吞噬,這種情況下,即便是雲咎也難以轉圜。


    明曜卻居然說,她能夠將龍族恢複成“最初的樣子”。


    雲咎沉了一口氣,抬手輕輕撫上明曜的發頂,他低頭與她對視,語氣很淡,很無奈,像是在哄一個胡言亂語的小孩:“在冰川上,你差一點就要死了,知道嗎?”


    神明靜靜地看著她,空著的一隻手下探,有些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溫熱的指腹摩挲著她腕上淺淡的咒印,直到那塊皮膚被蹭出了緋紅的顏色。


    “冥滄在東海手眼通天,甚至控製了神域正神。在你扯斷金線之後,我?怕他傷害你,因?此?給你下了這道咒印。隻要這個印記不消失,落在你身?上所有的傷勢,都會如同落在我?身?上一樣,被我?的神力迅速治愈。”


    “可饒是如此?,在冰川上,我?差一點就保不住你。”


    雲咎蹲下身?,與榻上的明曜平視,他漆黑的眸子如同無星無月的長?夜,望著她的時候沒有半點波瀾:“明曜,你當時是……為了救我?,對嗎?”


    明曜滯了一霎:“對不起……我?當時沒有反應過來,忘記您給我?留過這個咒印……我?隻是不想?看到您受傷……”


    雲咎笑了一下:“所以,你為了救我?,差一點就要死了。但?是你醒轉之後,沒提我?,沒提你自己,反而三句話,句句不離冥滄。”


    他緊緊錮著她的手腕,感覺自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保持住當下的平靜:“你要我?怎麽?辦才好。”


    一種帶著壓抑的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明曜低頭望著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腕,聲音發澀,喃喃道:“抱歉、抱歉……”


    可她越是道歉,雲咎手掌的力道就越緊,明曜終於?察覺出他的不對勁,有些無措地蜷起雙足。


    事實上,她有些無法理解雲咎此?刻究竟在想?什麽?。與千年之前的雲咎相?比,此?刻眼前的男人更加冷淡平靜,他將所有情緒都藏在幽暗的眸底,仿佛無邊無際的大海,在浪潮來臨前沒有半點波瀾能夠興起。


    明曜隻能猜測,他或許仍然在為自己對北冥的袒護而不悅。


    她心裏清楚,魔淵與天道之間的距離,是她和雲咎之間橫陳著的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即便她再?如何躲避,也終於?到了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她的昏迷和回溯,隻不過是為這一刻拖延了一些時間而已。


    明曜沉默了片刻,被雲咎握著的手腕輕輕掙紮了一下,自他的掌中脫離而出,她抬頭朝他笑起來,眼波溫柔而堅定:“雲咎神君,我?……很感謝您將我?從北冥帶回西崇山。是您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世間,看到了太陽、雲霞和永不枯朽的春山。我?很喜歡、很喜歡西崇山,但?是……我?出生在北冥,我?的至親,我?的家人,也都在北冥。”


    “我?會替他們贖罪,我?會挽回東海龍族逝去的東西,”她輕聲道,“哪怕您不認同,這也是我?一定會去做的事情。”


    明曜深深望入雲咎的眼睛,在他的注視下抬起手腕,一字一頓地說:“所以……請您收回這道咒印。”


    片刻的沉默之後,雲咎忽然短促地輕笑了一聲,他抬手重?新握住明曜的手腕,像是抓住彼此?間唯一的牽扯。倏忽,雲咎掌中施力,一把將少女從床榻上拉了起來,縱然神情依舊冷淡平靜到無懈可擊,可他的動作中依然透出了幾分令人不安的急迫。


    神明並沒有收回咒印,反而拉著明曜走出沉水宮,然後化為一道疾電般的淺金色光影朝滄瀾庭直奔而去。


    滄瀾庭外,執法神布下的結界驟然洞開,下一瞬,鋪天蓋地的恐怖神壓自宮宇上方壓下。


    暮潯原本?正坐在滄瀾庭偏院的亭中,與一名梳著蝶髻的小姑娘對弈,感受到周遭神力的變化,他臉上浮現?出了幾分複雜的神色。


    暮潯將指尖撚著的黑子往玉匣中一丟,抬手飲盡一旁酒杯中的殘釀,朝那小姑娘展顏一笑:“對不住,我?得去受刑了。”


    小姑娘仰頭望著暮潯,杏眼圓臉的幼氣長?相?,偏偏帶著一種極度割裂的滄桑氣質:“冥滄,若再?次回到荒幕之畔,回到你初次聽見?我?心聲的那個時候,你還會回應我?嗎?你有後悔過嗎?”


    暮潯,或者說冥滄偏過頭,將酒盞擲回桌上:“有什麽?好後悔的。小魔魂,你難道不覺得,在這裏的一日,比在北冥的千年萬年都要值得嗎?”


    “我?隻是敗了,不是錯了。”


    青年揮袖起身?,在路過小魔魂身?邊的時候輕輕按了按它的肩膀,他的聲音很低,很穩,已經褪去了兩人初見?時那種稚嫩清朗的少年氣:“……對不起。”


    小魔魂緊緊握著手中的白棋,不敢轉頭去看眼前那張與曾經截然不同的臉。直到肩膀上的重?量消失,冥滄細微的腳步聲消失在耳畔,它忽然張開手掌,任那枚白子從指縫滑落在地,它低頭捂住臉,許久後才道:“可是我?後悔了,冥滄。”


    它那時說,它想?要一具身?體,現?在它有了,可是它後悔了。


    東海的一日,比北冥的千年萬年都要值得嗎?


    可是當年它在荒幕與少年時的冥滄無所不談,相?互陪伴的那些日子,難道不比東海的這五百年更值得嗎?


    小魔魂坐起身?,轉頭望向?冥滄離去的方向?,然後恍恍惚惚地站起身?,衝出了院門。


    冥滄沒想?到雲咎是帶著明曜來的滄瀾庭,他走入正堂的刹那恰好與他們二人對上,深藍的眸子下移,緩緩落在明曜被牽製的手腕上。


    明曜在看到他的瞬間臉色微變,一聲“冥滄”尚未喚出口,整個人卻被雲咎拖拽著往庭院深處走。


    雲咎目不斜視地從冥滄身?邊經過,清冷的麵容沒有絲毫變化,全然將他無視的樣子。兩人一路穿過庭院走入書堂,未等明曜反應過來,雲咎左手化出長?劍驟然出手,刀光霹靂而過,直將滄瀾庭書堂的房頂掀翻。


    下一刻,一陣強力的神壓兜頭而下,神明漆瞳冰冷地掃過一個個披著龍族子嗣外皮的魔魂,看著他們被執法神的神壓震懾得無法抬頭的樣子,緩緩鬆開了明曜的手腕。


    神明左手虛握的長?劍如流光般迅速消散,他站在明曜與那滿室的魔魂中間,潔白的衣袍與神光令他與周遭顯得格格不入,他的視線落在明曜的咒印上,注視許久,才道:“挽回東海龍族逝去的東西麽??現?在,做給我?看。”


    這和她想?象的不一樣,明曜身?體微顫,搖頭再?次將手腕抬起:“您先把咒印收回。”


    “好讓你替北冥贖清罪孽後與我?割席?”雲咎冷冷看她片刻,“我?從未同意?。”


    “現?在的你,是在替執法神行刑。”


    第65章


    明曜站在雲咎身旁, 分明是不遠的距離,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


    北冥魔魂透過?龍族子?嗣的眼?睛,一言不發地望著她, 那?些小心翼翼的目光令明曜感到熟悉——曾經她在北冥的時候,那?些照顧她的魔族,也是用同樣的目光注視著她的。


    豔羨的、憧憬的、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們在看著她, 也仿佛在透過?她看向無形的天道和北冥之外難以想?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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