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自從踏入明曜招魂的那個法陣之後, 雲咎便偶爾會夢到?一些古怪的畫麵。


    神?明並不需要長時間的睡眠,因此最開始,那些畫麵隻是在他淺寐之際, 短暫地自神?識中劃過?。


    那是雲咎所熟悉的西崇山,一草一木他都司空見慣,隻是山中並沒有像現在這樣精巧的宮宇和熱熱鬧鬧的生靈, 十分之天然,也十分之孤寂。


    山中除他之外, 唯一有靈氣波動的東西,是一隻流光溢彩的……鳥蛋。


    那隻鳥蛋被他發現之時, 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日子。


    巴掌大?的鳥蛋安安靜靜, 無比老實地窩在楝樹下的草叢裏,幽幽藍的殼,淺金色的紋路, 搶眼至極。


    年幼的神?明蹲下身,撥開雜草, 小?心翼翼地探出手, 擼了擼光溜溜的蛋。


    那種暖烘烘的手感, 令小?神?明臉上露出了一種沒見過?世麵的微笑。


    雲咎:……


    雖然很確定自己並沒有這個?記憶,但雲咎在清醒之後, 胸口依然奇異地燃燒著一團暖融融的火苗, 那溫度與小?神?明當年摸到?的那個?鳥蛋相差無幾,盤踞在他心上,許久方散。


    在這個?短暫的夢境之後, 雲咎幾乎每一日都會夢到?不同的畫麵, 那些畫麵虛幻且短暫,但給雲咎帶來的情感卻?是無比真實的。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 常常蹲在楝樹下觀察那隻鳥蛋,或是小?心翼翼地捧著蛋去曬太陽,或是傻乎乎地用落葉和小?花將鳥蛋埋起來,然後像蓋被子一樣?,給它留出一個?透氣的口子。


    回望過?去,雲咎並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幼稚可笑,且無所事事的童年。


    事實上,童年時的許多事,雲咎都已經不太記得了。


    他記憶中的自己,很早就已經意?識到?了西崇山是他的神?域,因此他會按時按點、一日不落地修煉自身,散落靈力,保證山中萬物長盛不衰,擁有一個?最適合誕育生靈的環境。


    雲咎好像自一出生就知道?自己該怎麽去做,也知道?自己未來一定可以?擁有一個?怎樣?的神?域。


    所以?在他的記憶裏,當西崇山的草木開始生出靈智,蟲鳥精靈也開始逐個?誕生的時候,他……並沒有太多的欣喜。


    他隻覺得,這一切好像都是理?所應當的。


    隻是,如今的雲咎看著夢境中那個?天真到?有些傻氣的自己,竟然在無語之外,還……生出了幾分羨慕。


    至少,那個?抱著鳥蛋滿山晃悠的小?孩,看起來,好像真的挺快樂的。


    那隻藍瑩瑩的鳥蛋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在大?多數時間中,它對小?神?明十分放縱,任其將它揉圓搓扁,或被他盤成?油光水滑的樣?子。


    但一到?黃昏,不管小?神?明將鳥蛋帶去了什麽地方,它總會非常堅定地滾回楝樹下,滾進草叢和落花裏將自己埋起來。


    久而久之,這一人一蛋仿佛成?為了頗有分寸感的好友,清晨相約見麵,黃昏各回各家。


    雲咎知道?自己身處夢境,卻?並沒有刻意?阻止這些幻夢的侵入,他以?一種旁觀者的視角,默默看完了小?孩和鳥蛋的故事。


    然後在次日照常給明曜輸送神?力,幫伏尊恢複神?智。他很輕易地,便將這些畫麵丟在了一邊。


    可接下來幾次夢境的畫麵,卻?讓雲咎開始逐漸重視這些荒誕的故事。


    因為他……看到?了明曜的出生。


    那是他在見到?鳥蛋的多年之後了,彼時那個?抱著鳥蛋滿山亂跑的小?孩已經長成?了更加沉穩的少年。


    他對鳥蛋破殼的期盼,在年複一年的磋磨中變成?了一種難以?實現的奢望。多年孤身一人的日子,也不出意?外地令雲咎變得內斂,內斂到?甚至有些偏執。


    這種偏執表現在,即便知道?神?山中的靈力已經足夠充沛,但他還是堅持每日進行三個?時辰的內修,兩個?時辰的劍術,並且堅持在每日晨光熹微之時,分秒不差地走遍西崇山各個?角落散落神?力。


    那種努力了卻?沒有回報的感覺是很絕望的。就像即便少年雲咎每日都會坐在楝樹下,和鳥蛋說夠半個?時辰的話,即便鳥蛋暖烘烘的溫度還是會熨帖他的胸膛,可他終究沒有從前那麽快樂了。


    雲咎有時會覺得,西崇山不會有生靈誕生了,鳥蛋中不會有什麽東西破殼而出。


    他覺得他的期待都會落空。


    即使知道?眼前的畫麵隻是夢境,但雲咎依舊被夢中那個?少年茫然而絕望的情緒影響了。


    他的人生是條清晰的、明確的、一眼望得到?頭的坦途,他分明一直固守成?規,也遊刃有餘地成?長,卻?不知為何,會對夢境中的那個?少年如此感同身受。


    他失去過?什麽嗎?他有過?求而不得之苦嗎?


    分明……沒有啊。


    雲咎生來便是神?明,啟智便能人語,天生便知道?如何控製神?力,所謂生老病死?,愛恨情仇於他而言都是過?眼雲煙。更妄論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這幾苦。


    可是,當一千五百餘歲的執法神?,與夢境中的那個?少年對望時,他又那樣?透徹地理?解了他的悲傷。


    ……僅僅是因為幾個?零星的畫麵。


    那日夜裏,雲咎極難地放任自己鬆懈,徹底浸入了更深的夢境。


    零星的畫麵變成?了完整的片段,他默默無聲地陪伴著少年時的自己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春季。


    在數不清的夜晚,在刀劍的一招一式破風而出的振響裏,雲咎清晰地辨別?出少年哽咽的聲音。


    那是他從不曾認識的“自己”。


    雲咎不知道?他是出於怎樣?的心情,才決定繼續旁觀下去的。


    這是一場孤獨而軟弱的夢境,神?明的少年時代?在這個?夢境中,幾乎接近於無力的幼獸,將他並不曾有過?的軟弱和彷徨暴露無遺。


    可麵對這樣?的自己,雲咎不覺得難堪,他隻是覺得,眼前的少年,至少,也算得上鮮活。


    是的……鮮活。


    哪怕隻是見了幾個?片段,他也覺得這個?夢境比他的記憶更加真實。


    當雲咎開始意?識到?自己生出了這個?念頭的時候,便已經生出了警惕——因為幾個?荒誕的夢境,而質疑真實的回憶,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他覺得自己應該快點走出來,可緊接著,眼前畫麵陡然一變,少年神?明的已站在花葉榮榮的楝樹下,與破殼而出的雛鳥四目相對。


    雲咎與少年時的自己,同時感到?了一陣難以?置信的天旋地轉。


    楝樹在落花,淡粉色的花團沉沉壓著細枝,明媚燦爛的天光穿透樹影淌至地麵,四麵八方而來的禽鳥在西崇山的結界之外焦急地啼鳴,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這新?生的小?鳥。


    它那樣?小?,那樣?嬌弱,全身的羽毛比最澄澈的天空還要湛藍,明黃的雙眼宛如鎏金般璀璨。


    除了哪一隻小?小?的幼鳥,周遭的一切似都在破碎、重組、融合。


    交融成?不可分辨的色彩。


    夢境內外,執法神?與西崇山的小?神?明,同時怔怔地,失神?地望著它。


    他們彼此共情,感受著那種新?生的震撼和欣喜,仿佛那個?暖融融的鳥蛋化為了心髒的某個?部分。


    永遠發熱。


    那是西崇山神?明的一見鍾情,是執法神?從來未曾觸摸過?的熱烈和愛意?。


    他幾乎被它吞噬。


    於是,神?明輕聲喃喃:“明曜。”


    那一日的夢境戛然而止。


    而此刻,雲咎坐在少女的榻前,強行抑製著發熱的心髒,他端著一千五百年來習以?為常的清冷相,漆黑的眸子與那雙琥珀色的桃花眸對望。


    他在等著她的回答。


    甚至不惜為了試探,編出了一個?漏洞百出的“綠玉茶壺”。


    雲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而明曜,在聽到?雲咎這句疑問的瞬間,就徹底慌了神?。


    她確實曾想過?對雲咎透露一千年前的點點滴滴,可是……不是在現在啊。


    現在的她,已經決定同魔魂一道?返回北冥,與神?族劃清界限。


    現在的她,已經在兄長與同族麵前,說出了“天道?不公,便反了天道?”的話。


    現在的她,已經為自己,為冥滄,為北冥而生出了莫大?的不平之氣,物有不平則鳴,她甚至無法再以?平常心對待雲咎。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雲咎向她問起了千年之前的事情。


    明曜的思緒斷了一瞬,隨即仿佛被一隻大?手揉成?了一團理?不清的亂麻。


    她怔怔看著雲咎的雙眼,然後開始躲避他的視線。


    她身心俱疲,心力憔悴,將自己的臉埋入被褥,然後甕聲甕氣地說了句:“頭好暈。”


    神?力還留在明曜體內的雲咎:“……”


    他看著眼前掩耳盜鈴的小?姑娘,克製地壓抑著心頭因為一場夢境而燒起的火苗,不露聲色地抽回牽著她的手,然後替她蓋上了被子。


    “抱歉,明曜,”他又開始道?歉,盡量溫和地放軟聲音,“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明曜窩在被子裏裝病——事實上,她現在的身體情況,用這一招回避問題著實是百試百靈。


    聽聞雲咎此言,她想了想,還是說:“明日,您不能再悄無聲息地進來。”


    雲咎剛剛起身,聽了她這話,又稍稍俯下身來,他墨發垂落在她眼前,發梢晃啊晃,又帶起好聞的冷香。


    明曜越發慌了,說話欲蓋彌彰,遮遮掩掩:“我的意?思是……我得提前準備一下。”


    雲咎的眼神?沉了沉。


    明曜對上他的目光,快速地避讓,慌亂之際,便將她那不靠譜的哥哥的三言兩語也搬了出來:“我是說……男女授受不親。”


    第73章


    男女授受不親。


    雲咎一字一頓地將這六個字默念了一遍, 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幾分不悅。


    然而,神明表麵卻依舊端著雲淡風輕的姿態,垂頭望向前的小姑娘, 緩緩微笑?:“好。”


    明曜被他笑得汗毛倒立。


    雲咎走了,明曜在被褥中翻來覆去地蛄蛹,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溫暖的神力?尚未來得及消散, 此刻如同無孔不入的暖流,在?她的四肢百骸中?, 異常清晰地存在?著。


    明曜直愣愣瞅著床頭發呆,腦海中?不住地想?著:他想?起來了……他開始記起來了……


    縱然明曜知道雲咎恢複記憶之後, 或許會令北冥和天?道之間的情勢產生更大的變化, 並且這種變化甚至是未知好壞的——她此刻分明有很多事可以煩惱,可偏偏,當?明曜回過神來的時候, 發現自己?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掛上了一個淺淺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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